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 ...
-
伦敦 立冬
Dandy挂掉手机后就开始往梅菲尔赶，跑进地铁才想起外衣因为淋上了冰茶还落在酒吧里，而卡和钱夹都在里面。他于是跑出地铁，直接冲着梅菲尔拔腿就跑。
Green Day在街边唱着伦敦的冬天比冰箱里还冷，Dandy嗤之以鼻的想着这么老的歌都放，到底想不想做生意了？一边他的汗水已经粘湿整个后背，他有些烦躁的把马甲扒下来，只留一件衬衣在身上。而其实Green Day唱得没错，伦敦的十一月已经有零下十几度了。
Dandy的心情今天说不清的糟，他忽然生发出一种自从跟了陈靛以后再也没有生发过的感觉——他想找人打架。
一个小时后，Dandy一口气从东区跑到了梅菲尔，现在趴在薇的公寓楼下的大堂里等着一部电梯。不可否认，他几乎跑了伦敦的一个对角。而电梯此时叮咚一声，Dandy于是便理所当然的一头栽了进去。
门是给他留着的，陈靛一贯以来的习惯。记得陈靛每次钳住他到他家里加班，他吃不惯他寡淡的食物就到楼下的便利店去粘马丁夫人做好吃的，然后磨蹭到深夜上楼之后就会看见陈靛为他留的门，每次他打开门，总是懒洋洋的倚在门上看里屋的陈靛已经开始工作很久了，灯光下的容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Dandy其实很厌恶这样的生活，每天做同样的事，穿同一风格的衣服，然后还有无止境的加班。可是他还是留下了，他希望自己也可以变成像陈靛这样的人，因为薇喜欢陈靛。
因此Dandy在打开门的时候，突然心中充塞了白茫茫的雾气，然后就看到了陈靛。
室内没有开灯，可是窗外梅菲尔的繁华染成了一幅会发光的油画，这些光被水晶灯折射，然后被地毯上的亮晶晶反射，在黑暗的房间里形成成千上万道笔直的光束，Dandy一瞬间恍惚，觉得有成千上万把笔直的剑把沙发上的陈靛刺了个对穿。
而陈靛，Dandy知道——他在发呆。陈靛坐在沙发最靠左边的位置，略微前倾着身子，一只手肘支在膝上，给Dandy的是一个侧脸。Dandy其实并不只是大喇喇的，他有着异常惊人的观察力，并且头脑清醒的狠，陈靛在大学的时候就发现了。现在Dandy在陈靛眼中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焦距的世界，仿佛他眼前不是这间屋子，而是满满漫漫的大雾，用了焦距在无限远的镜头，这是陈靛标准的眼神——淡淡的样子。他的另一只胳膊悬在空中，顺着胳膊的手握着一杯很清很凉的水，就像一个喝水的动作用频闪相机纪录下来的片断，选择了其中的一个摆在你面前。这个动作应该保持了很久了，Dandy很有把握，因为陈靛握杯的五个指节与玻璃杯刚接触所留下的附着在杯子上的水汽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了。陈靛最近经常这样，举着一杯清水，眼神无限远的一坐就是三四个小时，然后立即就开会，会上提出诸多妙不可言的想法。也许给旁人的启示是陈靛的发呆就是思考，可是Dandy总觉得陈靛好像一下子提出这么多东西是要赶着时间把自己掏空，为什么呢？
Dandy阖了门，浑身的汗水疯狂的往下淌，他平静的甚至是有些慢的走到陈靛身边来，裹满汗水的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又松开，最终抽出陈靛手中的那杯很清很凉的水仰头喝了下去，然后还像他们初见那样——胸腔内外湿成一片。
