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失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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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助——”手冢国光喊着某个名字，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一摸枕头和床单，果然又湿了一片。
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他丧失了过往的所有记忆。本来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母亲一有空，总会拉着他，絮絮诉说他的往事：从幼稚园到大学的优等生，同学尊重，老师倚赖，偶尔会遭到学长源于嫉妒的欺负但总能处理得很好……
平静无波又理所当然的人生。
他只要再记住，就好。
可是最近的这一年，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做恶梦，间隔越来越频密。
梦的最末，总是一样的：他喊着某个人的名字，惊醒。
只是醒来后，他完全遗忘了梦的内容，包括那个名字。
母亲流着泪说，那是因为车祸对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伤害太深，所以即使在梦里，他也下意识地恐惧。
他是怀疑的。但母亲的悲伤制止了他的追问，加之那时不过是刚刚出现恶梦，他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现在——难道是时候了吗？
手冢起身，推开窗户，清晨柔和的风微带一点清冽，如情人的手。
故乡已是大雪纷飞，而南国的早晨，依然有鸟声婉转，幽幽花香。
换下汗湿的睡衣放进洗衣篮，穿上运动服，手冢继续准备每天例行的晨跑。
八点，手冢精神奕奕地换好西装，打好领带，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调整领结到满意为止，才拿起昨晚临睡前就整理妥当的公文包，最后检查了一遍里面的文件。核实无误后出门，到达酒店大堂，正好八点二十五分。
八点三十五分，部门主管飞奔而来，手冢掠过长野经理歪到一边的领带，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今天是最后磋商的阶段，这样的装束未免给人不够郑重的感觉。不过他还是按捺下不满，微微躬身：“经理，车子已经在等，我们可以走了。”
出院之后，在家庭的强烈要求下，手冢答应进入家族企业工作，隐瞒身份，从低做起。
然而天生的才华怎么也掩盖不住，在漂亮地处理了一次危及部门声誉的事件后，手冢已在几个中层经理的眼里挂上了号。
这次异国之行，本来是没有手冢这样的低层职员参加的份的，但本着锻炼后辈的心思，加之手冢居然懂得中文，甚至还略通中国几个地区的方言，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派他出差了。
当然也有同事眼红他的受重用，不过手冢虽沉默寡言，表面上还是能够维持谦恭有礼的风度，处事又严正缜密，无从下手的同事只能悻悻而退。
毕竟，不是那种会简单诉诸暴力的年龄了。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会去学中文的呢？他的生活，与中文全无交集。
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树，延绵成深深浅浅的一片绿，天空蓝得透明。
“……呐，手冢，陪我去选修中文吧，我保证一个月不逼你吃芥末。”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一句话，明明看似威胁却被那个人带进了三分慵懒三分爱娇，柔软甜美得不可思议。
谁？
手冢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一场车祸不会让他有多大的变化。他是严肃的、认真的、专注的，有着清晰的目标，制定计划全力以赴去实行，甚至孤傲高洁到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扯闲话开玩笑的地步。
在母亲的叙述里，从小学开始去图书馆阅读大百科全书的自己，从来就没有同龄的朋友。
究竟是谁，会在他面前撒娇会用芥末这样无聊的东西威胁他？
他又为什么会容忍？
一个刹车拉回了手冢的思绪。
如无意外，今天应该能顺利签约。
晚上，从日本到中国，为这次合作紧张忙碌了好几个月的一行人选了一家高级寿司店，狂欢庆祝，顺便一解思乡之情。
