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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重逢

      嘉靖四十二年秋分,京师崇文门外,车马云集,商旅辐辏,一派繁胜景象。附近一家茶馆亦是人头攒动,喝采连连。原来这茶馆新来了一位说书人,口齿伶俐,尤多顿挫,较寻常江南艺人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今日说的是《流寓记》,已近尾声,只听说书人道:

      “…周义惨惨凄凄,就这般断送了性命。他那被卖作奴婢的亲妹妹,此时却在船舱之内煮茗奉汤,服侍小姐起居,浑然不知主家已变仇人。唉!看官,自盘古开天劈地而来,纵然在太平治世,小民也常有官府聚敛敲剥之苦,大户欺凌兼并之苦。倘这两种苦一齐落在身上,纵不遇天灾战乱,也必走投无路。可怜这周义一家忠厚百姓,竟落得如此收场!”

      说书人话毕,在座茶客无不掩袖垂泪,也有几个捋袖捉拳要打抱不平的,正热闹间,忽闻一阵喝道之声,却是两队侍从拥着一个气宇轩昂衣冠华美的男子进来。座中有一客惊呼道:“小阁老!”只这一声,茶馆内喧嚣顿住,茶客们也纷纷离座行揖。

      这男子正是当朝内阁大学士严嵩之子、工部侍郎严世蕃。眼见他找个位置坐定,手下侍从又正将茶客们向外赶,茶馆掌柜忍不住趋前讪笑道:“小阁老——”不待他说完,严世蕃身边一近侍已喝道:“滚!”那掌柜不敢再说,忙退了出去。此刻偌大个茶馆之内,除了严世蕃带来的侍从,便只余严世蕃和方才那位说书人。

      那说书人是个年轻书生,见此也只得上前向严世蕃行揖道:“在下何同,见过小阁老。”严世蕃把玩着手中折扇道:“何同?这《流寓记》是你所作?”

      那书生道:“正是。在下以此帮补家计。”

      严世蕃道:“近日京师内外,无不传诵此作。你既善写故事,我这里有个好的。” 那书生忙道:“如此小阁老请讲,在下心记。”

      严世蕃道:“本朝四川府瑞县,有一县令名卢赤,乃翰林学士卢楠之子,刚正清廉,家无余财。因弹劾告老还乡的大学士杨廷书名下田产‘诡寄’‘飞洒’,并欺压佃户私卖官田诸事,父子双双被害,暴毙于瑞县官衙。”

      那书生连道:“可怜!可怜!”又道:“想来必有清官,替这卢家昭雪沉冤了?”

      严世蕃本眇一目,此刻却用完好的左眼盯住那书生,冷冷道:“不曾。杨廷书本是三朝元老,权倾天下士林仰望,虽我父子亦不敢试其锋芒。”

      那书生正欲答话,严世蕃已起身踱步至他身畔,用扇子压住他右肩,“只是今年四月,有西南经略俞大北进京面圣,告杨廷书勾结土司、盗卖官产,致松藩边境糜烂。证据确凿,圣上震怒,已下旨将杨氏一族抄家问罪,杨廷书系于诏狱,秋后问斩。”

      那书生道:“此等大事,在下一介草民,不得而知。”正说间,忽觉耳边一凉,急向后退时,已然迟了,自己头上方巾早被严世蕃以扇挑落,一头青丝逶迤而下,在肩上披散开来。

      原来这说书的书生,竟是个妙龄少女!

      “孤月沧浪河汉清,北斗错落长庚明。卢清庚,好久不见。”严世蕃重又坐了,闲闲一笑,“不想昔年潞河驿中小姑娘,自父祖暴亡,竟能忍辱负重,假扮流民十年,瞒过层层耳目,将杨家罪证送到俞大北手中。”

      卢清庚被揭破身份,索性不再隐瞒,便道:“小女正是卢清庚。只不知小阁老如此大动干戈,所为何来?”

      严世蕃道:“长安重桃李,徒染六街尘。姑娘有此才略,我又焉忍入宝山而空手归?!” 卢清庚道:“我卢氏虽恶阀阅世家,亦耻为蔡京门下客!”严世蕃笑道:“好,我从不勉强。”说罢便示意身边那近侍:“严风。”严风领命,走到卢清庚面前摊开右手,道:“姑娘请看。”

      他手心里正躺着一枚绛纹石戒指。卢清庚见了大惊,转向严世蕃:“这是…”严风在旁道:“听闻姑娘有位结拜姐妹,乃赵大人府上乐伎。因我家公子爱她颜色,赵大人三日前已将身契和人一并送入严府。姑娘此刻若肯签一张奴契,便可与之重聚。”

      “你!”

