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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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过，城郊老院儿一带全都融在柔和夜色中，带出几分怀旧的宁静淡泊。与这夏夜画卷不相称的，是站在挂着“化城”牌匾老屋前，脸色阴沉，重重拍着门板的男人。
过了片刻，门开了，铁路穿着浅色中式长衫，鼻间架着眼镜，手中握着书卷，出现在门前。看清来者，微微皱眉：“吃炸药了啊，你？也不怕吵到邻居。”
“别扯这些！”一拳砸在门框上，额头布满细密汗珠，袁朗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却让铁路皱起了眉，目光一瞟，望见他左手紧握的缚妖锁，神色一凛：“许三多他——？”
袁朗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铁路，眼里酝酿风暴，然而眸子深处却透着太多复杂情绪交织下的迷惘。
叹了口气，铁路合上书，转身进屋：“进来再说。”
袁朗咬牙，拳头在门上又砸了一记，跨过门槛进屋，转身关上了门。
进了主厅还未落座，袁朗像是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般急切开口：“许三多他到底是不是——”
“——是。”铁路没有迟疑，转身看向袁朗，给了他最直接的答案。
虽然自己早已有数，但最终这样不留余地的确定，仍让他心中一震。袁朗攥紧了拳：“那他……在不在你这里？”
“很遗憾，他没来找过我。”铁路摇头，接着便见袁朗一下垮了肩、靠着椅子颓然坐下。
铁路在主位坐下，摘了眼镜，有些疲惫地揉揉晴明穴：当初的担忧变成了现实，已经成型的‘爱’，和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们措手不及，甚至受伤。这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师侄，一个是自己多年至交，现在的局面是大家都不愿见到的。当初自己选择和王庆瑞在一起，本就不合世俗常理，只是没想到这两个人的路……会比他们更难走。
无言对坐半晌，铁路拍拍自己左腿，打破沉默：“你和师父，不是一直想知道我这腿是怎么瘸的么？”顿了顿，“许三多砍的。”袁朗终于抬头看向铁路。
“认识许三多，是在二十年前。”将书和眼镜搁在案上，铁路再度回忆那段往事，“那会儿我刚接任驱魔龙族掌门，临近的城里出了桩怪事，说是医院血浆常常无故减少，他们便请我去看看。当时我就想到有可能是僵尸，结果在医院埋伏了几晚，果然被我碰上了——就是许三多。”
袁朗心中一紧。
“那时我年轻气盛，位居天师之首，又是驱魔龙族第四十六代掌门，便誓要收尽天下妖魔。所以遇到许三多后，我就不休不眠地追踪他，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收了他……”想起当年那着魔似的境况，铁路有些自嘲地笑笑，“可和他对战时，我从来占不到半点儿好处。时间拖得越长，我越不甘心，越气得厉害。我想不通为什么我堂堂驱魔龙族掌门，竟斗不过一个僵尸！”
铁路看向袁朗，目光深邃：“通常越聪明的人，越被大家捧着赞着一路走过来的人，越是受不得一点失败刺激……我不知道自己那时的心态，其实已是走火入魔的一种。”说着，深吸了口气，“我那时已经顾不上别的，成天没日没夜抓破脑子地想，想怎么才能收了他……正道不够，我就用上了邪术。”
神色一凛，袁朗望向铁路：在他印象中，铁师叔一向都是这般淡然，也是门中弟子修道问理公认的最好师父，没想到曾经竟然……
看着袁朗不赞同的表情，铁路颔首：“是，没错。天师都明白，邪术反噬有多厉害。但邪术和正道不同的，就是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修行，可以一蹴而就。所以为了我那驱魔龙族掌门的‘自尊”，为了我那死都放不下的‘面子’，我选择了使用邪术。”说着，无奈地勾勾唇角，“人在做，天在看。驱魔龙族向来以守正辟邪为己任，我却为了捉妖而走上邪路。结果呢，还没除掉许三多，却被那邪力反噬，直从脚底而起！”
