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有鹿鸣》Catholicism

3、肃杀

　　《鬼谷子·捭阖》言曰：阳动而行，阴止而藏；阳动而出，阴隐而入。以阳动者，德相生也；以阴静者，形相成也。圣人之在天地也，自古至今，其道一也。变化无穷，各有所归。或阴或阳，或柔或刚，或开或闭，或弛或张。乃可捭，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无以为牧之。审定有无与其实虚。阵法大化其形，万变不离其宗。以静制动，动静相行。

　　远处的山路走来一个人影，背着背篓，拿着斧头。

　　他边走边从腰间取出水壶，草草喝两口水，喃喃道：“天真热啊……”

　　那是一张沾染风霜的脸。他走到祭坛附近，道：“哎鹿酌，这么早就回来啦！”

　　他说着将斧头往地上一丢，大剌剌地坐在祭坛的台阶上，嘟囔道：“累死我了…整天就会使唤我，所以说啊娶一个凶悍的婆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

　　祭坛不远处的一栋木屋屋门忽然被人凶残地一脚踹开，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杀过来，狮吼一声：“你说谁是凶悍的婆娘呢谢老五？！活腻歪了就直说我让你舒舒服服地上路！老娘年轻时可是青阳镇有名的淑女，当年多少媒婆踏破我家的门槛，结果我眼瞎吊死在你这棵歪脖子树上……”

　　谢老五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狗似的窜出去：“操了怎么这么远她还能听见啊！”

　　女人追几步将菜刀往地上一杵，竟无端杵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她看着男人的身影跑远，充满怒气的脸逐渐温和下来，然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名叫绾娘，爹是青阳镇的富商，千金小姐，举手投足淑雅温婉。不少公子慕名来提亲，但绾娘心性高，被桃花村的穷小子迷了眼，任谁说亲都无动于衷。

　　富商老爷家大业大，不少人虎视眈眈，为寻求庇护，遂和青阳少府的二公子结了亲。绾娘知道后哭闹一阵，还是被塞进了花轿。

　　结果还没到夫家门口，路上就杀出一伙土匪，将绾娘掳走了。

　　出这样的祸事，婚事肯定黄了。但这还没完，青阳少府觉得颜面无存，成了青阳镇的笑柄，于是连带着开始打压富商的生意。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桃花村的穷小子知道后，拉了一车桃花酒带到土匪山上孝敬土匪头子。

　　桃花酒声名远扬，土匪自然高兴，当场点上火把，宰杀牛羊，对酒当歌，群魔乱舞。

　　不出多时一个个倒地不省人事。原来酒里被穷小子下了大量蒙汗药。他拉着绾娘连夜逃出土匪山，躲进了桃花村。

　　土匪头子被戏耍一通，大怒，带着虾兵蟹将跑到桃花村找事。

　　当土匪们灰头土脸地逃窜下山忽然想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话来，谁能想料到一个人丁单薄的小山村竟然有那么高的武力值啊，随便拽出来一个小孩都会舞刀弄枪！

　　土匪在青阳镇附近横行已久，官府几次剿匪都无功而返，他们占据天时地利，百战百胜，渐渐产生天下无敌唯我独尊的错觉，以至于竟然冲昏头脑忘记了，桃花村不光有酒有明珠，还五毒俱全，还是铸剑胜地，不少人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一个个比土匪还莽。

　　穷小子领着绾娘下山拜见老丈人，富商见其长得一表人才，温和有礼，问道：“汝姓什名谁？”

　　穷小子掷地有声答道：“谢逊！”

　　谢逊，谢家第五子，谢家祖上是有名的铸剑大师，锻造过不少宝剑。

　　富商终于满意，普天同庆。

　　岁月峥嵘时光蹉跎，那个温婉倩倩的绾娘最终变成了一段记忆。世人皆说，世外桃源是为人间仙境，长生不老超脱红尘，但世间哪里真正有一方净土呢，就连隐于市外的桃花村人，每天也都在为柴米油盐发愁，也尝遍苦乐悲喜七情六欲，也过着鸡飞狗跳的生活。

　　绾娘笑够了，道：“这傻子。”

　　她扭头对鹿酌道：“我嫁过来才发现自己上当了，原来你们桃花村的人都长得跟一朵桃花似的，尤其是你，下了山不知能祸祸多少小姑娘呢，可不要学谢老五。不过，能嫁给他我也就知足了。”

　　绾娘说完，又莞尔一笑，便离开了。

　　鹿酌旁边的傀哆哆嗦嗦地缩到他身后，等绾娘走远了，才小心翼翼道：“公子，那女郎好吓人。”

　　鹿酌看他一眼，默然片刻，道：“这不是你模仿出来的场景么，你怕什么。”

　　从刚才起他心里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这个念头还没有细想就胎死腹中了，因为他的注意力在小傀的称呼，大楚对未出阁的姑娘称“青峨”或“碧玉”，对已嫁人的妇女称“花信”或“裙钗”。而“女郎”一词，是前朝对女子的称呼。

　　前朝国号“胥”，只存在了二十年。据史书记载称，建立大胥的国君名叫胥部举，是楚国的左卿，也就是司兵之职，后来起兵造反，逼君篡位，残杀皇室血脉。大楚险遭灭亡，幸好当时一个年幼的小皇子被宫人偷偷救走，小皇子就是现在楚国的国君，他小小年纪便经历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处境十分艰难，只能卧薪尝胆韬光养晦，最后一步步走近权力中心。二十年，倾覆一个王朝。

　　据说当时胥部举自戕，他的族亲为躲避追杀迁往西南。

　　鹿酌心道：“这小傀该不会是哪个前朝余孽制作的吧？这可真是……”

