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顾缃

4、疫病

　　昌都城外，竹林深处，习青河潺潺声远。
　　木楼高坐，飞檐指天，正南面一匾上书——十二楼。顶楼飞檐一角挂了一只风筝，一扇竖窗正被缓缓推开，夏枯伸手够到那风筝，待看清其上图案便莞尔而笑。
　　她将风筝拿了回来，上面一株绿苞含粉的药草不舍地向刚吹过去的风招手，然后动作利落地躲过了闭上的窗子。
　　夏枯低头看着怀里的药草株，揉了揉它的叶子，说：“你怎么来了？王不留行。”
　　她怀中的药草株乖乖地伸着叶子，转了转头并不言语。
　　夏枯带它走到里间，寻到木环梯往顶楼去。
　　扶桑正同钟灵商量着什么，看到夏枯手中拿着风筝走来，便自行停下了。
　　钟灵将风筝接过去，点着王不留行的头说：“听扶桑的意思是你要来，我这里确实忙不过来。”
　　药草株点头示意确实如此。
　　钟灵看着它，沉默许久，说：
　　“从此以后独立于世，自肩风雨。”
　　药草株有一瞬的愣怔，仿佛惊讶于钟灵突然的认真，但他很快也严肃起来。
　　钟灵续道：“你会离开你最亲近的土地，自行寻找水源与阳光。你会惧怕暴雷闪电，也不能在夜间肆意行动。”
　　药草株下定决心地点头。
　　钟灵便从扶桑手中接过两河水。
　　两河水，即琼楼两河——厚生河和泰溆河，它们吞取山土灵韵，有化疾净毒，塑骨生木等效用。
　　她拿指尖轻轻沾了沾点在药草株的每一个叶片上，她将它连根拔起，抽离纸面，抚摸过它详细的根系。
　　药草株从她手中跳落，立于地面，它抖着身子，伸展出四肢和头部。他长成一个高挑的少年，长发落在肩上，一袭青衫露着淡粉色的袖边。
　　眉际是深绿色的尾，夏枯把他拉到一旁坐下，为他扎高了长发，并用一支木簪固定。
　　王不留行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他深深地弯着腰，对着钟灵：“再生之恩，无以为报，日后守在姐姐身边，任凭差遣。”
　　药灵们与钟灵大多兄弟姐妹相称，并不拘泥于琼楼的条条框框，所以王不留行的一声姐姐，让大家都欣然接受。
　　钟灵走上前去扶起他来，不知怎的，总是想为他掸一掸肩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她抬头看着少年，说：“帮点小忙即可，自由永远是你的。”
　　王不留行化形后，十二楼总共聚集了包括夏枯、扶桑、白杨以及钟灵在内的五位成员。钟灵自己选了最高层住下，和扶桑一起负责最上面的三层，余下九层由余下三位成员各辖三层。药灵们都精通医术，以往在三百一十九岛的时候，经常进行所谓的切磋。
　　本着天下疾苦最好解决的便是病痛，药灵都是会尽心尽力帮这个他们短暂歇脚的地方抵抗疾灾。仿佛船到了桥头总是打直，才安顿好不过几日，城里就传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消息是王不留行乱逛逛出来的，他自打化形以来，日日总是兴奋地晃来晃去，木环梯上“踏踏踏”从来不见消停，昨个儿正是他们在昌都城外落脚的第五日，王不留行提溜着酒壶去了马市，就听得三三两两的出城百姓在讨论。
　　“老板，买您一匹良马，跑起来耐久的。”一位打扮的很是富裕的男子正从妻子旁边走过来，逢着开张的老板便问起。
　　那老板还算热情，忙撂下手中的事，便引着那男子前去看马，又过流程似的无心问着：“客官是要到哪去，瞧您急匆匆的。”
　　那男子便煞有介事地撩了手掌抵在那老板耳侧说了什么。
　　王不留行也就此刻恰好路过，他好奇心作祟，想着素不相识的马商既也听得，他自然没什么好矫情的，索性大大咧咧使了个术，听了个全。
　　当下就面无表情地溜了回来。
　　“那买马的男子应该是极其有钱的，我看他就差镶金嵌玉了。”王不留行说。
　　“既然就差镶金嵌玉了，何至于出行前备马，家中该有自己的马匹才是。”夏枯质疑着道。
　　“这你就猜不到了，那男子说，城内他住的宅院辟了个不吉利的地界，近几日旁边的破败巷子居然闹了疫病，宫里的二殿下出面直接封了巷子，他的那些马就在靠近巷子的院墙下拴着，叫他放不了心，这才出城买马，要到别处去躲灾。”王不留行解释着。
　　“竟有这么严重？还是他小题大做？”扶桑问。
　　“我看是小题大做，小不点儿，你还看到别的出城百姓吗？数量多不多？”白杨紧接着问道。
　　王不留行半反抗半承认白杨给他取的破名，回答道：“大概是不多的，不然我也不至于使术才了解到。”
　　白杨于是说：“那还是他小题大做。你别那副样子，谁让你的名字又臭又长——啊！你放手！”白杨被王不留行勒着脖子，正激烈的反抗着。
　　钟灵笑了笑止住他们，又恢复正色说：“小题大做也是常情，既然有宫中殿下出手，封锁了消息也不是不可能。”
　　扶桑：“确实。”
　　夏枯与他们眼神交汇，抢先开口道：“入城一探便知。”

