《北极光》无海无沙

9、相见

　　手冢笔直地站在一艘中型的机动渔船的甲板上，马达声惊碎一天一海的好星光。
　　风浪不大，但由于是外海，船身还是摇晃得厉害。船上的水手都对手冢挺拔的站姿相当佩服，反正渔已收网、船行无聊，不时凑到手冢身边打探。大概是惯于冰海捕鱼的关系，对于手冢制造冷空气的本事，他们居然有着不弱的免疫力。
　　连手冢也暗暗惊讶，自己的人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迹部用忍足的名义定了离北冰洋最近的一艘环球邮轮的顶级豪华贵宾房，连夜出动自己的私人直升机飞赴邮轮。
　　十足十大少爷一贯的心血来潮的华丽作风。
　　手冢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了小镇回程的渔船。
　　“手冢先生也是极光摄影师？”
　　“啊。”含糊带过比较好。
　　“可惜啊，今天的极光已经错过了，看来你要多等几天了。”
　　手冢知道观赏极光的最佳时间是晚上十点至凌晨两点，可是——
　　“为什么？”
　　“先生你忘了？明天是平安夜啊！人人一家团聚，谁肯深更半夜挨冻带人出海？”说罢众人一起大笑。
　　手冢还真是没留意。手冢家是严谨的日式家庭，一向排斥西洋节日。至于不二——他极力回想，不二家比较倾向西化，应该是很注重这个节日才对，为何自己全无印象呢？
　　说起团聚，人人兴奋。忽然有人“哎呀”一声：“手冢先生，你在镇上没有落脚的地方吧？一般摄影师都住在对面港口的酒店或者借住我们家。可是明天是平安夜，不会有人收留陌生人的，不如我们绕点路，送你去港口？”
　　众人议论纷纷：“太高兴把这件事忘了……”
　　“还是你细心……”
　　“手冢先生，船现在还方便掉头，等下可就难咯。”
　　……
　　手冢清了清嗓子：“不必了，我——有朋友。”
　　“咦？是谁？”人们好奇。
　　“……不二。”手冢用尽全身力气才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平静地吐出这个名字。
　　“啊！对喔！”众人恍然大悟，“你们都是亚洲人嘛。你也从日本来？”
　　“呃——嗯。”
　　“不二、不二，昨晚好像有出海的，今天肯定中午才起床。手冢先生要不先到我家放下行李，等他睡醒开门？”
　　“不必了。我可以的。”
　　“那——你等下上了岸，沿着大路一直往北走，最远的那所房子就是了，旁边是冰酒吧‘二十一’，很容易认的。”
　　“我知道了。谢谢。”
　　无视众人猜测他和不二关系的窃窃私语，手冢凝视前方黑暗的海洋，耐心等候海岸的到来。

　　天色微亮，“二十一”的外墙反射出朦胧的冷光，让手冢能看清不二的小屋。
　　门上了锁。当然了，即使是世界尽头民风淳厚的小镇，也会有难测的人心。
　　近乡情怯，这句话是这样用吗？手冢只觉得面前的这扇门，比之前所遭遇的任何障碍更难跨越。
　　要在外面等，还是敲门？
　　庭院的轮廓渐渐显现，手冢心中一动，脑中出现了一座种满仙人掌的小小花园。
　　门前是用十来块网球大小的石头简单拦出的小径，手冢走向左手边第三块石头，掀开。
　　底下一个透明的塑胶盒子，里面赫然是一条北极熊图案的塑料钥匙。
　　应该是仙人掌的，手冢想。仙人掌的刺仿佛扎在了他的心上，好痛。
　　他忘掉的东西，实在太多。
　　他要如何，才能弥补？
　　悄无声息地巡视了不二的房子，手冢竭力忍住要推开那道紧闭的卧室门的渴望。
　　我怎么像个贼，手冢想。
　　将行李藏入门后的壁橱，钥匙放进大衣口袋，轻手轻脚地重新锁好门，手冢往小镇的商业街方向出发。

