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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杀了他 ...

  •   恶意

      “钱影......他一直对宗族血脉非常固执,钱息就是这样出生的。”钱骓尽量说得很平淡概括,但还是让人感到沉重,“我母亲生下息儿不久就去世了,大伯对这件事芥蒂很深,息儿小时候分不清他们,他很宠她,但等她逐渐长大他就刻意不和她亲近了。即便是现在,息儿对他误解越来越深,他也不许钱影告诉她自己是她的父亲。”

      这话有些奇怪,但当听到钱息是梨白的女儿时,彭兮象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心里一片无措,又真的很震动,那一瞬间的感受极其复杂,既高兴,又觉得曾经只属于他的疼爱可能再也不能拥有。他还羡慕,想,要是自己也有个彭人血脉的孩子该多好,免了永久孤独。继而,他联想到他养过的孩子。

      彭兮象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眼前这个,他没法把他当作“彭子伯”,也再没法把他只当作钱骓。记忆深处,面若胧月的乖巧少年和面前人毫不相干!这是个高大健壮,险恶复杂,浑身热气腾腾的男人。

      是自己放纵他图谋,放纵他计划周密的侵入,直到开始爱这个人,想要倾尽所有去珍惜他。然而这是从一开始就在蚀本逐末的“买卖”,除了欺骗一无所获,他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贺鸢是他杀掉的,那时候他先抓住了大伯,又抓住我,时间相差不久,你应该有印象。离开建康之前我逃出来到西市找过你,但驻隙间已经不是棺材店,变了招牌改头换面。我不敢在街面上露脸,就和要饭的混在一块儿,等到晚上往城外走,可长干里也没人了,我在房梁上等了好几天,直到不认识的人家搬进来。但我没死心,我去找王廙了。我想他一定知道你在哪儿,说不定,你一直在他家里...”钱骓眨了一下眼睛,“可是我发现他居然死了,变成一块碑,就竖在西边那座山上。那个时候,我,我突然觉得,我是不是做了一场大梦......”
      “之后钱影抓到我,再之后,我和大伯两个就不停地往外逃,但无论是一起跑还是分开跑,总是还没找到你就又被灯雪湖的人找到,始终没有成功。后来有一次,我...”钱骓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我和大伯争吵说了很难听的话......我以为他不想找你了!那个时候我很恨他们两个,也恨你,甚至一度不再想找......”

      “这不重要。”彭兮象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刚刚有还有力气,他恐怕早已扑上去厮打钱骓一解心头之恨。可他被迫沉淀下来便感到没有意义,感到无比的厌恶。这个人在诡辩!少年的委屈和无能为力都不能成为他现在欺骗他的理由,他不想看、不想听、更不想知道,“他的病要怎么治?如果我带他走...”
      “你带不走他。”
      彭兮象立刻用饱含怒意的眼睛瞪着他,无声质问。
      “我都带不走他。”钱骓自恨自嘲地说,“钱影后来把我们彻底分开了,很长时间里我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当时我想了各种办法...”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关于你。”彭兮象差点就失去耐性,他咬紧牙关,语气毫无掩饰地漠视,“继续说他。”

      钱骓好一会儿才出声,“钱影看他看得很紧,但他还是跑,有时候很快能找到,有时候要十年八载才把他捉回来。直到灯雪湖去了欧洲,他也像被连根拔起终于不再跑了,钱影慢慢也就放松警惕,带他外出,给他一点自由,还开始允许我们见面。之后,大概四十年前,有天他突然不见了,这次连我也不知道。钱影没日没夜发疯一样的找他,港口、火车站、界碑线上的警察和佣兵轮班搜查,画像贴的到处都是,赏金加码到了一个可笑的、没人相信的地步,但还是没有可用的线索,消息全都是假的,没人见过他。”
      “那次,钱影,他真他妈是走运!”
      彭兮象被那恶毒的语气煞了一下,头一遭听到钱骓嘴里骂脏话,还是骂自己的父亲,他不由地盯着他额发前的青筋,它迸紧跳了一下,彭兮象的心也跟着紧绷。
      他又听见那种嘲弄的语调,“过程可笑极了!有个人因为向皇室进贡了一顶假发而获得褒奖,它当时戴在了未来普鲁士皇帝情妇的脑袋上,恰巧,那女人是个容克贵族的妻子[1],而她丈夫,是钱影的一条走狗!在见到那女人戴着那头近两米的长发招摇时,钱影差点直接把她掐死。很快,他找到线索,在港口的一艘商船上找到大伯。”他吸了一口气才继续下去,“他,他把头发剃光卖掉之后,就到那条船上去做船员,可他运气实在不好,他说不好当地话,那也不是条正经商船,除了货物还贩人,钱影找到他时那船还差两天就会离港去奥斯曼[2],他就一直困在船上,要不是每天,每天用刀......把脸割伤,大概能早一点被人发现去换赏金。我不明白他是怎么认出他的,好像每次,他都像有感应一样能找到他!”

