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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严世蕃笑谓红袖:“‘写着玩’?她卢清庚必曾言道,‘长情短恨’佻薄殊甚,岂是高门朱第闺秀声口。所谓号俗子不出山泉溪桥,作《第一香》者实粗陋耳。可是?!”
      一字不差。仿佛清庚多年前与自己的说笑就在昨日。红袖只剩下点头的份儿。严世蕃遂命众伎退去,又令严风:“叫卢清庚去内书房。”严风领命而去。
      不一时,清庚匆匆进了内书房,见严世蕃站在书架前检点查阅,玉树临风,萧然尘表,令人见之忘俗,不觉冷笑道:“难怪世上有些女子,一见阀阅男儿便欲攀援。公子容貌气势,委实动人。只是我自松藩一路回京,眼见民生凋敝烽烟未息,始知君之衣食,百姓膏血。” 严世蕃且不理她讥诮,自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到她手中。清庚见那书名是《老门生》,翻看几页,诧异不已:“这《老门生》原是我回京路上没了盘缠,才在解州匆匆写就卖给过路戏班的。不闻传唱,亦不曾交由书坊刻印,因何在此?” 严世蕃笑道:“果然是你!这传奇写尽穷人苦况,骂倒天下士绅,词曲清丽又极尽愤愤难平之意。即如‘黄泉路那厢客店,瘦形骸简慢乌鸢。不周山,霎儿眼前。把一腔怨气,撞倒青天’几句,必经离乱冤痛方有此奇瑰之语,非卢氏女而谁?!不枉我在杭州向玉莺戏班买来。”
      清庚听见严世蕃这番说话,已是呆了,心道:“竟有如此巧事!”低头又将书翻了一页,这页却有严世蕃的评点,一手飞白煞是精神:“浊世弄清章,一曲蕴凄凉。‘庑下一餐聊举案,白头胜似远山眉’二句,遥似昔年潞河驿旧雨声口。笔力劲尖。” 却正合着自己心事,不由凝思默度,垂首无言。见她情态,严世蕃一笑而隐,待再说时,恰是严风进来禀告:“公子,颜绍琼有急事求见。”严世蕃颔首,又嘱咐清庚一句,便与严风出了书房。这里清庚手握《老门生》,又喜又恨。所喜者,从前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恨者,他虽为我知己,却为一己之私操弄权柄欺压百姓,兼且骄横恣肆,花魔酒病,终非良人。况我父祖遗志未尽,岂可囿于此处?纵为知己,奈何奈何!
      ……
      卢清庚重入内书房服侍的消息又一次在严府上下传开,众人方知她在公子心中分量,忙忙的奉承,今日送布匹,明日送香料,闹个不了, 就连厨房也日日流水价送了各种精致饭食来,清庚一概拒之,又去厨房,对灶上管事正色道:“还是照旧,每天给我送两个饼子,一壶开水足矣。”管事见清庚连续几日退回饭食,已觉奇怪,听她如此说,忙答应下来,心里却暗自嘲笑:“蠢人,不知受用好东西。”清庚见管事应了,方离开厨房,一路回自己住处来。进得屋内,正想取茶壶倒水喝,忽然一把宝剑横在自己喉间,背后有人冷冷道:“别动!你就是卢清庚?!”清庚道:“便是。”那人见她临危不乱,态度沉静,倒也意外,又将剑身向她喉间移近两寸道:“不许你再引诱公子!”清庚哈哈大笑,道:“可是翟兰叶?——别装神弄鬼,且请出来说话。”
      来人正是翟兰叶。她走到清庚面前,手中宝剑仍然抵在清庚咽喉上:“你知道我?”
      清庚冷笑道:“当真贵人多忘事!翟千金,尚记去年今日扬州河道衙门内惊鸿一瞥否?”
      翟兰叶上下打量清庚半刻,不觉一怔:“是你,何同?”原来去年此时,周显已曾将自己接进衙门,隔窗拜见过一个书生。当日周显已还笑言道:“翟妹,我自幼孤苦,是以恩师之子,便如我同胞兄弟一般,你不可不见。”只是卢清庚那时衣衫褴褛,风尘仆仆,分明是个凄怆穷生,与眼前这少女简直天壤之别。又听清庚道:“你今年不大如意吧?出卖周显已也没得着给严世蕃做正头妾的机会,是该急了。”翟兰叶道:“闭嘴!不管你是谁,再引诱公子,我必杀你!”清庚冷笑道:“引诱?翟千金,别当天下女子都似你,被严世蕃玉堂金马的气势和风流手段迷了眼!”
      “荒唐!”翟兰叶怒气填然,“公子是我唯一知音,不许你亵渎!”
      清庚道:“翟千金,我记得你是乐籍吧?怎么,你知音单给你改了名字,没替你脱籍?”
      这“脱籍”二字一出,翟兰叶黯然神伤,缓缓收了宝剑。又听清庚道:“周显已本是我爹爹选中的门生,精于治水,善抚生民,自到扬州,颇多建树。偏他不肯听我劝告,一心要替你脱籍,娶你为妻。待我松藩归来,他已亡于你手。你可以不选他,但你不能利用他,踩着他尸骨向你意中人献媚!”
      “一派胡言!”翟兰叶再度举起宝剑,抵住清庚咽喉。清庚厉声道:“要动手便赶快!只你杀我之后,切记把我这双眼珠挖出来带在你身边。我倒要看看,像你这般践踏他人痴情,未攀高位已视百姓俱为粪土的蛇蝎女究竟是何下场!”
