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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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除夕，可巧天又下着雪，严府内外热闹忙乱，匝地楼台处处灯火通明，花彩缤纷，更兼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富贵风流。清庚见此景象，便回屋内整理《公亩法新考》，又见雪越下越大，远处笙歌笑语直送到花园里来，不觉叹道：“歌声入夜华灯暖，不信人间有饿夫。”忽听门外有人笑道：“就知你今晚必骂‘长安有贫者’了！”清庚开门看时，竟是严世蕃和严风。只严世蕃披着深蓝大氅，头带官帽，显是刚从宫里回来。清庚忙让二人进屋。严风道：“公子，这里冷，小的去吩咐他们再换顶暖轿来。”见严世蕃点头，严风才去了。严世蕃进了屋内，笑道：“方才我瞧见雪景，得了一个上联,下联一时未有。你若对出，元宵我便放你出府松快半日如何？”
清庚道：“请讲。”
严世蕃道：“一肩风雪三千里。”清庚道：“既是上联，又是谜面。这谜底应是轿夫。”见严世蕃颔首，便知自己猜中了，又苦思下联：“也须是个谜面方使得。”半日，猛然道：“有了！‘两眼乾坤十二时’。”严世蕃赞道：“‘十二时’，谜底分明是猫了。‘一肩风雪三千里，两眼乾坤十二时’，好！何等自然现成。”
清庚道：“蒙君良言教导，虽隔十年，未尝相忘。其后每日攻读，必先自省，方敢提笔。”又见严世蕃要解大氅，遂拦住道：“我这儿没炭盆，小心受凉。”严世蕃不答，却上前几步将清庚搂进怀里：“来，这便不凉了。”清庚被他身上的温热气息环绕，心慌意乱，一连声道：“快放手！”严世蕃反将她搂得更紧，柔声道：“别闹。”清庚眼见他深蓝大氅之下露出绯红色官袍，蓦然记起潞河驿旧事，心里终是一软，也任由他搂抱着。不多时，严风在门外禀道：“公子，老爷叫您。”严世蕃才松开清庚，低声道：“解怨释结，更莫相憎。小姑娘，除夕好。”清庚羞不可抑，直到严世蕃离开，都不好意思再与他平视。
五 诀别
转眼到了元宵，严世蕃从宫中拜贺回来，已是戌时。待侍婢们服侍他更衣用饭毕，严风上前回禀：“卢姑娘未时起就在外书房等您。”见严世蕃颔首，严风才叫卢清庚入内。严世蕃见清庚神思恍惚，便道：“你若想出府观灯，叫严风同去即可。”
清庚急道：“我不看灯。敢问公子，林菱现下是否在府中？”严世蕃坐在红木太师椅上盯着清庚足有半刻，方冷笑道：“难得。若非你今日开口相问，我以为你会一世装下去。”清庚失声道：“你、你早知我认识林菱？”随即转念：“他既能查到我假扮流民这十年间的事，自然也知道我与林菱交好了。”索性道：“林大夫善治瘟疫、水毒之症，南北百姓皆受其惠。求公子为天下计，放她归家。”
严世蕃漫不经心道：“我要是不呢？”
清庚说：“公子若定要将林大夫留在身边，就…”犹豫片刻，一咬牙，终道：“就请让小婢去侍奉她。”话音未落，严世蕃起身迎面便踹了清庚一脚！清庚不防，摔倒在地，只觉被踹处作痛，竟站不起来。严世蕃且不理她，低声吩咐严风几句，严风遂出去了。一时，便有人跟着严风进来，见此情景，先自走到清庚身边将她扶起，而后含怒向严世蕃道：“为什么我身边所有的人，你都不肯放过呢？”