      …

      十年前,京师通州潞河驿。严世蕃因奉旨迎接新罗使节,与礼部几位官员暂居此处。一日在驿馆院内散闷,刚走到凉亭旁一块山石背后,忽听隐隐啜泣之声,待走近看时,却是一个七八岁上下穿碧色衫子的小女孩,左手正拿着一张素笺在那里哭呢。不觉好笑,遂问:“小姑娘,你为何伤心?”那女孩听有人问,也不好意思再哭,待看时,见眼前来人虽未戴官帽,却穿着绯红官袍,定是朝中重臣无疑;又见他丰姿潇洒,昂昂然有出尘之表,只是右眼眼珠死死不动浑浊不堪,显然是义眼,不觉呆了。严世蕃却爽朗笑道:“小姑娘,你若想看我这只眼,不妨走近些看。”那女孩方才回过神,连连摇头,羞不可耐,匆匆行一礼道:“回大人话,是我爷爷说…说我这诗作得不好!”

      严世蕃想起驿馆近日除了自己与礼部众官,尚有一位告老返乡的翰林亦在,便问:“你祖父是卢楠?”

      那女孩点点头。严世蕃又道:“诗作可否一观?”女孩便将手中素笺递给他。严世蕃看那笺上,却是一首七言,道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韶。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严世蕃看毕道:“果然不好。卢楠于诗词一道上推崇王荆公,以适用为本,定是嫌你雕琢太过,豪荡使气,不似今人手笔,倒像晚唐游侠诗了。”那女孩道:“正是正是!”说着忍不住又流下泪来。严世蕃因笑道:“你小小年纪有此笔力已是难得,无需伤感。这边风大,叫丫鬟送你回去吧。”

      那女孩看向严世蕃疑惑道:“什么丫鬟?我没有丫鬟。”

      严世蕃虽久闻卢氏父子清风峻节,却不意卢家寒薄至此,又见这女孩梳着双平髻,全身上下无一簪一环,便道:“你既为官宦之女,也该有些珠翠宝玉方显矜贵。明日我叫府里给你送套头面来,权作见面礼。”那女孩面上原泪痕宛然,闻言却“扑哧”一声笑道:“多谢大人美意,我不愿领受。想我卢家世代清名,爹爹每卸任一县,当地百姓无不哭谢挽留。得此家风,已无异奇珍异宝覆于云鬓,又何劳珠玉俗物平添桎梏?!”

      严世蕃无故被她抢白一通,倒也不气,反赞道:“好!你这小姑娘颇有几分湖海豪情!”

      二 入府

      严府。一间偏房内。

      “请姑娘更衣梳妆。”两个年轻婢女一人手捧新衣,一人手捧妆盒催促卢清庚。

      卢清庚道:“见不到我妹妹,我不更衣。”手捧妆盒那婢女正想开口,捧新衣的婢女却悄悄拉了她一下,示意她看卢清庚的裙子。那婢女这才注意到卢清庚圆圆脸儿,细巧五官,眉尖若蹙,都还罢了;只破旧湘裙底下偏露出一双堪堪七寸的脚来,不觉暗暗咋舌。

      严府皆知,公子规矩,足长过六寸六者,不得入府服侍。

      两方正僵持不下,忽听有人叫了一声“姐姐”,却是个夭桃秾李的美人儿走进来。卢清庚早迎上前,拉住她手急道:“红袖!你没事吧?”红袖摇摇头,含羞道:“公子待我很好。” 清庚松了口气:“没事便好。”复又咬牙恨道:“他既哄了我进府,若还再欺凌于你,我必与他鱼死网破!”

      一旁侍立的两个婢女闻言相顾失色。红袖知机,上前接过她们手中物事道:“有劳二位。我来吧。”两个婢女如蒙大赦,道声“辛苦”匆匆去了,生怕听见眼前这大脚姑娘再说出什么可怕言语。清庚望着她们背影一笑,从红袖手里接过新衣开始更换。红袖亦开了妆盒,取出犀角梳一面替清庚重新梳髻一面叹道:“也是我连累你…”清庚打断她话嗔道:“又来了!想当年流民群中若非你悉心照料,我早因瘟疫而亡,焉能偷生至今?你我生死姐妹,不必如此。”红袖噙泪笑道:“好,好歹如今咱们在一处。从前你最喜欢的那支桃木簪呢?我帮你插上。”

      “那桃木簪…”清庚苦笑一声,“珠还合浦,不问也罢。”

      红袖颔首,又道:“管家分配你去哪处?”

