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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善 ...

  •   仲元二十七年,清明。眷红倚翠,春和景明。

      青阳镇临江靠山,清晨有不少赶早市的人。早市店铺开门得早,卯时便冒起炊烟。过去江西的另一条街大多是酒楼茶肆,吃的是附庸风雅,一般来的客人非富即贵,所以开店也晚。再拐过柳堤旁的桥,就是晚上才热闹的花街了。清晨只有露水湿潮感,夜晚便飘出一股浓郁的胭脂熏香味。

      卯时刚过一刻,一辆马车哒哒的跑到酒楼的那条街,然后停在一个酒楼的店门口。

      一个年轻人跳下马车,前去敲门。

      不多时,一个小二迷迷糊糊地开门,眼睛惺忪,嘴里含糊道:“抱歉客人,现在还没有开店……”

      年轻人摘下帽子,笑道:“阿汾,是我,掌柜前些天来信说酒不够了,请我再送些过来。”

      阿汾一怔,喜道:“经年哥你来啦,酒昨天就卖完了,我们这酒楼就指着您家的‘鹊桥仙缘’过活呢,客人都是冲着它来的,掌柜昨晚还说呢,今天要是再不送过来可怎么办!”

      年轻人笑道:“客气客气。”

      阿汾回道:“哪里哪里。”

      年轻人还待说什么,便见一个人从车厢里跳下来,伸伸懒腰,道:“行了别客套了,站在风口你们不冷啊,送个酒废什么话,赶快送完回去。”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如水击石,带着一股懒倦,眼睛半睁未睁,朝阳初升之际,阳光照得他脸庞如冠玉,眉目如画,光风霁月,不染世间尘,不解世间忧。

      阿汾不由得赞美道:“这位公子真好看。”

      然而好看的公子嗤笑一声并不买账,他袖手懒洋洋的溜达到桥上,端的是潇洒。一身青衣和翠绿的柳树相得益彰。

      年轻人就没这么潇洒了,没好气道:“鹿酌,鹿哥,鹿大爷!我喊您来不是撒欢的,您能过来抬抬尊贵的爪子帮我搬下酒么?”

      鹿大爷懒懒抬下眼,扭过头去,开始装聋作哑。

      年轻人:“……”

      阿汾道:“经年大哥,这……”

      年轻人“啧”了一声,道:“高位瘫痪,别管他,让他在那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地睡死过去吧!”

      阿汾帮他从车厢里搬出酒坛,又朝着桥上看一眼,那一袭青衣安静地倚着桥墩,风流清许少年郎,脚下三尺皆故土。不知怎的,阿汾忽然想起一句诗:

      桥上少年桥下水,小棹归时,不语牵红袂。

      两人前后搬了好几坛酒,趁歇口的间隙,阿汾道:“那位公子是没休息好吗?”

      李经年抬手抹掉鬓角的汗水,闻言呔道:“作的。他昼伏夜出惯了,日出而息日落而起,属鸮的。”

      阿汾:“……哦。”

      李经年摇头叹道:“别看他长一张人模狗样的脸,其实肾虚得不行,我也是手贱把他拽过来……”

      他话未落,便有东西破风而来,他伸手一接,是个热腾腾的包子。

      夜猫子鹿大爷懒懒散散地晃过来,手里提着纸包,道:“谁肾虚?”

      香喷喷的包子在手,李经年瞬间熄火,“鹿哥一身阳刚正气,夜御百女不在话下!速度快体力好金刚肾公狗腰,谁肾虚鹿哥都不会肾虚!”

      鹿酌眼皮未抬,对他的话不置一词,而后把纸包伸到阿汾面前。

      阿汾受宠若惊,他刚起床就来搬酒,这时候刚好饿了,道:“多谢公子!”

      他擦擦手拿起一个白白胖胖的包子。

      鹿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手,蹙眉。

      阿汾在他冰凉的视线下愣是没敢咬,拿着包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鹿酌幽幽道:“来的仓促,我身上只带了七文钱。”

      阿汾:“……”

      鹿酌:“肉包子四文钱一个,素包子一文钱一个,考虑到李大傻脑子就是个肉馅,我给他买个素馅包子中和一下,”他指指李经年,又道:“也不知道你吃饭没有,所以一共三个素包子和一个肉包子。”

      李经年:“喂喂!”