Dandy本来是想揍陈靛的，因为他那样对薇。但是当他再次看到他淡淡的眼神时，忽然就不忍下手，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在他淡淡的眼神中看到一种悲剧色彩，从他们初遇到现在，这种色彩愈来愈浓烈，仿佛就在不远将来的哪一天，这种色彩必将溃不成军。五年前，他拍着篮球很随便的把自己的钱夹砸在了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陈靛身上，痞痞地说着：“喂，那位同学，我渴了，帮我买杯水去吧，谢谢！”其实那时Dandy也并没什么恶意，因为篮球馆里只有他和陈靛，他进来打篮球之前陈靛可能觉得那里没人，安静，坐在观众席里温习功课，而且那时Dandy觉得只要是男生都和他一样结实，砸一砸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陈靛后来才告诉他，那个被砸的地方整整淤血了半个月。Dandy后来想，幸亏是之后才知道的，要不然他还不愧疚的把自己当场枪决，因为当陈靛艰难的推着轮椅从观众席里出来再慢慢地去买水时，Dandy就已经把自己判无期了，所以当陈靛把水和钱夹提到他面前时，他仰头就把水喝了，只是从小到大他从来没喝过这样的水——胸腔内外湿成一片，食道、肺还有胸膜和胸前的那一块皮肤，分不清了谁是谁。后来他每次喝陈靛那种很清很凉的水时，都会胸腔内外湿成一片。
Dandy喝完水，把杯子放到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从拿起杯子到放下杯子只有短短的几秒，陈靛从发呆中醒来，淡淡地看着Dandy淡淡地说：“怎么汗成这样？快去擦了，别感冒了。”然后又发了一会儿呆接着说：“你是从酒吧过来的吧，我煮了些吃的在桌上，应该还没凉。”
Dandy等陈靛不说了，就在陈靛身边的一人位的沙发上坐下了，出乎意料的没有怒气，只是看着陈靛的眼神说不出的阴沉：“薇呢？”
“在卧室，睡着了。”陈靛也不抬眼，似乎眼睛在发呆，而嘴巴在对话。
“那我进去看看。”Dandy突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对陈靛的不放心，说了这样一句话。
不过陈靛也没在意，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准备起身：“那你在吧，晚点的时候提醒她吃东西，告诉她医生让她多休息，明天要开会，我先走了。”
“啪”。
安静的室内，忽然就这么响了一下。陈靛感到耳侧似乎有千军万马杂沓而过的风嘶，于是这一侧的肩膀就重重的疼了一下，再然后，他被摁回了沙发。
“你坐着，等会儿我出来找你。”Dandy拉开门走进了卧室，留下一室的低气压。
陈靛想，其实Dandy不如直接说“我出来找你算账”来的简单易懂。这样想着，陈靛自己忽然笑了一下。
上午的时候，陈靛本来想自己要在薇前一步拿到报告的，但是因为陈胜的事耽误了，直到现在后背上的鞭痕还火辣辣的烧着，不然，就凭Dandy的力气也没那么容易摁得住他。
赶到医院的时候就看见薇一个人拿着报告傻站在楼下，那一刻陈靛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无耻。薇一看见陈靛就哭，哭完就打他。陈靛很平静，他准备看看检查报告，可是薇不肯给他，说报告错了，全错了，一定有什么弄错了。陈靛抱住薇，想暂时的安慰她，可她硬说要去核实报告，他只好坦白，说报告没错，所有一切都是真的。薇真得很可怜，陈靛第一次发现自己是这样残忍的人，因为想要找个可信赖的人来保守病情，就这样的伤害一个如此爱他的女人。他脑海里一直反复着薇说“你早就知道？”时的眼神，充满着悲哀的感情，没有恨，没有怨，只是悲哀，因为他利用她的爱，不是身体或者其他——而是爱。
薇就那样软进了他的怀抱，陈靛瞬间觉得心底的水草疯长成一片——抢走了所有的氧气。陈靛自己也不知道，他对薇，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那一晚，薇吻他时，他是醒着的。
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可是他没有回避，因为他想生华了。每晚每晚无休止的想，伴随着右腿根部钻心的剧痛，他没有办法阻止，像一个被绑在铁轨上的人，看火车从山岗草坡向他的性命一头撞过来。那一晚，薇那一个带着宿命的不管不顾的吻像极了生华对他说“我们重新开始”那一个吻，他思念太久，以至于无法抵抗，尽管鼻腔里充斥的是他讨厌的玫瑰精油的味道，可是他太想生华了，想得——没有了自制力。