      清庚道:“内书房。叫我今天酉时去。”

      红袖此刻已替清庚挽了个百合髻,但“内书房”三字入耳,她握着犀角梳的右手仍微微一滞。

      公子有内、外二书房,外书房极尽华丽铺张,原为公子理事会客所用。而内书房却是公子读书处。平日公子若入内书房,门外也必有严风把守,府内上下不许擅入。

      …

      申末酉初。

      清庚到书房门口时,却见严风立于门外值守,又见房内灯烛煌煌,隐有诵读之声,显是严世蕃已在书房。踌躇间,严风已道:“姑娘请。”清庚只好推门进去。甫一入内,便有阵阵幽香袭来,如兰似麝,直扑人面。清庚便知这满室书架必由沉香木制成,心中暗叹奢靡。严世蕃原坐在一张大书案后看书,见清庚来了,便道:“替我换盅热茶。”清庚依言。只是将热茶端到书案上后,她又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递到严世蕃面前。严世蕃不接,道:“这是何意?”

      清庚打开锦盒,里面却是一支桃木簪。不待严世蕃开口,清庚已抢道:“当日潞河驿一面之缘,蒙君此赠,不胜感激。无奈君心似水,深浅难测,此物不敢再留,便即奉还。”

      严世蕃手不辍书,道:“随你。”清庚便将锦盒合住,放于书案左侧。自己亦侍立一旁,听候差遣。又见严世蕃所读正是王安石的《上人书》,触动情肠,想起十年前在潞河驿,自己亦是此刻于灯下读书,忽听窗外扑喇一声响,忙去开窗看时,只见漆黑一片,并无动静。待关紧窗子回身,却见书页上多了一只锦盒。启盒视之,盒内是一支极平常的桃木发簪,簪旁有花笺一张,上云:“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简梳妆。小姑娘殚见洽闻,崎嵚历落,余已尽知。”…

      清庚念及往昔,不由怔怔落下泪来。严世蕃偶尔抬眼,见她如此,唤声:“清庚。”清庚正自伤感,不曾听见。严世蕃放下书,起身走到清庚面前,一手扶住她左肩,一手替她拭泪,柔声道:“十年了,既舍不得,为何不来找我?”

      清庚身子颤抖一下,泪眼模糊望向严世蕃。严世蕃见她如此情态,更添欢喜,却听清庚道:“不行!”严世蕃笑道:“我温存些,仔细教你。” 清庚泪痕犹在,抽噎道:“教什么?改稻为桑?你们严党在两京一十三省推行此策,闹得民不聊生,军户百姓弃地而逃,好生凄惨!”

      她每说一句,严世蕃面色便沉一分,末了冷冷道:“朝廷法度,闺阁不宜过问。”

      清庚急道:“改稻为桑不行!大明土地有限,遍植桑树,天下便无地可种粮,小民无粮可收,再遇天灾,惟死而已!到那时,余恐元末之祸,现于今日!”

      严世蕃怒道:“大胆!”

      清庚静静看着严世蕃。忽然她笑了,一字一句道:“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说罢,从严世蕃身边绕开,向书房门口走去。严风原在门外值守,见她走出,迎面一剑拦住:“卢姑娘,你身为奴婢,没有公子应允,不能随意离开。”这时,书房里传出瓷器破碎的响声,分明是严世蕃将茶杯掼在地上:“严风!叫她滚!”

      ……

      新入府的卢姑娘得公子青眼,破例入内书房服侍,不想头一日便惹恼公子,深夜被逐。

      消息在严府上下传得沸沸扬扬,红袖听见,吓了一跳,忙去寻清庚。不想清庚正在房内读《咸淳临安志》,甚是闲适。红袖见她手不释卷,又见窗下一张木桌上堆满文稿,随意取一纸看时,不觉笑道:“你的《公亩法新考》还没写完?”清庚也笑道:“从前和你说过无数遍了,这《公亩法新考》非我所作,实乃我父祖二人遗稿,我只管查漏补缺。他年若遇矫世变俗之士,当呈此书,抑兼并,改田制,一扫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务使天下小民休养生息,重现汉唐盛世。”红袖在清庚身侧坐了,忧心道:“姐姐,别说将来,先说眼下。你第一次侍奉就激怒了公子,如何是好?”