手冢独自一人坐在一隅，要了一杯清酒慢慢喝着，品尝师傅现场制作的寿司。
不算很地道，不过对离开日本太久的人来说，也足够了。
冷眼看着那边放开疯玩的人们，觉得有点恍惚。
以前，是不是也有过同样的情景？
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右转去，空空荡荡的位置使他倒吸一口冷气。
那里，原本应该有什么？
寿司店里放着轻柔的流行音乐，女声沙哑淡漠，带点颓废带点忧伤：
“……
几多晚，
逝去了不返，
那份憔悴已深陷发肤之间。
夜夜在冀盼，既凄艳又靡烂，
若是没有冀盼要怎办。
等一世为看一眼，如何又算贪，
早知你，爱不起，怨亦难。
声声叹，
溶化了冰山，
却未能够叫天为我睁开眼。
像寂寞圣诞，雪花路上弥漫，
大地上我这里最黯淡。
心中纵是有所盼，
严寒没有减，
风很冷，我的手已渐蓝。
啊~~越漂亮；啊~~越无常。
美景良辰未细赏，
我已为你着凉。
多虚罔，
亦放肆追赶，
你是传说那种绝世的风光。
莫道为了你，我享受着期望，
极地尽处有我靠的岸。
即使已白发苍苍，
抬头没有光，
得不到也不甘去淡忘。
……”
没有听得很清楚，但中间有些句子——打动他。
于是招来服务生问：“这是什么曲子？”
年轻的服务生侧耳细听，一下面色苍白：“糟糕，放错了。”飞奔向柜台。
服务生是和店长一起回来的，九十度的大鞠躬：“对不起。”
手冢有些诧异和措手不及：“你们误会了，我只想知道那首歌的名字。”
两人长舒一口气，面前的客人一直紧绷着脸，他们还以为他会投诉呢。
服务生双手递上CD盒：“就是那首，《北极光》。”
手冢并没有去关注那首歌，他的注意力被CD的封面完全吸引住了。
墨蓝近乎漆黑的天空，绚烂的极光将逝未逝，巨大的冰山只剩下透明的轮廓；右下角的冰原岸边，小小的北极熊坐在厚厚的雪毯上，抬头仰望。
流光已逝的追悔，暗夜寂寞的等待。
头持续地痛。
无休无止的快门声在耳旁萦绕，眼前似乎有许许多多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照得他眩晕……
“这位先生、先生，您还好吧？”手冢被店长和服务生一起摇醒，额上满是冷汗。
“……我没事。”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同事们都停下玩闹聚到他身边来，七嘴八舌：
“手冢你脸色不对啊……”
“今天早上就觉得你有些不对劲了，不舒服就说嘛……”
“还是去医院吧，谁帮忙叫个出租车……”
头又开始作痛，手冢勉强坐正了身体：“谢谢大家关心，我没什么。”
还是那样冰冷而严肃，众人一下噤声。
长野经理出来打圆场：“手冢大概是太累了，要不先回酒店休息吧；大家也不要玩得太晚，明天还得去机场呢。”
手冢顺着他的话站起来：“那么，我先告辞了。”深深鞠躬。
回到酒店房间洗了个澡，整个人精神了不少，手冢觉得刚刚那些不过全部是幻觉而已。擦着半干的头发，目光不期然落在了茶几面的CD盒子上。那是寿司店的店长为了表示歉意，上出租车前硬塞到他手里的，当然他本来也打算去买就是了。
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却偏偏想不起来。
手机的和弦铃声恰在此时响起，手冢看了一眼。
是家里的电话。
“手冢国光。”
“……”
“没什么。爷爷的身体还好？”
“……”
“是的，明天早上九点五十的飞机，然后坐新干线。”
“……”
“经理说公司批了三天的假。”
“……”
“我会直接回家。”
“……”
“母亲，我说过了，请您不要再为我安排相亲，我目前没有成家的打算。”
“……”
“不是雅子或者百合不好，是我没有这个心思。”
“……”
“您就算现在逼我结了婚，您还是照样抱不到孙子的，所以，请您不要再耽误您口中的‘好女孩’了。”
“……”
“母亲，关于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说什么了，请爷爷来也是一样的。”
“……”
“我无意令家人伤心，但这件事我不能让步。对不起。”
……
烦躁。
刚刚为公司签下一个大客户立下汗马功劳的手冢没有丝毫的欣喜。
母亲从一年前开始逼婚，安排密度极高的相亲，从大家闺秀到小家碧玉，就差没放出“能生孩子就行”之类的话，让他不胜其扰。
为了能耳根清静，他甚至一度搬出了家里，最后还是爷爷保证母亲不会再作出过分的安排，也不会再强迫他马上结婚，他才搬回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谁，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坚守。
人生或许会有很多的遗憾，但不应该包括这一种：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失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