“人，命从脚底生，死亦从脚底起。”铁路手抚在左腿膝盖上，声音沉了几分，“那时我跌坐在地上，眼见紫黑邪气沿着脚上经络一路蔓延向上，几乎已经神智不请，只看见无数恶鬼向我袭来……”说着，重重拍了一下左腿，“这时，许三多拾起我掉在身旁的‘镇魔金刚杵’，一下斩断了这半截腿，然后双手护在我膝盖这里。”铁路用手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像这样，手叠放在这儿……说也奇怪，我眼前的恐怖幻象立刻没了。我一看，他掌心竟释出银白光芒，像月晕那层华盖一样，罩住我左腿膝盖……接着，被砍伤的地方血止了，虽然下半截腿已因邪力反噬坏死，但那股致死之气却彻底消失了！”
袁朗掩不住惊讶，怔怔看着铁路。
“我曾经追踪了他三年，无所不用其极地要至他于死地，被邪术反噬也是我自作自受。他本来可以不管我，就等我这么死掉，就没人威胁他的存在了。可是，他却救了我。”铁路手心贴着膝盖，缓缓摩挲，目光悠远，“我看着他在救我时，那双僵尸族系里不曾出现过的蓝眼睛，澄净如冰，完全没有妖邪之气……当时我就想，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了这情景。”忽然注意到袁朗的表情，知道他想歪了，连忙摆摆手，“先申明，这跟你对许三多那种感情可不一样啊。”说着，淡淡一笑，“只是心里突然变得清明，戾气尽消。我这才恍然发觉……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理了理长衫下摆，遮住左腿，铁路悠然道：“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了。我和许三多成了朋友，回到门中，对瘸腿一事死不说明，自动请辞掌门一职，来到这城西郊外，开了‘化城’阁，。”
袁朗点头：“……这个我听别的师叔说过，说是从没见师祖气成那样。”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惹师父生气。只是想抛下过去，重新开始修行，想真正弄明白，我们修的‘明心见性’，到底真义为何。”铁路叹了口气，“那时的我，为了一点儿虚荣名声，对妖魔不分好坏，格杀勿论。而许三多，一个僵尸，人人口中的妖魔，却比我还有人性……我断了这条腿，才明白之前自己所作所为，根本违背了祖师爷除魔卫道的本意。原来……我一直在造孽。”语毕，二人都陷入沉默。
安静良久，铁路看向袁朗，缓缓开口：“知道么，许三多他，从来没害过人。他宁愿在荒郊守坟，在医院打杂偷血浆，喝死人血维生，也从不害人——这六十多年来，他就从没吸过活人血。”
袁朗眸中一震！
“而且……”铁路欲言又止，神色复杂地望向正厅门外，“许三多变成僵尸，我们驱魔龙族也有责任。”
“——什么？！”袁朗一愣，冲口问出，“这是怎么回事？！”
铁路叹了一声，皱起眉头：“当年师父为了借助赤松林的地精之力，故意把将臣从隔山逼到赤松林来。操控地精的同时，还要布下本门最强的天龙阵。他法力虽高，但实战毕竟不比修行时的环境有利，也是太过自信，没有量力而为，结果一分神就放跑了将臣。”
袁朗点头，这段经历师祖并未隐瞒，可这和许三多有什么关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袁朗骤然握拳：难道——？！
铁路见他神色，便知他已猜到，颔首：“没错。当时许三多就在赤松林，跟他一个叫伍六一的战友一起，伏击日寇。他们两个……成了将臣补充能量的牺牲品。”说着，迎上袁朗震惊的目光，沉声道，“六十年前，许三多是个八路军，被将臣咬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
袁朗死死攥拳，那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指甲都几乎掐进肉里，脑中却浮现刚才许三多消失前的神情……
心疼，为许三多的过往，也为他最后那滴眼泪。