　　不二是被食物的香气勾醒的，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打开卧室门，软软的话语带着慵懒的鼻音：“……呐，手冢，我那份要多放芥末——”
　　说完这句话他就彻底惊醒了。自嘲地摇了摇头：手冢怎么会来，他现在应该在日本，过得很幸福才是。前几天手冢爷爷打来的电话，还像雪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冰寒彻骨。
　　“不二，国光要结婚了。”
　　“……”
　　“没有话说？还是放弃吧。”
　　“手冢老先生，是我愿意在这里等他的，是否放弃，也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随便你。不二，过几天我会派人送你一份圣诞礼物，我想你看了之后，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手冢老先生您实在太客气了。”不二的笑容冷得和手冢的冰山脸有得一拼，可惜电话那头的人看不到。
　　“呵呵呵呵……”手冢国一笑着挂上了电话。
　　……
　　盥洗完毕，不二顺步拐入客厅，窝进沙发，不想动。
　　视线百无聊赖地四处落脚，忽然定在餐桌上。
　　一份简单的三明治，旁边一杯牛奶还冒着热气。
　　很好奇。走过去闻了闻，咬一口。
　　竟然涂了薄薄的一层芥末酱，真好。
　　这个味道——姐姐又偷偷托人来探望自己了？上次景珊带来的酱油和芥末，分明是河村寿司店的风味。
　　他早从国中就已熟识的风味。
　　不二黯然，他最不想做的，就是让家人担心。
　　他是不是，真的应该放弃了？
　　也许，他根本就没有那么了解手冢；也许，是他对自己和手冢的感情过于自信。
　　也许，是他对“坚持”这件事情太过任性；也许，是他错把上天早已注定的结局，当成了人生中的磨难。
　　就像国三那场和白石藏之介的比赛。
　　没有了那个每天督促自己早餐要喝一杯温牛奶的人，独自保留着回忆，还有什么意义？
　　不二打开冰箱，去拿剩下的乾汁。
　　吃了一惊。
　　本来空空如也只有十来瓶乾汁的冰箱，如今被塞得满满当当。蔬菜、水果、肉类、面包，甚至还有一只两人份的火鸡。
　　东西多但不杂乱，一切整整齐齐，条理明晰。
　　姐姐拜托的人再相像，也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习惯。
　　他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知道伸手摸出去，会拿到什么食物。
　　门外有轻微的响动，大概是送酒来的，不二想。
　　圣诞节期间，小镇唯一还开放接待本镇居民和外来游客的地方，就只剩下他的“二十一”。
　　杂货店的老板答应他，会在今天送来足够酒吧整个假期消耗的酒。
　　拉开门，撑起招牌式的笑容：“谢谢了，老板——”
　　一下消了音。
　　熟悉的瘦高身材，熟悉的石青发色，熟悉的凤眼薄唇，熟悉的——深邃似海的眸子，神情严肃专注。
　　所有熟悉的一切合在一起，变得如此的陌生。
　　肩上扛着一棵小型圣诞树的手冢，不二知道自己应该狠狠嘲笑他一番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上来，堵塞了咽喉。
　　手冢不是没想过见到不二之后要怎么办，但当照片上的人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愣在了当场，手足无措。
　　肩上的圣诞树仿佛沉沉地直接压在他的心上，本就不善言辞的他唇上更如加了千斤巨锁，讷讷无言。眼前只有不二因吃惊而瞪大的双眸，放大，再放大。
　　果然是蓝色的。
　　比天空更明净，比海水更澄澈。底下涌动的暗流：激动、惊喜、愤怒、哀怨——最后归于平静。
　　手冢的心一下悬了起来，因为不二弯起了眼睛，招牌笑容重现：“呐，手冢君，好久不见。”
　　“不二——”
　　雪车的声音在庭院边停下，杂货店老板洪亮的嗓门打断了手冢未出口的话：“周助，你的酒！”
　　不二趁机奔出去，庆幸避免了与手冢寒暄近况的尴尬，一边帮老板卸货，一边点数。
　　“周助，刚刚那个，是你朋友？”
　　“呃——是以前的同学。老板你认识？”
　　“很温柔的人啊！”
　　“是吗？”不二当然清楚手冢其实很温柔，可是，只见过一面的老板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你的冰箱是空的，厨房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都不成样子，几乎把我整个店都买回去了，哈哈，周助你再多来几个这样的朋友，我就可以提前退休了。”爽朗大笑。
　　“哈哈——”不二干笑。好你个手冢，趁我睡着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
　　对了账，确定数额无误后，不二对老板道：“史密斯先生请您等一下，我进去拿钱包。”
　　身边打斜伸出一只坚定温暖的手，递过一卷钞票，史密斯先生点了点，塞进口袋：“正好。周助你朋友很不错啊，今年圣诞节你不用一个人过了。”
　　不二一面对多管闲事的老板陪笑，一面眼如利刃，拼命向身边的冰山射去。可惜这冰山早早神功大成，说好听点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往直了说就是一面瘫，防御能力登峰造极，毫发无伤。
　　不二脑筋急转，对紧跟着自己进屋的手冢打着哈哈：“手冢君等下我把钱还你。”
　　“不用。”
　　“这怎么好意思呢——”
　　“送你。圣诞礼物。” 没有任何起伏的语气。
　　不二噎住。只得换话题：“手冢君你没有订房间吧我带你去码头迟了最后一班船就要走了——”
　　讲不下去，因为手冢已经自顾自地从壁橱取出行李，往卧室方向走去。
　　“手冢——”不二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语气很威胁，却没有发现已经把称呼换成了“手冢”。
　　“我没钱。”
　　“我借你。”想都不想。
　　“不想借。”
　　“……”人失忆后性格会发生突变吗？手冢居然学会耍赖了？冲过去挡在卧室门前：“你睡沙发！”
　　手冢停下，慢条斯理地盯了他十秒钟，一直盯到不二心里开始发毛，才面无表情地道：“好。”
　　看着不二气鼓鼓地往口里塞着三明治泄愤，手冢嘴角悄悄扬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暗暗擦一把冷汗。
　　谁都不会知道，刚刚的手冢，其实紧张得将要崩溃。
　　他很害怕。怕不二会把他的心意，连人一起，拒之门外。

　　不二以灌蟋蟀的气势灌下一大杯温牛奶后，理智稍稍回复。
　　调整好表情，转身面对手冢，笑颜如花：“呐，手冢君，我好心收留了你，你怎么也得回报一下吧？”
　　手冢挑眉，意在询问。
　　不二刻意忽略掉自己瞬间乱了两拍的心跳，下巴扬扬：“先帮我把酒运到酒窖。”掷去钥匙一枚，“在酒吧的地下室。”
　　“啊。”颐指气使的样子也很可爱。手冢明智地把这句话留在肚子里。虽然仍没有完全恢复记忆的他无法准确预测不二的反应，但直觉上——他还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腹黑杀人熊的猎物向来死状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