      清庚不以为然:“随他处置也就是了。”红袖急道:“姐姐,公子他暴…金尊玉贵,你千万不可违他意思,还是循规蹈矩要紧。何况因你饮食简朴,不饰铅华,这几日府内仆婢尽有传你闲话的,你也谨慎些,别叫人算计去。”

      清庚冷笑一声,道:“世家豪强之仆,骄横一至于斯!想我卢氏家风以俭为德,岂能因背靠权臣,便以奢为尚,搜刮民脂民膏,竭小民衣食之资以自肥乎?!”红袖默然。清庚却听见窗外有鞭挞啜泣之声,忙问红袖:“外头怎么了?”红袖叹道:“今日园内几株南来的玉兰树开了花,公子正赏玩呢,又命松萝姑娘烹茶。谁知松萝姑娘失手烹坏,扫了公子雅兴…”不待她说完,清庚已是丢了手中书起身,愤愤道:“再没见过一个簪缨世家公子,堂堂工部侍郎,动辄以凌虐女子为乐的!” 便要去理论,不想被红袖紧紧拉住,苦劝道:“姐姐休管闲事!回头再惹恼公子,丢了性命。”清庚道:“倘闻哀音而掩耳,见弱危不扶,愧为卢家女!”说罢挣脱红袖,直跑出去。红袖犹豫片刻,也跟了出去。

      原来清庚居所便在严府花园之内,因此屋空置许久,又离内书房甚近,管家才安排清庚入住。此刻清庚一路小跑到园中栽种玉兰处,见不远地方那叫松萝的侍女跪着,左右各有一近侍手持皮鞭抽打于她,严世蕃却坐在一株玉兰树下悠然吃着樱桃,对松萝的惨叫告饶视若无睹。

      清庚强自压着火气,且向严世蕃行下一个深礼:“军吏失手碎玛瑙盘,裴行俭色不少吝。刘宽羹污朝衣,神色不变。此二先贤尚不以细碎事责人,况公子位比裴相,才过刘宽,仁恕之心,必胜古人。故小婢斗胆求公子开恩,饶过松萝姑娘。”严世蕃剜了清庚一眼,道:“久闻卢氏父子清刚自守,从无谄媚之言。不想这养出来的姑娘,马屁功夫倒是一流。” 清庚不语。严世蕃又拿折扇在自己坐椅前点了两下,命清庚:“过来。” 清庚忍气上前,依旧保持着深礼的姿势。严世蕃亦微倾上身,在清庚左耳边低低道:“我每次南下,必要松萝随侍。她一双脚不肥不瘦,肌肤雪白,兼且婉转柔媚,令我爱不释手。怎样,你还要继续为她求情吗?”清庚心中羞怒交集,面上却不肯露,道:“既为女子,理当相互照应。公子说笑了。”严世蕃似笑非笑道:“十年不见,未想小姑娘你更添贤德。”言罢,向一旁守卫的严风使个眼色,起身扬长而去。严风亦喝止了鞭挞松萝的两个近侍,紧随在严世蕃身后离开。红袖这时方敢上前,扶起清庚颤声道:“姐姐,你要吓死我!以后…以后休惹公子。”松萝也啜泣着过来拜谢,被清庚一把拉住:“别闹虚文,好好敷药休息。”红袖也怜悯松萝,便对清庚道:“我和她住得近,就脚儿一起回去。你也回罢。”清庚点点头,目送红袖扶着松萝走远了,又想起方才严世蕃在自己耳边那番话,呆了半日,不觉珠泪满面。

      三 寻常

      这日霜降,又有外官送了严世蕃一张唐代名琴,严世蕃便命府中乐伎弹奏,几曲赏鉴完毕,来了兴致,又叫红袖清唱《第一香》里“秋思”一折,其余乐伎琴箫相和,笙笛一概不用。红袖遂唱:“人奈何,秋又过,不似春宵风雨多。青…”忽然她停住了,噗通一声跪倒,满面惊惧:“婢子该死!婢子一时唱错,求公子恕罪!”原来红袖久闻公子在江南有一宠姬,文武双全,《第一香》正为其所作,自己不慎唱错,深恐公子降罪。

      严世蕃道:“先起来。”红袖战兢兢谢了,方敢起身。又听严世蕃道:“你把错的再唱一遍。”红袖只得唱道:“人奈何,秋又过,不似春宵风雨多。青天蘸碧波。在心窝,诗句和,一年无夕渡银河,天孙阁锦梭。”“梭”字音刚落,便听严世蕃一声喝彩:“好!”他本坐着,这时却已起身,径向红袖道:“此词何人所改?”红袖逡巡不敢答言。严世蕃又问:“是卢清庚?” 红袖吓坏了,忙道:“回公子,是从前清庚写着玩儿,婢子亦觉顺口就如此唱了,实在不关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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