铁路注视着袁朗，轻声开口：“我不知道你和许三多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知道他是僵尸的。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再作结论。”说着，拍拍那只瘸掉的左腿，“别像我一样，付出代价后才醒悟。”
袁朗抬眼，与铁路静静对视半晌，点头：“铁师叔，谢谢。”爬梳把头发，站起来，微微一躬身，“对不起。刚才在门外，我太无礼了。”
“没关系。你对许三多的担心和着急，我能体会。”想起王庆瑞，铁路微微一笑：年轻时，他和王庆瑞心高气傲，谁都不服谁，爱上了可又拉不下脸来。后来自己瘸了腿；王庆瑞作到局长前，执行危险任务又差点丧命……两个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才明白什么是该放下的，什么是该坚持的。
“铁师叔，其实……”袁朗想了想，终于将今晚发生的事告诉了铁路。
听完袁朗的叙述，铁路神色转为严肃：“今晚这场大火，绝不简单。许三多可能惹上什么麻烦了。我们必须快点找到他，不然……我怕他会有危险。”
“嗯。”袁朗抬碗看看表，“铁师叔，时间这么晚了，我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明早就开始找他。”——上次动用玄武才找到许三多，这次不知道面对显出僵尸形态后的他，还有没有用。心里没底，得好好准备准备。
铁路颔首，送袁朗出了门，看他走远了，才关上门。走回屋，略一沉吟，拿起电话，拨通了王庆瑞的号码：“喂，老伙计。跟你商量件事儿……”
……
夜里十一点半，袁朗回到家。刚按开屋内吊灯开关，就听见师祖兴奋的声音从桌上电脑里传来：“嘿！孙徒弟，今晚战果如何啊？”
袁朗一愣，苦笑了下，绕到办公桌边坐下。鹤发白须的老头立马跳到屏幕前，两眼发光地盯着袁朗：“如何如何，把那小警察勾到手了吗？？”
“师祖，您这又在哪儿学的新词儿啊？”袁朗失笑。
老头一瞪眼，只差不能出来揪着他领子晃：“别转移话题啊，快跟师祖老实交代。”说着一眯眼，“遮遮掩掩的，一定有鬼——说，是不是表了那个白后，还把人家小伙子给‘办’了啊？”
“……真是那样就好了。”袁朗自言自语似地咕哝了一声，抬眼看向老头，犹豫了会儿，开口道，“师祖。如果……如果一个人，他很有正义感，很有责任心，也很善良。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想想会不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你是在说许三多吧？”老头斜睨袁朗一眼，吹吹胡子，“我知道他优点多，但行行好，咱老头子现在想听八卦，未来孙媳妇的优点以后再说，中不？”
“这个人……”袁朗一握拳，沉声道，“是僵尸。”
老头神色一滞，忽然反应过来：“——什么？僵尸？！许三多是僵尸？！”
“——他虽然是僵尸，却和我们没什么分别，甚至比人更善良。”袁朗连忙截断话头，“而且他从来不吸活人血，甚至与我们正在查的那个僵尸组织为敌，只因为不想有人再像他一样受苦。他是铁师叔的老友。自我们认识他以来，他从没害过一个人，反而三番四次地救人……”往事像电影回放般走马而过，袁朗越说越想起许三多的好，心中更生出没能及时留住他的愧疚和自责，“……如果他这样的僵尸都该杀，那世间那些形形色色作恶的人又算什么呢？”
“——等等，等等！”老头脸全皱在一起，挥手喊停，这事态发展和今晚孙徒弟出门前也落差太大了吧！搞得他一时消化不过来，“铁路也知道？！——你们两个都知道他是僵尸，却没采取任何行动？！”
“铁师叔当年没能赢过他，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收他。”袁朗扬扬手中缚妖锁，“他能轻易从缚妖锁中逃脱。”说着，肃容道，“只不过，就算收得了他，我和铁师叔也不会动手。”
“——你！”老头指着袁朗，气得白胡子乱抖，“你们……你们还有没有是非观？！”
“师祖。佛说即使是恶鬼罗刹，若能一念顿悟后诚心向善，也可修行得道。”袁朗直视师祖，毫不退避，“难道善恶之分不在心念，不在行为，而是依据身份一类外在表象么？！”