来人正是林菱。她茧衣湘裙，盈盈冉冉，虽则带怒含悲，却如芳兰之在幽谷，香姿五色，令人心折。严世蕃轻轻鼓了两下掌，笑道：“好一出姐妹情深。我只道我家菱儿冷心冷面必无相知，不料还真有个闺中密友。”说罢示意严风，严风遂将一包袱扔到清庚面前。那包袱原未扎紧，被他一扔，里面东西登时轻飘飘四下散开。清庚惊道：“《公亩法新考》！”慌忙俯身去捡那些文稿。有几张正落在严世蕃脚下，清庚待捡时，早被严世蕃拾起，念着上面文字道：“‘…裕财之道，莫急于去赃官。太/祖治赃官，剥皮实草。今日行之，则财自裕’嗯，言辞犀利，颇有荆公之风，定是令祖手笔。这段‘实边在民，聚民在食。庶几边食民聚，不殍不盗不流，实民之幸’，既明且昶，显然出自你爹卢赤了。果然好文章。”
清庚不答话，只屏息静气紧紧盯着严世蕃手里这几页文稿。不料严世蕃将文稿一丢，走到林菱身边握住她双手道：“菱儿，你依旧如此美艳。”说着，在她指尖一吻。林菱急道：“别碰我！”严世蕃恍若未闻，握着她手向清庚道：“你不是想我放了菱儿吗？把书稿烧了，我便答应你，说到做到。”
“严世蕃你混蛋！”林菱拼命挣扎，偏无法挣脱，只好对清庚道：“不要上当，别相信他！”严世蕃又顺势将林菱搂进怀里，柔声道：“菱儿，你具稀世之姿，理当调香弄琴，安于青锁高墙。又何必效孙思邈以医治升斗蚁民为要事呢？”
“有种你就杀死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死无全尸！”林菱恨极。严世蕃道：“我才不舍得杀你呢。菱儿，我在南城为你准备了一座别院，希望你能喜欢。”
他言语温柔，脉脉含情，可是林菱只觉得遍体生寒。她下意识想后退，却被严世蕃紧紧箍在怀里，面朝清庚，动弹不得。清庚无奈，抱着《公亩法新考》走到墙角放置的炭盆前，将文稿一张张地送进炭火里去。那纸沾火就着，不多时，便已烧尽了。清庚呆呆望着盆里灰烬，也不知在想什么。严世蕃终于松开林菱，林菱便要冲到清庚身边，又被严风制住。却见严世蕃冷笑一声，近前对清庚道：“卢清庚，想你卢氏三代，父祖一心恢复公亩法，为天下贫民不惜抛富贵，罪士绅，绝性命。到你呢，舍闺阁，弃爱郎，半生流落。可是你不要忘了，夏林两家当年也曾是手握千万良田不向朝廷纳税，诡寄飞洒样样不缺的世家豪族！”说罢，他自顾大笑转身而去。清庚再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身子向后倒去。严风也放开林菱离开。林菱急忙上前替清庚把脉，哽咽着唤：“清庚”，良久，清庚睁开眼，嘴唇微动，林菱凑近细听，原来她是说：“…这些年你活人无数，切不可因他言语动摇心志。”林菱闻此，心里千回百转，终是哽咽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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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昨夜有人闯入别院，带走了林菱。”
时近春分，京城春寒料峭，严世蕃亦辞了应酬留在府内观书。此刻听严风回禀，便道：“怎么回事？那里看守不是很严吗？！”严风道：“那人功夫不弱，又趁着大家歇息，所以…”不待他说完，严世蕃已摔了手中书怒道：“一帮废物！”严风不敢答言。静默片刻，严世蕃又道：“她呢？！”严风一愣，方明白自家公子是问卢清庚，道：“还是躺着，不出门不说话，只是哭。”严世蕃道：“吩咐人明日请太医来。”严风应了。忽有严嵩身边一老仆严云来请，道是：“裕王府讲官张先生来访，老爷叫公子去筠芝山房叙话，又说严风不必跟随。”这严云原是严嵩心腹，当年宁王作乱时拼死护着严嵩逃出的，严世蕃寻常也要和气相待，因此严风也只得奉命。