　　小傀懵道：“这不是在下模仿的场景，在下怕吓到别人引起麻烦，直接就躲进幻境中了，这两个人在下并没有见过啊。”

　　鹿酌一怔，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

　　小傀忽然喊道：“公子小心——”

　　鹿酌警觉地侧头，身后传来凌厉的风声，有什么东西滑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插进土地带起灰尘无数。

　　是一把菜刀，刀刃闪着寒光，半截没入泥土，半截反射着小傀苍白的脸。

　　小傀：“嗷嗷嗷！公子救命！”

　　鹿酌回头一看，绾娘正站在他身后，五官像晕染开的墨迹，红唇血似的流淌到下颔，头发无风自动，游蛇一般朝鹿酌飞快缠了过去。鹿酌脚尖一点，向后退去数丈远，甩出袖中的银线卷住小傀的腰，一把将他扔进马车里，随即五指翻飞捏了一个符纸丢到马车上空。符纸周围霎那间金光大盛，将马车笼罩其中。

　　这时那一团头发已经飞到鹿酌身后，眼看着就要缠上去，鹿酌面色未改，从腰间抽出短剑砍下去。剑光闪过，被砍断的头发化成纸钱四处纷飞，“绾娘”看到自己的秀发被砍断了，怒吼一声，朝鹿酌扑了过去，五指变成锋利的利刃抓向鹿酌的肩膀。鹿酌微微侧身，银线蓄势待发，闪电般缠绕上她的手腕，收紧，那两只手噗嗤一声直接被绞断掉在了地上，瞬间变成暗黄的纸钱。

　　“绾娘”只剩空洞洞的手腕，没有血肉骨头，只是一层干巴巴的皮。她茫然地定住，然后瘪了气萎缩下去，变成一层皱巴巴的皮贴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一堆齑粉。

　　凡阵法大化其形，万变不离其宗，以静制动，动静相行。所有阵法必有端倪，一花一木一景一物，阴者静也，阳者动也。

　　阳光西斜，深林黝黝，周围的光线很快黯淡下来，风过林梢，高空传来轻微的细响——一个手脚僵硬的黑影隐藏在树林深处，注视着鹿酌的一举一动。口哨声从远处传来，黑影得到指令，从树丛中窜出，举起长刀向鹿酌头顶砍过去。

　　却在待砍上时，那黑影身上燃起了一团火焰，所到之处皆成灰烬，黑影的头很快被火焰舔舐没了，但手中的刀寸毫未减，鹿酌抬起短剑挡住，刀剑嘶鸣，火花四溅。火光耀目，鹿酌忽然看到那柄刀的刀背上镶着一圈铁环，柄首镶着细碎的明珠。

　　他目光一顿，那把刀竟然是停侯 。

　　他这停滞的片刻，停侯的刀刃已经顺着短剑剐了下去，堪堪碰到剑柄时刀尖拐个弯猛地上挑，短剑从鹿酌手中被挑飞出去，斜着插进不远处的树枝上，剑身嗡鸣作响。

　　鹿酌回过神，身体反应不及，眼看着森冷的刀尖直通进他的心窝，噗哧一声血肉飞溅。鹿酌迟来地感受到从心脏蔓延的剧痛，搅动着五脏六腑。不远处，无数黑影潜伏在四周，蠢蠢欲动，空气中的血腥味传开，像一根弦绷到极致砰地断裂开，无数蠕动的黑影争先恐后地爬过来，手脚并用，姿势扭曲，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将鹿酌包围成一个圈。

　　小傀道：“公子——”声音嘶哑破了调，穿过烈火，绕过长风，传到鹿酌耳朵里。

　　鹿酌咬咬牙，伸手握住不断没入身体的长刀，猛地一用力，身体后退几步将长刀拔出来，烈火熊熊燃烧起来，长刀连同握住刀柄的手一齐在鹿酌手下化为齑粉。

　　他的眼中杀气四溢，袖中的银丝似乎感受到他的怒气，破风而去，闪电般绞断最近的一个黑影的脑袋，纸钱纷飞中鹿酌跃上树梢，五指并拢，银线在树丛间穿梭，网一般将所有的黑影牢牢锁在其中，旋即他手心的火焰顺着银丝烧下去，流行一般，整个丛林烧成一片火海。火光照亮那些黑影的脸，那些挣扎着惨叫着扭曲着的黑影，有陌生的熟悉的面孔。

　　往上是看皎月黑天，往下看是人间地狱。凄厉的叫声在烈火中歇斯底里，最后被焚烧殆尽。

　　鹿酌按着胸口皱眉，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到小傀哭唧唧的叫声：“公子呜呜呜救命啊啊啊啊啊啊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

　　那声音叫魂似的，差点没把鹿酌叫得从树上栽下来。

　　他定睛一看，远处马车旁还有一条漏网之鱼，那个黑影不知做了什么，贴在马车上的保护符变成黑色，软趴趴地掉在了地上，金光霎那间消失，黑影朝马车里爬过去，小傀钻出来叽里咕噜滚到地上缩成一团，边缩边哭。

　　鹿酌拔出短剑从树上一跃而下，短剑朝黑影掷去，在黑夜里划出一抹雪亮的光芒，而另一抹光从黑影身前一闪而过，兵器相接，风声鹤唳，光芒撕裂长空，势如排山倒海，飞沙走石，烟尘弥漫。

　　鹿酌趁机拽起小傀塞到身后，冷冷地看着那个隐入黑暗的影子。

　　月华初现，那黑影的面容逐渐清晰。

　　哦，原来漏网之鱼竟然是他自己。

　　鹿酌怒道：“你到底惹了什么仇家？杀父夺妻还是扒人祖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