      翟兰叶此次瞒着严世蕃潜入严府,原想吓唬卢清庚一下,并无意灭口。不想她言语如刀,刀刀揭破自己心事,不由恼羞成怒,杀心顿起,右手略一用力,剑尖就要刺进清庚咽喉。忽然凌空一声响,一枚飞镖挟风破门而入,打掉了翟兰叶手中宝剑。便听有人笑道:“好一篇辨情论。”
      却是严世蕃走进来,严风随在他身后。翟兰叶花容失色,忙跪下请罪。严世蕃坐了,对她道:“你待我一片赤心,我怎么忍心罚你?先去吧,替我往白云观打探下蓝青玄最近见了什么人,回来答话。”翟兰叶闻言转喜,奉命往白云观去了。严风却不放心,禀告一声后便去门外守着。清庚眼见翟兰叶被严世蕃摆弄如傀儡,先觉可笑可恨,复又心酸:“他无情至此,视天下人尽为囊中物,我…我这十年是自误了。”又想起周显已,心内只恨严世蕃险恶,一时无言。便听严世蕃沉声道:“尔动辄轻言生死,与市井泼皮何异!”清庚道:“我原是俗人,你今日才知么?”严世蕃气极反笑:“好好好。”起身拂袖而去。这里清庚望着他背影,早又心痛神痴,滚下泪来。
      四 红袖
      “这、这如何是好?”红袖房内,她与清庚对坐,满面愁烦难掩。清庚安慰道:“天下同名姓者甚多,也未必就是呢。”
      “不,”红袖惊恐地握紧清庚手,“当时公子问‘哪个玲’严风说‘菱花的菱’,公子大喜若狂,一把抱过我说,‘菱儿,这一次我一定会把你锁在我身边再也不让你离开’,紧紧勒得我几乎窒息!姐姐,双木林,菱花菱,那必是我们从前认识的林大夫了!”清庚闻言,眼前一黑,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强自咽了,勉强道:“若真如此,我们更该细细谋划。今天他已如此待你,来日若得不到林菱…”她话锋一转,“你我还是尽快离府的好。”红袖叹道:“能去哪儿?我和你不同,从出生起便是乐籍,离了严府,也不过是再换一家主人。”清庚道:“好在严世蕃去了扬州,我们且等机会。”
      到了立冬这日,严嵩摆宴招待客人,红袖与府中乐伎奉命佐酒,临去前清庚忽然叫住她,将一枚印文是“书生习气未能无”的蜜蜡印章系在她衣带上,又道:“阁老今日所请宾客之中,有一位胡宗宪的幕僚徐渭,与我爹爹原是旧交,这印章便是他送的。他中等身材,容长脸儿,深眼窝大眼睛,右手手背有一道瘢痕,甚是好认。一会儿你劝酒时候,尽量让他注意到你。” 红袖应了,心中仍如小鹿乱撞。清庚看破她心事,笑道:“你放心。此事必成。我留在这里,等你好消息。” 红袖方随众伎去了。
      …
      果然一个时辰之后,红袖匆匆回来,满面喜色:“姐姐,成了!成了!相爷已命管家把我的身契交给了徐先生,又叫我和徐先生一道回胡大人那里。”清庚笑道:“我早说此事必成。徐渭表面恃才傲物,实则忠厚重情,且他平生最恨蓄奴养伎,待得出府,定会归还身契,复你良籍。”
      “只是剩你一人在此…”红袖有些不忍。清庚笑道:“所以你更要走呀。我这儿有两封信,一封给你的徐先生,另一封请你们路过浙江时,转交淳安县令海大人。”红袖此刻悲喜交集,泪如雨下,拉着清庚手只是不舍,倒是清庚一连声催促她收拾行李,红袖忙乱乱收拾好出屋,又一步一回头望着清庚,含泪走了。
      ……
      自红袖离府后,严世蕃又未归,清庚益发孤单。且她衣食寒素,越比出府内上下奢侈无度,因此众人虽不敢得罪她,却也不愿与她亲近,惟有松萝偶尔与她寒暄几句,也还罢了。
      转眼便到冬至,严世蕃亦从扬州回来,知道红袖被严嵩送给徐渭之后,便命清庚到外书房。清庚见礼,严世蕃也不叫起,只问:“你弄走了红袖?!”清庚徐徐道:“公子勿说笑。红袖原在府上侍奉,身心皆属贵府,如何安置她乃贵府之事,与我什么相干。”严世蕃冷笑道:“卢清庚!你哄鬼呢?徐渭当年因才高招忌,被人以杀妻之名陷害,投入死牢。你爹卢赤时任嘉兴县令,几番抽丝剥茧找出真凶,方洗清徐渭冤愆。此案震动士林,你卢家于他实有再造之恩,他代你暗度陈仓,也不稀奇。”
      清庚道:“既然知道,何必再问!”严世蕃大怒,将侍立在侧的严风腰间佩剑顺手拔出,直向她项间砍去。清庚索性闭眼,心想:“余命休矣!惟恨我素乏捷才,不善民生,《公亩法新考》未遇伯乐,已成残卷,贻害父祖一生心血成灰,痛哉痛哉!”谁想良久不闻动静,又听当啷一声响,清庚睁眼看时,便见自己衣袖被削去一小片,面前地板上还扔着一柄长剑。严世蕃则双手背后,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此刻神情。清庚竟不料他对自己如此宽容,又想起翟兰叶之事,不觉羞惭,低头不语。严风上前拾剑入鞘,见他二人之间气氛微妙,甚是尴尬。这时忽见清庚抬头,用苏州话极快地念了一句诗,似是“开笼若放雪衣女,常念观音般若经”,随即她双手捂脸起身跑出书房。严风见公子未发话,也不好拦阻,由她去了。却听严世蕃亦将诗句用苏州话重复一遍,桃花眼中满蕴笑意,神色渐次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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