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有鹿鸣》Catholicism

2、傀儡

　　鹿酌头痛欲裂地从软垫上爬起来，疲倦地垂下眼睑，漫无目的地看向窗外。

　　窗外桃花朵朵，浮尘清霁，骄阳正好。

　　不多时，李经年“吁——”了一声拉住缰绳，他掀开帘子道：“到家了别睡……咦我没看错吧你怎么睁着眼睛呢，走路颠簸把你震醒了？不应该啊我技术挺好的马车挺稳当的啊。”

　　鹿大爷此刻内心涨成了河豚，面色不虞，皱眉道：“没睡好。”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但李经年依然从话里行间的蜘丝马迹里找到了略微不同，里面暗含了一些郁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李经年顿时虎躯一震，感觉自己在无知无觉地作死，鹿大爷会委屈？笑话，从来都是他委屈别人，谁敢委屈他，不要命了？！

　　但是……鹿酌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好皮相，此刻因为皱眉，平日里的清冷和距离感也消散了三分，他在人前总是将醒未醒的模样，眼睫垂盖住波光流转的双眸，似乎掩住了全貌，但李经年知道，若他抬起眼睛，里面的色彩就是皎月也要退避三分。

　　李经年在车门前杵成了一根棒槌，正好挡住鹿酌的路。

　　鹿酌道：“发什么呆，挪开，让我下去。”

　　李经年神游似的推开两步。

　　鹿酌弯腰从车厢里钻出来，因为没睡好，整个人仿佛有种柔弱感，摇摇晃晃地跪坐在马车上。

　　李经年因为站着比他高，视线往下看，正好能看到鹿酌白皙的脸庞，长如鸦翅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修长的脖颈，以及从衣领里露出来的一节锁骨，比周围的桃花还要绚丽。

　　李经年恍惚半晌，视线上移，正好望进鹿酌的眼睛里。

　　鹿酌半眯起眼：“看着我做什么。”

　　李经年脸色越发古怪，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蓦地蹲下了身。

　　鹿酌：“……”

　　李经年温和道：“上来，我背你。”

　　鹿酌被气笑了，他曲起一条腿，手肘压在膝盖上撑着下颔，道：“把我当成女人？李经年，你胆子不小。”

　　李经年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语气温柔：“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不要太勉强了，上来吧我不嫌累。”

　　鹿酌：“……”

　　风吹风止，林间一时静谧无声，阳光从桃花罅隙中落进李经年的眼里，他长着一双狭长的桃花眼，琥珀色的瞳孔注视着别人时，总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鹿酌终于移开目光，他越过李经年跳下马车。

　　周围风景依旧，马车停在村中央的广场外。

　　桃花村的广场是一个偌大的祭坛，广场呈圆形，九九八十一阶，青石砌之，周边二十二根盘龙石柱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石柱上雕刻着繁复的纹路，龙眼镶着夜明珠。走过八十一步，地面以金玉铺就，神坛上站着一尊石像，二十余尺，面相庄严，雕刻的是桃花村第一代守山人，大祭司秦暮，手执长剑。石像前放置着神龛，神龛由金黄的绸布托衬，周身漆丹，下有底座，上置龛。神龛上金字撰文，图画艳丽，金碧辉煌。

　　鹿酌头也不回道：“桃花山曾经发生过大火，燃烧五天不止不息，村人逃避不及，无数人被焚烧成灰烬。后来才知道是山上盘踞的妖怪燃烧自己的修为寿数下的诅咒。终于有一位勇士上山和妖怪打了一天一夜……”

　　那一夜多少人不都敢合眼。

　　山顶时不时传来金兵破石的铿锵巨响，金光大盛。悲沉的咆哮声震地天地欲裂，风声凄厉，岩浆从大地深处涌出向山下奔腾，将天空染成血红色。

　　第二天破晓，那位勇士拖着血肉模糊的身躯走下山，他每走一步地上便印出一个炙热的脚印。

　　妖怪被打败了。

　　众人沸腾起来，将勇士封为守护山的英雄。

　　鹿酌道：“但是火虽止，愤怒还在，诅咒没有停止。为了不让火再次焚烧，勇士以杀止杀，将妖怪封印在了大地深处。他自己也身陨了。”