      钱骓对那天的记忆还很清晰,太多细节他不想跟彭兮象讲。他们赶到汉堡时正在下雨,港口非常冷,当时钱影是从满是跳蚤、老鼠和屎尿的底仓里把他抱出来的,除了黑奴和尸体,没有活人会呆在那个地方。钱梨白那张脸裹在肮脏腥臭的绷带下面,割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他承认,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或者钱影没有一艘艘船的亲自去找,凭他自己是绝无可能认出他的。

      第一次,他庆幸钱梨白被找到。也是第一次,他见到钱影落泪。

      可是现在看彭兮象心痛的样子,他心里涌上的却只有不甘和嫉妒,“我后来常常想,为什么他永远可以那么快找到他,最长不过十几年,我却找不到你。除了大伯你有想起过我吗?那么多年我...”
      “没有。”彭兮象斩钉截铁,“从来没有。”
      “......是吗,可我...”
      彭兮象抢道:“我们只是随意养一个!就只是,碰上你。”
      钱骓像是被扎了一刀,分不清是‘我们’还是‘随意’更让他痛。
      “继续!”彭兮象道。

      “那次之后他开始惦记钱息,想见她,记性也变得不好。回头看,大概就是在那时开始有异常的。但也许是和彭人血脉有关,他的病程发展得很慢,加上自己大约能察觉出来,有意掩饰,所以我们谁都没有看出来。直到四年半之前,他开始,分不清人...”
      “兮象。”
      手突然被攥紧,彭兮象的骨头都颤栗一下,像被什么冰冷毒物纠缠。
      “我没有想骗你,不告诉你也是因为他现在这个样子,我怕你接受不了...”
      “借口!!”
      彭兮象啪地甩开他的手,“我怎么会怕,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恨不能早一点在他身边,你明知道!明知道!”他再保持不住漠视的表象,别人不明白他和梨白之间的种种,难道面前的这个人,这个被他和梨白共同养育过的孩子也不明白吗?可他非但不帮助自己,反而欺骗阻碍他,“你有那么多机会和我坦白你却选择骗我,你跟钱絮雪一起骗我!!”愤怒和失望同时嘶吼出来,“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决定?你这个,骗子!!!”
      “我是打算告诉你的!我一直在做准备,是我和大伯约定的,你相信我!”钱骓急切的辩解,钳着他的双臂拖向自己,想要他面对、相信,“离开德国是有计划的,只有脱离钱影的视线,我才能想办法接他出来,我们计划到四川去,只是这比想象的难,他的病情发展也超出我们当初的预判,你相信我!”
      “我不信我不相信!放手!”再炽热急迫的说辞也无法打动彭兮象,他怒不可遏又失望得不知该怎么纾解,只有不停地挣扎后退,“你明知道明知道......我一个人,他一个人,哪怕你对我们有一点点善心,或者怜悯......”
      他有些说不下去,说出这种如乞求一般的言语只能显得他更加可悲。到目前为止,他的一生都用来寻找梨白,一想到假如不是侥幸发现,差一点他就将迷失在别人故意织就的虚假之中,可能永远都无法和他相见。
      钱骓的所作所为几乎把他杀了。