可是薇呢？他如何再如以往亲近而疏离地面对她？
一墙之隔的这一边，Dandy坐在床边背抵着床头，想起刚刚酒吧里上来搭讪的女郎递过来的那杯冰茶。
很多个日子了，这样一次一次的接着各种各样的美女的杯子，然后暧昧的眯起眼睛咬住她们的耳坠，惹着那些红艳的嘴唇性感的无可救药。他们都说他花心，四处留情、玩弄女人，整日的玩世不恭从没把自重放在眼里。可是他也觉得累了，不是因为沾染的女人太多，而是眼前薇微笑着把清酒从陈靛那里放进他手里的这一个场景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他让身边围满女人，甚至让女人们的红唇抹画他的脸，但是当日出酒醒之后，他还是会沉默的把陈靛交给他的工作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做完。即便这样，他也很清楚，在薇的眼中，陈靛的光芒永远亮到足以让她看不见任何其他的人。
Dandy对着床上沉睡的薇苦笑，夜阑如水，泛滥不了他无法言说的感情。
“啪啦”的一声从屋外传来，惊醒了沉浸在伤感中的Dandy。Dandy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躲门而出。
“陈靛！”
Dandy看到坐在地上的陈靛双手握着右腿根部，身边的碎片撒落了一地，在夜里泛着凛冽的光，立马脑中清醒了三分，拔腿就冲陈靛而去，坐到陈靛身后，胸腔抵着他的背脊，熟练的要脱去他的义肢。先前的怒意竟在看到陈靛的那一刻烟消云散了。
“别碰！”陈靛疼得满头大汗，却硬是誊出一只手来摁住了Dandy。
Dandy狐疑，甚为激动：“你干吗！？”说时就又要为陈靛脱义肢。
“别管我！”陈靛忍痛拨拉掉Dandy的手，使尽浑身解数用手肘将Dandy顶了开来，又拖着身子向前挪了些距离，才便是放了心，可钻心的刺痛却越发猖獗，陈靛不禁呻吟了一声。
Dandy被推得仰靠在墙上，怔了半晌，方觉今天陈靛不对劲，平日他也常有因为站立超时导致的残肢痛，他偶尔为他处理义肢、最多隔着裤子按一按，陈靛哪里会像适才一般激动。他疑惑的坐起来观察陈靛，看到陈靛狰狞的面孔和抽搐的身体分明是要比平常疼一百倍，Dandy联系起薇看完报告后的昏厥恍然大悟，试探着问陈靛：“陈靛，你……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你别吓我！那份报告上到底写了什么？”
疼痛稍微过去了些，陈靛喘着粗气，喉咙里囫囵一片，斜睨着Dandy，异常冰冷的说：“你管不着！”
Dandy显然没想到陈靛会这样回答他，只是陈靛的眼神冰冷的又让他把想问的问题噎了回去。
陈靛没再理Dandy，他歇了片刻便要起身，可突如袭来的疼痛几乎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手臂刚把身子撑起，他就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Dandy眼疾手快，将陈靛扶进了他的怀里，这一扶一抱，Dandy不敢相信的看着怀里的陈靛——他瘦的不可思议！
“一个月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Dandy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箍住陈靛，怕他再跑，“你到底是怎么了？报告怎么了？为什么薇会晕倒？”
陈靛自知自己使不上力气，没再挣，却不耐烦地甩掉Dandy的手，颇为不悦地说：“你烦不烦？到底有多少问题要问？”
Dandy怔忪——陈靛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
陈靛沉吟稍顷，便觉对Dandy的确是把话说得重了一些，但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那份报告，他不想Dandy做第二个薇——他们都是他的朋友。