　　李经年唏嘘道：“真可惜。”

　　鹿酌回头看他一眼，道：“是很可惜。但还有更可惜的。”

　　李经年侧头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温和道：“什么？”

　　鹿酌道：“相传秦暮和妖怪打斗时用的剑名为赤霄，气势如虹、削铁如泥，他用那把剑将妖怪砍成重伤，后割断自己的脖子，和赤霄剑化为桃花村的守护神，保世人天下太平。但很遗憾，因为大楚崇尚剑道，所以这只是山下人以讹传讹的说法。桃花村的人都知道，当年秦暮手里拿的并非一把剑，而是一根银陇破城戟。”

　　李经年：“……”

　　鹿酌叹口气，道：“你既装就要像一点，让我一眼就看出来多不好。”他指指石像手中的剑，“而且赤霄剑也并非长这样，你是从哪模仿了个杂种剑？”

　　李经年：“……”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光芒从鹿酌手指间跃出，快如闪电，盘蛇般瞬间卷上李经年的身体，将他捆了个结实。鹿酌慢慢踱过去，手指一动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剑尖往前滑出半尺，剑刃寒光泠泠锋芒毕露，正抵住面前人的脖子。

　　鹿酌一歪头，道：“说说吧，你的目的。”

　　“李经年”脸上的血色褪尽，五官变得扁平，苍白如纸，瞳仁点墨，像纸扎的假人，他似乎有点叹惋道：“因为一把剑暴露了么。”

　　鹿酌摇了摇头，道：“你身上有很淡的尸骨的味道。传说西南有傀师，傀术炉火纯青，点成的傀儡皮相与真人无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傀儡，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小傀一惊，露出茫然不解的神情：“公子这都知道，那如何发现我是冒充的？”

　　鹿酌道：“你多了几条影子。”

　　李经年蹲下去时，阳光正好洒下来，在他身后形成一片阴影，光点斑驳交错。鹿酌最先觉得不对劲是因为李经年的表情语气，他以为李经年是吃错药或中邪了，直到看到脚下的影子才明白，原来这货是被人掉包了。

　　那几条影子像墨不够，从李经年脚下往四周延伸，颜色极浅，铺在被阳光形成的阴影边缘，若不是他蹲下去形成了视觉错位，鹿酌几乎发现不了。

　　即使是最厉害的傀师点出来的傀也只是逼真而无法成真，露出马脚是迟早的事。这个傀之所以形成这样的影子，是因为它只有躯壳，里面是空的，有几根人骨支撑着，血肉模仿不了，所以阳光照射过去，在某一刻会形成几片斑驳模糊的阴影。

　　小傀恍然大悟，然后朝鹿酌行一礼，道：“请鹿公子救我一命。”

　　鹿酌抬起眼皮瞥他一眼，道：“凭什么。”

　　小傀端着翩然有礼的皮相、温柔的语气，道：“鹿公子应该知道，傀儡只能模仿就近熟悉的人，在下贸然到此，周围皆是生人，又怕被人发觉，只能使用法术制造一个幻境躲进去，然而李公子驱车上山时，不巧走进了在下的幻境。”

　　这傀啰里八嗦，鹿酌皱眉道：“讲重点。”

　　小傀无辜地道：“更不巧的是，在下被人施了咒，只要使用法术便会启动咒阵将人困在其中。公子也掉进了咒阵，不把施咒的人解决掉我们就出不去。在下给那位李公子喂了一粒药，十二个时辰内没有解药就会长眠不醒。公子睿智，要出去固然不难，只是会耗费不少心力，在下愿意帮忙。还请公子救我一命。”

　　鹿酌：“……”

　　你这都是已经算计好的吧！

　　真是绝了。

　　小傀燎完火又给鹿酌顺了顺毛：“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李公子已被在下送出阵外，暂无危险，只是在下的法力都耗尽了，还请公子保护好在下。”

　　这顺毛还不如不顺，鹿河豚面色阴沉地把剑收回腰间，打了个响指，捆住傀儡的银线应声而动，自动钻回他的袖子里。

　　小傀立刻道：“谢谢公子。对了，还有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