      ——又是‘我们’。
      钱骓被这个刺耳的词汇激得发出一声钝重的闷哼。
      他阴暗地想起钱絮雪的疯言疯语“你和钱梨白是什么关系”。但他和钱絮雪的角度不同,他在想,他冷淡得如冰如玉的大伯真的从没对谁动过心吗?他真的待兮象如父如兄形同亲人,如他记忆中那样纯洁吗?
      内心里明知这是嫉妒之下的丑恶揣测,但钱骓还是忍不住那样去想。然而这念头一旦破土,就马上把整个心思都化作了恶土,附骨之疽一样啃噬着他,催折理智,迫不及待,使他也想折磨别人。
      一棵树在黑暗血腥的土壤里长大,即便曾有光拂过它的嫩叶,也改变不了根基深处养分的污浊。

      他又一次发觉,或许钱絮雪才是唯一掌握真理的人,钱梨白就是他的“真理”。除此之外,他对一切都不在乎。

      “钱影不止是他的兄弟你明白吗?”他突兀地笑了一下,“在你心里,大伯究竟是什么呢?”
      彭兮象不明就里,被他笑得浑身发憷,“当然是最重要的亲人!”
      钱骓没有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松弛,他咄咄逼人,“那你知道大伯怎么想你?他如果没有把你当亲人呢?如果他把你当别的...”

      彭兮象语塞,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个他没想过的问题,但他发觉了问题与问题之间“巧妙”达成的恶意、钱骓的恶意。这样的钱骓,让他想起不久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那个夜晚。如果说如今有什么事能让他亏心,那那天晚上发生的,就是他的亏心事。
      彼时,他亲口答应自己的养子会接受他的感情,答应尝试和他在一起。
      尽管当时的他对这个”养子“一无所知。

      “你说‘你们’?”钱骓再一次玩味这个词,像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对准他的软肋道:“从你们分开,他们就在一起。‘在一起’的意义你明白吧?就像那天晚上我要求你和我在一起,你答应了我,所以我对你说、对你做了一些你还能受得了的事。你总能哭得我心软,然后让我一直忍着。”
      “闭嘴!”
      钱骓嗤笑一声,“但在他们之间,远比那要过分得多。”

      彭兮象逐渐瞪大了双眼,由恼羞成怒到迟疑,而后变成震惊。
      他听懂了。

      “你也见过他们相处的样子了,还认为自己可以带走他吗?”钱骓像一个旁观者,轻描淡写向他展示罪恶,“有谁会任人带走自己的爱人?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不择手段,会......”
      “不是!这是...”彭兮象喊叫着打断他。他实在说不出那有悖人伦的两个字,只好语无伦次道:“可他们是兄弟啊!.....他们甚至长得一样,怎么可以?不,不对!”他想起面前的人是个骗子,“你又在骗我,阿姐是你母亲!她才是钱絮雪的妻子!”
      “不,”钱骓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眼中乖戾的光随着这句话失去光彩,封上冰冷的色泽,“我母亲只是......钱影只把她当做‘谷神’,一个繁衍后代的工具,与感情、甚至肉骵都没有关系。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一个昏睡着的、会喘气、会生孩子,可以任人施为的‘艳尸’,我天天给她送花,像上坟一样。钱影也可以对她做任何事,”他略微低头看着彭兮象,如目视死物,“就像当初他强迫大伯对我母亲......就像现在,他要你,娶息儿。”

      “强迫......”

      钱骓放开了彭兮象。他仰起头,低沉、遥远、孤僻,像天际最远的一块乌云。

      “我无时无刻,无时无刻......不在想杀死他。”

  • 作者有话要说:  [1]容克:本意指普鲁士无骑士头衔的贵族地主阶级,但由于这个阶层在16世纪起不断干预、垄断军政事务,掌握了国家政权,概念因此发生转变,泛指半封建的普鲁士贵族和大地主。19世纪,容克贵族在威廉一世时期起,更是成为了德国军国主义实质的主要支撑阶层和政策支持者。
    [2]土耳其那时还被称为”奥斯曼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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