“Dandy。”
Dandy没应，却仍然拖着陈靛的身体。他有些生气，不是因为陈靛的话，而是他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们不是好兄弟么？
“对不起，Dandy。”陈靛哑着嗓子说。无力地靠在Dandy身上，他怎能忍心让他的好兄弟难过，“请你相信，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瞒着你，但那份报告……”陈靛竟无法再说下去。
Dandy没来由的委屈：“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你让薇知道却不愿让我知道？既然你不愿意让我难过，那你怎么忍心让薇那么难过？
你知道薇有多爱你么？！”
陈靛缓缓闭上双眼，仿佛Dandy的话深深刺痛了他。
“你知道薇有多爱你么？！”Dandy的声音失了控，间歇的竟带了些哭腔，“薇为了你远渡重洋来到英国，为了你四处寻找全球最好的骨科大夫，为了你不接受任何男人的追求！而你呢？你无动于衷、不接受她就算了，现在却还要如此的伤害她，我不相信你一点都没感觉到她的爱！”
陈靛无言以对。让他如何以对？即便此时他愿用他的下半生来偿还薇，他又有多长时间来偿还呢？他不禁苦笑，淡淡的开口：“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陈靛二人俱都看向启门呓语的薇。那女子美丽如蔷薇，含睫自语，没有看他们，只是反复问着陈靛的话，连忧伤都是那么自我而单薄。
Dandy看到如此的薇，骤然心痛，不觉握紧了陈靛的手腕，握得那变了形的手背青筋暴起。
陈靛有一瞬的不忍，但只是一瞬。他吸了吸气，从失神的Dandy身前站起，有点跛的、不卑不亢的朝薇走去，停在不知所措的薇面前，身形高大疏离。
“薇，你听到了——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我不是一个爱撒谎的人，更不会欺骗自己。”陈靛语声低沉，好听而——令人发怵。
薇静静的，像一朵开得自我的蔷薇。
陈靛试图将气氛再放松一些：“另外，我不说你也知道。Dandy喜欢你，不然以他的性格，怎么会乖乖的跟我回英国，更不会在陈氏像其他人那样为了业绩拼命。你所付出的，他同样……”
“够了，陈靛。”Dandy喝住了陈靛，却因为陈靛的话而不置可否了。只是不住的看向薇，希望看到哪怕一丝的动容。
薇终于抬起头，只是她一眼都没有看Dandy，而是直直的盯着面前的陈靛的双眼，那双眼那么坦诚，没有一丝的隐讳。
“薇。”陈靛唤她，想要让她清醒。
可薇的双眼瞬间爆出密密麻麻的血丝，她忽然疯了一样的拽住陈靛的衣襟，来回的摇晃着，大叫道：“不会的！你不会这样对我的——把我推向别人——你不会这样做的！一定是因为你的病是不是？！是不是？！”
“嘘”陈靛修长的食指轻轻的抵在薇的双唇上，瞬间安静了薇的疯狂。他俯身对薇极轻极轻的耳语：“我的病——那是我们的秘密——不能让旁人知道。”
薇僵住。然后泪流满面。
Dandy看到薇的眼泪，立马大步走来，推开眼光涣散的陈靛，将薇温柔入怀。看到薇这般的难过，他的火气又上来了，猛地转头对呆立的陈靛大声喝道：“你对薇说什么了？你对她说什么让她这样难过？陈靛，你做得还不够过分么？”说着，抚着薇的双颊有些笨拙的为薇拭泪，眼神伤心欲绝。“他到底对你说什么了？你告诉我，我去找他算账！”
薇不说话，只是哭，只是摇头，仿佛是要遵守一个不可违背的诺言。
陈靛看着摇头的薇，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无边无际的羞愧。他跌跌撞撞的出了门，走上寂寂无人的街，一个踉跄坐在地上，便开始扶着地吐血——胃里的血——蛰伏已久。那份报告，就掉在他身侧，被大风吹散入暗黑的夜。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