且说严世蕃进了山房，就见父亲严嵩坐在主位，右侧位还坐着一位中年官员，潇洒丰神，正是裕王府讲官张居正。便闻严嵩道:“你纳了卢赤之女？”严世蕃道：“儿不曾。”严嵩遂向张居正道：“不谷。”张居正便对严世蕃道：“海瑞已进京述职，正四处寻访卢家遗孤。若小阁老知其下落，还请告诉下官，休让海刚峰前来聒噪。”严世蕃冷笑道：“张神童——”却被严嵩打断：“放了她。”严世蕃怏怏颔首。
一时，侍婢们奉命来请卢清庚往筠芝山房去。却不料清庚自书稿被烧，日夕郁气难伸，忧愤成疾，缠绵病榻。众人替她上妆更衣梳髻地闹了一阵，正要扶她出屋，严世蕃严风迎头进来，严风道：“都出去，门外候命！”众婢只得依言而行，一一退出。严风又走到清庚面前，取出一只长形金盒打开。金盒分左右两格，一格放着从前那支桃木簪，簪旁放着同心结；另一格却是清庚进府时所签的奴契。严风道：“选一个。”清庚便伸右手去取奴契，忽然严世蕃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清庚手腕。两人四目瞪视，不交一言。正僵持间，外头有人回禀：“公子，老爷派严云来催了。”严世蕃方松了清庚手夺门而出，严风随后。众人见他主仆二人离开，方敢再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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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四年三月辛酉，严世蕃被验明正身押赴赴刑场斩立决。行刑前一晚，忽有张居正家仆带了一人来，提着食盒，道是替家主送别小阁老。早有狱卒领着二人，曲曲弯弯行到深处一座铁铸单间牢房前，叮里当啷开了锁，又放下一盏灯芯草燃的灯，道：“二位快些。”就自去外头等着。张家家仆且不动身，却叫他身旁那提食盒之人进去。那人进了牢房，便见秸秆乱草，满地狼藉不堪，严世蕃脚铐大镣，身着囚衣，头发散乱，席地而坐。严世蕃已听见响动，亦不起身，只向那人颔首：“你来了。”
那人正是卢清庚。她打开食盒，拿出碗筷、一汤一菜，一碟馒头和一壶酒放在严世蕃面前，自己也在对面席地坐下，道：“潦草些，将就吃吧。”严世蕃本等着清庚替自己盛汤，不料清庚心事重重，更兼不忍，说完这话后便低下头去，一时未觉。严世蕃无奈，遂不着痕迹地白了她一眼，动手自舀了一碗汤慢慢喝着。良久，久到严世蕃都喝尽那碗汤，又吃了半个馒头，自斟自饮完两杯酒，清庚方抬头道：“明日我要往荆南去，就不送你了。从前祖父和爹爹任职过的地方，嘉兴、辽阳、瑞县、杞县，我都要走遍，《公亩法新考》尚待重修。”严世蕃道：“知道了。保重。”清庚又道：“你可还………”
“你该走了。”严世蕃忽然出声，硬生生拦断清庚话头。清庚站起身，还想走到严世蕃身边，然而看看他脸色，终是忍了，道：“虽不能解怨释结，我也总记着你。”说罢，提着空食盒与张家家仆离去，狱卒急急上来取走灯，落了锁，出外头继续与同僚喝酒取暖，牢内又只剩得严世蕃一人。见四下阴暗清静，他才翻动秸秆乱草，从里面取出一样物事来，正是清庚还回的桃木簪。此刻他握木簪在手，轻声道：“此去数年，小姑娘，愿你再度归京之日，仍是潞河驿内一小女。”
第二日，严世蕃押赴刑场斩立决。当其时，士卒百姓奔走相告。京师上下，欢声雷动。
（完）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