“——这……”老头哑然。
袁朗叹了口气：“师祖，您不是一直想知道……铁师叔的腿是怎么瘸的，又为什么要请辞掌门一职么？”待师祖抬眼看向自己，便将今日与铁路的对话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老头听完后，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两字：“……罢了。”没想到当年自己的失误，竟生生害了两个人。而即使成了僵尸，许三多的心念所为，却比他们这些人更‘善’，甚至点悟了当年心高气傲的铁路。
盘膝坐下，老头抚着白须，悠悠道：“祖师爷要我们以守正辟邪为己任，可这么多年来……也许我们太专注修行，太关注自己法力的提升，却忘了好好去领悟……何为‘正’，何为‘邪’，我们究竟‘辟’的是什么，又到底该‘守’什么……”
“咱们现在想明白，应该也不算晚吧。”袁朗笑笑，用鼠标点了点师祖肩膀。
“……不过孙徒弟啊，许三多这事儿，你打算怎么办？”老头拍拍自己肩上的光标，深深看向袁朗，“你有没有想过……许三多他是不老不死的僵尸，生命是没有尽头的。僵尸也许能够忍受一百年的寂寞，但一百零一年呢，一百零二年呢？……看着身边的人、事、物，来来去去，生生灭灭，沧海桑田，变换无常，却只有他一个人在原地，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永远孤独地活下去……你敢说，他哪一天不会崩溃或者疯掉？而到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受害？”
袁朗一怔，淡淡一笑：“不会有那样的一天。”说着，看向师祖，目光柔和却坚定，“因为我会陪着他。”
老头当即愣住，不可置信地提高了音量：“——你——你打算变成僵尸去陪他？！”
“为什么不呢。”袁朗笑着耸耸肩，“咱们刚刚不是才想通么——善恶不在外形表象，而在自己心念。徒儿相信自己即使变成僵尸，我的心也不会变，我所坚持的善念更不会消失。”说着，食指在桌上一叩，“许三多不就是个最好的例证么。”
师徒祖孙二人对看良久，谁也没移开目光。
“娘的。”老头皱眉，揉揉心口，“我驱魔龙族第四十七代传人居然要当僵尸……这感觉真是，太复杂了。”
袁朗失笑。
孙大不中留啊。老头叹口气：“孙徒弟，虽然你已做了决定，但师祖有些话还是要说。”神色转为严肃，“僵尸王将臣，不同于别的邪魔恶鬼，他是集天地怨气、秽气、戾气而生，百千亿劫以来，犯下十恶五逆种种无量大恶重罪，被天地摒弃，甚至不入六道轮回——被他咬过的人，以及后代血系，其身也是沾染了同样的罪孽和污秽之气……所谓僵尸不死，只是一个时间相对的概念，也许在人看来是永生，但事实上，经过百千亿劫后，僵尸将以带罪之身堕入无间地狱受尽各种苦难，也不知又需经过多少亿劫才能赎清罪孽、重新作人……”说着，眼眶难以抑制地泛了红，“你是师祖最疼的徒弟，师祖真的不想见你受这样的苦……”
“……师祖，我明白。”袁朗看着朝夕相处的师祖，声音微哑，握紧了拳，“可是，我又怎么能让许三多一个人去承受这些呢？”
老头红着眼眶看了袁朗半晌，忽然背过身：“……老子今晚不想再跟你说话。”接着屏幕便暗了下来，电脑转入休眠状态。袁朗叹口气，起身扯开衣领，向浴室走去。
进了浴室，关上门，隔绝出单人空间，这才觉得之前压抑的疲惫、紧张、焦虑都一股脑涌了上来。
脱下上衣，拧开水龙头，捧了把热水狠狠浇在脸上。袁朗看着镜子里双眼布上红血丝的男人，静默半晌，仍是忍不住一拳砸在洗手台上——可能的话，他现在就想去找许三多，但焦急忧虑让他现在无法宁心静气操控四神。
抹了把脸，苦笑着摇摇头，袁朗左旋开关，打开花洒，放出热水——洗完澡后，便要立刻打坐凝神压下杂乱无章的情绪，方可集中精力施法寻找许三多。
窗外夜色渐深，晦暗的月光笼罩大地，世间万物悉数安静下来，沉寂了心神各异的人。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 27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