　　昌都城内，东垠王宫，光华殿。
　　群臣手奉玉笏立于殿内，眼下正有承昌府府尹行了礼走向前来。
　　府尹年事已高，身着重紫色雍贵长袍，脸上是一派沉着稳重，只是皱纹攀爬，显得力不从心。他没有向玉笏分上一眼，出声禀报着近日来昌都城内突生的变故。
　　“王上，近来微臣被边夷的骚乱分了心，疏忽了城中突然爆发的疫病，臣有所耳闻之时已怠慢了两日，若不是有二殿下及时出面控制，恐再生祸端。臣罪该万死，未能担当得起王上的嘱托。”府尹在请罪的同时，颤巍巍地跪地伏面。
　　他近来实在是病政难兼，深觉愧于自己身上的官袍和王上口中的“爱卿”。
　　高坐的王上看出了他的憔悴，不待作出反应，座下的身影中已走出一名高挑男子。
　　他是恣意风发的好年纪，着一件石青色长衫，本巍巍玉立，此时正快步走到府尹身旁，有力地将他扶起。然后走至王上近前，行礼禀报道：“父王，府尹年事已高，又有疾病缠身，故而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他为东垠鞠躬尽瘁，有目共睹。何况那疫病一事本就蹊跷的很，儿臣也是打了巧才得知了消息，有些百姓内心惶惶，近来急于出城避祸，儿臣便下令封锁了消息，并未有另外的助益。”
　　王上一直是很平淡的样子，听了此言，斟酌片刻，便威声道：“白煜，你做的是分内之事，孤无言可讲，你可有异议？”
　　方才为府尹出言求情的男子躬身回答：“儿臣无异议。”
　　王上便又开口：“府尹一生功劳山海之重，孤念在心中。既是近来遭病缠身，本就该向孤请示回去好生将养，待痊愈之后再谈效命。既然二皇子已经将疫病一事揽下，这事就交由二皇子全权处理，务必查清病由，清治病患，平定民心。众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白煜率众臣跪地行礼：“臣无异议。”
　　白煜又一次行礼，朗声道：“儿臣谨遵圣意，必不负父王所托。”

　　昌都城内，为避免遭到城门守卫的针对，钟灵只带了王不留行一同入城探查，半日后再换由扶桑和夏枯。
　　至于为什么没有白杨——他终于把梅梦春搞到了手，自然要待在十二楼喝个痛快。
　　昌都城不愧对东垠国国都的名号，入城的一瞬，钟灵就体会到了一国之都的气派与繁华。她曾在更年院看过一本野史，据说是一名吊儿郎当的更年院游录在踏遍三千诸岛后写下的所见所闻。为什么说他吊儿郎当？因为那野史里记得都是情情爱爱和那游录自己的羁旅感言。
　　那游录有篇文章里草草记了个小国，便流水账似的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废话，有一句让钟灵十分的印象深刻，他说：“如何衡量一个城的繁华？便是看他的秦楼楚馆是何等风流。”
　　钟灵没能一打眼便看见什么红袖招客的楚馆秦楼，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街市，百姓们绕来绕去，眨眼间就换了一副群像面貌，是不知又从那条街巷绕出来的。
　　街旁的商贩各式各样，光是食物的飘香就混杂了不知多少种味道，三三两两的小孩子窜来窜去，各个手拿一串糖葫芦。离她最近的是一家布匹店，有瞧着年纪不大的夫妻携手走出来，男子手上抱着颜色漂亮的锦缎，正低头与妻子说着什么。他们路过钟灵的时候，钟灵听到那位妻子笑得不比方才的小孩子少那几分纯真——
　　“都拿来给我做裙子，叫我们的阿佳醋了去吗？”
　　钟灵微微让步看着他们远去，发现王不留行也在新奇地东张西望。
　　她便才想起，以前王不留行只是宿在风筝上随他们跑来跑去，若是说起街市繁华，这该是他第一次见，从他的视线远望，是每一个过路百姓说说笑笑的面孔和他们为之快乐的事物。
　　但在这座城内，少不了喜怒哀乐。
　　或许有的正为明日的吃穿愁闷，或许有的正为考取功名得以在这里落脚喜极而泣，又或许有的在酒馆觅知音，有的在青楼里花前月下、软玉温香……
　　而三百一十九岛生来不懂俗世。
　　打眼一览，都是自己不明白的嘈杂，是什么样的滋味？
　　王不留行意识到钟灵在看他，忙抬着手挠了挠头，说：“让姐姐见笑了。”
　　钟灵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见什么笑，来了新的地方，好奇不是很正常嘛。”
　　王不留行：“嗯。”
　　钟灵纳闷地摸摸他的头，打趣道：“同白杨闹起来不是挺活泼的？怎么在我面前这么乖顺？”
　　王不留行又抬手挠了挠头，说：“白杨？那是他太欠管教。”
　　钟灵“噗”的一声笑出来，半晌才正色道：“再新奇现在也不是时候，要事当先，等解决了，再带你玩个痛快。”
　　王不留行赶忙答应道：“我明白。游玩一事就这样说定了。”
　　钟灵便从锦囊里取了一片布帛，食指沾地撷了一层土，涂覆其上，又出手隔空一抹，那布帛便分出一片一模一样的到了王不留行手里。
　　“这是昌都城的地图，根据土面不同作的区分，大约只能粗略区分街巷，具体的还是自己所见为实。我们兵分两路，分头探查，发现异样就传蝶汇合。”钟灵吩咐着。
　　“好。我东你西。”王不留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