      鹿酌扭头看他,道:“闭嘴吃你的包子。”

      阿汾:“……”

      鹿酌继续道:“这是庆安居最后一个虾仁馅的包子,我想了很久。”

      他的目光几乎要实质化,阿汾手忙脚乱地把烫手山芋般的包子放回纸包,道:“抱歉抱歉……”

      鹿酌这才满意,露出今天的第一个没有贬义的笑容。他一笑,唇边出现两个梨涡,整个人披上一层“翩翩我公子,技巧忽若神”的伪装,瞳仁极黑,肤色极白,眉心的朱砂痣火红,这笑容便成了清晨最精彩的风景。

      但吃完包子他便又故态复萌地踱到桥上,懒散地窝在桥墩上继续瘫痪。

      鹿酌这个人,总是能无情的将别人对他的幻想打破。

      搬完酒李经年喊他时这祖宗才勉为其难地睁开眼,将醒未醒。

      李经年受他一个素包子的大恩,总算说了句人话:“这样睡会着凉的,起来吧,回去了。”

      鹿酌扫了他一眼。

      果然,李经年还是那个李经年,就算披着象皮也吐不出象牙:“你到底是被哪个狐狸精吸干了精气,我真得敲锣打鼓欢迎她给我们男人减少了一个公敌……诶是不是极乐坊的头牌夭夭?”

      鹿酌嗤笑,特别不要脸地说:“她有我好看么。”

      李经年:“……”

      行吧。

      ·

      马车拐出长街,穿过农田,跨过小溪,跑到一处山脚下。

      山脚下插着个破破烂烂的牌子——桃花村。

      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上面的字几乎快看不清了。

      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路两旁长着茂盛的桃林,灿烂的桃花开出了一片海。

      山上时不时有鹿或獾蹿过,山顶的瀑布蜿蜒成山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除了没有几户人家,原因有两点,一来是山路曲折,下山采购不方便;二来是山顶有一座破旧的神祠。

      重点在二来。

      几十年前桃花村人偶然间发现了这座神祠,里面供奉了一个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神仙。大楚自建国以来,世人并不信奉神明,更何况神祠里被供奉的神仙未知名号来路不明,这被称为野神,算是邪祟。

      神祠外到处是焦土和断壁残垣,时不时还阴风阵阵,真是个闹鬼的好地方。

      那人连滚带爬地窜下山,在村里到处传这件事,越传越邪乎。

      那人危言耸听了一段日子,又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火急火燎地搬走了。之后又陆续搬走好几户人家。

      再后来就算有人想来此隐居,也因为关于神祠的流言望而却步。

      但桃花村披着“世外仙境”的神秘外纱,以它闻名天下的两样东西——酒和夜明珠硬是带着全村人奔向了总体小康。

      村人就地取材,以桃花酿酒,再带到山下青阳镇卖了换米换盐,倒也快活。

      至于夜明珠,原本是山上的一种矿石。一个村人偶然间在瀑布旁发现的一处山洞,洞窄而狭长,走过去是空旷的石室,中央摆着一樽棺椁。村人推开棺椁,里面只有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珠子。珠子晶莹剔透,触手生温,里面有一朵沉睡的桃花。

      那是第一颗夜明珠。

      村人熄灭了火折,夜明珠的光芒如白昼闪耀,它的光芒从中心像水的波纹一样往外递增,附和着朦胧的低吟浅唱,似泣似笑,在整个山洞回响,刹那间洞壁的石头都亮起来了,一眼望过去浩瀚如星河,又如万家灯火,磅礴又盛大。

      村人将夜明珠带回去,后来又凿了山洞里的石头,如法炮制出许多夜明珠。

      夜明珠造型高端大气且光芒经久不息,深受达官贵人的追捧。

      村里其他人也去凿了石头制作夜明珠,但不知为何,那些制成的夜明珠黯淡无光,苟延残喘没多久就吹灯拔蜡了。

      于是那个村人被动地垄断了夜明珠市场。

      唯此一家。

      ·

      桃花村的夜里暗香浮动,鹿酌凭着记忆走到一处山洞里,每走一步石壁就亮一分,宽阔的石室四壁都镶嵌着碗口大的夜明珠,光芒集中到石室顶部,汇集成一束明亮的光芒垂直照到下面的棺椁上,棺盖应光而动,鹿酌走过去,里面空空如也。

      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还没分辨出是什么,便如潮水般退去。

      众多思绪放空,只剩下一个念头萦绕心头:里面怎么会是空的?

      鹿酌一愣,心中反问道: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想法,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吗?

      他想起来,里面原来有一颗夜明珠,但是后来被他爷爷拿走了。

      这时,石洞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钟声,鹿酌数过,一共一百零八声。

      鹿酌走出石洞,沿着石阶往上走,穿过一片桃林,面前空地上有一座威严庄重的寺庙园林,此刻成了一片火海,滔天大火照亮来半个夜空。火焰卷着滚烫的风撕心裂肺地灼烧起来,岩浆嘶吼着流淌过脚踝,火苗烧到鹿酌身上,将他的衣服烧成灰烬,将他的皮肤化为白骨,火焰穿胸,五脏六腑都被烧成一滩血水。

      他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渐渐倒在岩浆里,灵魂离体,飞到一旁,看着自己脖子以下的身体融化,只剩下头漂浮在岩浆上,睁着眼,和自己的灵魂对视。

      鹿酌:“……”

      不远处有人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桃树一株接一株地倒下,血腥味、烟味蔓延开来。

      火势熄灭后,桃花山变成焦土,寺庙化为废墟,骨灰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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