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月天歌》温暮生

4、韶云

　　又是一年开春。

　　院子里的花开得姹紫嫣红，犹醉人眼，香气渗透到四周，一片接着一片，即使隔着老远，也能被那醉人的芬芳给勾走了魂儿。

　　围绕着花园的回廊被八骏王爷刚翻新过，所有的匠师均是大把银两从全国各地请来，八骏王对整个修缮工作尤为看重，即便是绘于梁顶那九天仙神的细眉，也要手巧的师傅们拿着毫笔一丝一毫地描上去，绝对怠慢不得。至于那些梁柱上盘旋的虬龙，则更是小心谨慎，打底，润壁，拓膜，脱蜡，最后用炭笔细致地画上轮廓，仅仅是这些前期功夫，就耗费了十余天，到最后开雕之时，八十一根红木梁柱便有八十一名工匠雕刻，力求每一条虬龙必须活灵活现，神态倨傲，但又不可雷同。

　　细细打量着整条修缮一新的回廊，宫里下来巡查的大内总管太监李义高扯着嗓子对身边的慕韶云道：“大致看下来还是不错的，至于一些细节问题咱家就再多两句嘴，劳烦慕侍卫转达给王爷。”

　　慕韶云恭敬地一抱拳，“请公公提点。”

　　李义高轻咳两声，伸出尖细的手指，道：“这地板明儿个晚些时候还需再叫那些奴才们细擦一遍，一丁点的灰尘也不许留，还有这花园。”他细眉一挑，“王爷也真是不注意，咱家怎么闻到了兰花的味，皇上最讨厌的便是兰花，必须立刻拔了。”

　　慕韶云对身边的黑衣仆从使了个颜色，那仆从立刻从怀里掏出纸笔，一样一样详细地记了下来。

　　“公公可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属下一并准备好。”慕韶云又一躬身。

　　“大致便是如此了，若是再想到些什么，我会指派小圆子特地来传话的。”李义高顿了顿，又道：“慕侍卫，咱家可是多句嘴，皇上对这次王府之行相当在意，可千万不能出了岔子，咱家知道如今王府上下一切大小事务都由你在打理，但也请多多约束下人们的口，有些事情，传出去了，总是不好的。”

　　慕韶云会意的点点头，“那是自然，我早已传下严令，这王府上下，绝对没有一人敢出去随意乱说。”

　　李义高满意地点点头，“慕侍卫如此通情达理，咱家看你今后的前途将会不可限量，若是这次惹得龙颜大悦，皇上打赏下来，那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大福气。行了，咱家得尽快回宫里复命，刚才交代之事，劳烦慕侍卫尽快办了吧，咱家这就告辞。”

　　“公公走好。”慕韶云一挥手，他背后跟着的两个仆从立刻绕到李义高跟前，护着他朝王府正门行去。

　　瞧见李义高的背影已经拐了个弯消失不见了，先前拿着纸笔记录的那仆从才抬起头，朝慕韶云道：“慕大人，你瞧那太监目中无人的样子，还真的给咱们使起眼色来了。”

　　慕韶云斜眼瞟了瞟他，凌厉的眼神刺得那仆从一下垂下了头。

　　“虽然这里是王府，也得当心隔墙有耳，李义高再装模作样，如今他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四部尚书见了他都得礼让三分，我们姿态低些，总是错不了。”慕韶云淡淡道。

　　“大人教训的是。”那仆从低应一声，将手中已经列好的清单揣入怀里，“大人还有何吩咐。”

　　“你快去吧方才李公公交代的事情去办好了就成。”

　　仆从点点头，“小的这就去差人来办。”说罢，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子。

　　慕韶云摇摇头，也渡步出了那回廊，顺着花园小径绕到了前院偏门处，这里有一片干净整洁的屋子，每栋分三层，每层六间，是特意修缮来给王府侍卫居住的地方，慕韶云刚一踏进那院子，迎面便碰上一队正待出巡的带刀侍卫。

　　“参见慕大人！”看见慕韶云，那队人立刻停住步子，整齐的一抱拳。

　　“免礼了。”慕韶云挥挥手，继续朝里走。

　　其实就他的立场来说，最为厌烦的便是这些官场客套，平日里不在职时大家凑在一起喝酒吃肉称兄道弟，但只要一换上这身官服，兄弟立马变成属下，一声声“大人”叫得越显生分。

　　他不过二十几岁，正是耐不住寂寞的年纪，偏偏又无法违逆这朝廷立下的森严的阶级制度，所以每当前一刻还叫着自己“慕大哥”的人后一刻就改口成了“慕大人”，心里确实郁闷得紧，感觉连找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无比困难了。

　　其实以他的年岁资历，是不可能坐上如此高位的，只是当年先皇打基业时，尚且年幼的慕韶云在一次砍柴路上意外救了在战乱中负伤的先皇第二子。后来因为村镇失守，旧朝的黑官自认无处可逃，丧心病狂之下竟然开始屠村，他全因打柴尚未回村而幸免于难，但全家上下十一口人尽遭毒手。对旧朝心灰意冷的他一怒之下投奔到二皇子旗下，多年来血雨腥风，随侍身侧，以致后来先皇功成称帝，分封王爵时，二皇子得封八骏王，而他原本这样一个乡土小子，也被王爷力排众议地任命为王府里三品带刀侍卫，统领所有的王府护卫，从此名利权势尽入囊中。

　　慕韶云一路进了院子最正中的主屋，上至顶层，那是他这个侍卫头领专属的房间，推开门，他一眼便瞧见了正斜靠在床边端着酒杯畅饮的懒散身影。

　　听见门口有动静，那人回过头，咧开嘴一笑，醉醺醺道：“姓高那太监走了？”

　　“当然走了，难不成他还留在王府中用饭？”慕韶云皱皱眉，“韩韬，下次你若是要喝酒最好滚回你自己的屋子去，若是脏了我这里，我罚在大堂擦十天的地。”

　　这人是他的副手，名叫韩韬，也是跟随了八骏王多年，头上挂着“副统领”的头衔，可偏偏整日只知道喝酒找乐子，从来不理任何事物，要不是他慕韶云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王府里还非得乱成一锅粥不可。

　　韩韬费力地正起身子，将手中酒杯用力搁在面前的小几上，里面的酒液被哗啦一下震得窜上了半空，又落下来，分毫不差地重新掉回酒杯中，一滴也未洒在外面。“你还好意思说，我本来一个人住得好好的，你偏偏把那大木头陈胜调来和我一个房间，那家伙整日除了拉人练功就没别的爱好了，这日子过得，你看我……”说罢，他费力地拉起袖子，露出手上一块块淤积的青紫，亮于慕韶云看，“那大块头一身蛮力，这才三天呢，我的骨头都快给弄散架了，不管，你要是不给处理这事，我以后就赖在你屋里不走，看你能将我怎样！”

　　慕韶云进了房间，盘腿坐在韩韬对面，盯着他一脸愤愤不平的表情，一声轻笑，“行，我可以让你继续一间屋子，但前提就是你得干些自己的本分事情，不要整天除了喝酒就是念叨你的小红小绿，下次高太监再来，可就由你去打发了。”

　　“这……”韩韬立刻哑了，别的倒还好说，想起高太监那惨白的脸和阴阳怪气的语调，他便浑身一哆嗦，半晌，才堪堪道：“算了……我看我还是继续当那个蛮牛的练功袋子吧……”

　　“这便对了，帮兄弟提升本事，也是你身为副统领的本分不是。”慕韶云端过酒壶，略微一闻，喜道：“好小子，琼浆酒坊的二十年碧泉酒，你从哪弄来的？”

　　韩韬撇撇嘴，“昨个半夜从凤仪阁出来，顺道逮着个飞贼，搜了半天就这一壶碧泉酒，今早将那飞贼扔到衙门里，至于这酒自然不能便宜了那帮油头粉面的贪官污吏。”

　　“哦，原来是假公济私。”慕韶云一边说着，一边倒出一杯一饮而尽，咂咂嘴，道：“甘醇浓厚，不辣不燥，回味悠长，我敢说这么一杯，就是二两银子下去了。”

　　“切，装模作样。”韩韬身子一歪朝墙上靠去，想了想，又道：“韶云，你说这皇上是发的哪门子疯啊，刚开春便嚷嚷着要来咱这王府赏花？难道他宫里御花园的花都被那些后妃娘娘们摘去泡澡了？”

　　慕韶云又饮了一杯碧泉酒，才道：“嘿，这般诋毁皇上和娘娘们，你也不怕被诛九族。”

　　“我孑然一身，怕这些做甚。”韩韬轻笑一声，“若真要连坐，我便拉上韶云你了，反正我就你这一个兄弟。”

　　慕韶云愣了愣，随即苦笑一声，“这般说来，我得早日与你撇清关系，免得他日你这张臭嘴闯下什么祸端，连累着我也要无故受累。”

　　“慕韶云，你要是再这般哼哼哈哈卖关子，信不信我明日就进宫将皇后娘娘的亵衣偷来塞进你的枕头里？”韩韬一脸的似笑非笑，望见慕韶云突然变得忽白忽红的脸色，哈哈大笑起来。

　　末了，慕韶云才幽幽一叹，“罢了罢了，为了这鸡毛蒜皮之事把自己赔进去，不值，我便告诉你这其中隐秘又何妨。”他将酒杯放下，凝声道：“你别以为李义高这次出宫而来就是专程来督察王府花园修缮进度的，他身为大内总管还没那空闲管这事。”

　　“哦，那他为何而来？”韩韬的兴趣一下被吊起来了。

　　慕韶云眨眨眼，“方才王爷特别在偏殿亲自见了李义高一面，我呆在一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皇上暗自授意他来传话，要王爷在赏花之时，安排那凤仪阁内的花魁献艺。”

　　“什么？”韩韬端在手中的酒杯晃了晃，险些就将酒撒了出来，不多时，便听见他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哈哈哈哈，我明白了，有趣，有趣啊！哈哈哈！”

　　慕韶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看来那凤仪阁花魁的盛名如此响亮，连皇上都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了。”

　　“哈哈哈……”韩韬还在笑着，“现在……现在我终于明白当皇帝也是痛苦多多了……哈哈……又不能把那些妓女请进皇宫…哈哈哈……更不能亲自进那妓院免得被那些当官的给认出来…好歹他也想出了这个法子……不错……实在是不错……哈哈哈”

　　慕韶云瞧着在地上不断打着滚的韩韬，心里也是轻笑连连，自从先皇驾崩，新帝登基后，他便总是听见八骏王在书房内唉声叹气，想来是新帝并不勤于朝政，反而只顾着寻欢作乐，这次更是打着赏花的旗号特地摆下那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欣赏几个妓女弹琴唱曲，朝纲的未来令人担忧啊。

　　果然是红颜祸水，想那旧朝便是毁在了一个痴迷情欲的昏君上，皇上如今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重蹈覆辙。

　　思及此处，慕韶云渐渐握紧了拳头，有力的手背上，正缓缓浮现出一条条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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