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落成海III》樟檀柳

21、终章

　　老式的21寸，是陆伯健在时留下来的不甚太多的东西里陆婶最宝贝的收藏，只有逢年过节大家团聚才舍得拿出来使使，如今突然的演不出来，陆婶不说，眼神却泄漏了秘密。
　　陈靛看在眼里，多少是不愿将电视拆开，也幸好并不是电视的问题，不过是插线板乱了接头，换一个就好了。
　　陈靛坐在生华身边和全院的人围坐在小小的电视机前看元宵晚会，他们坐在最后，是挨门最近的位置，在这个季节又是这样的屋子，寒冷的西北风呼呼的响在背后，人身上也便就憋出些凉意来。生华的鼻子冷得有些干红干红的，陈靛于是拉开外套把她拥进去，他潮而温暖鼻息有一下没一下的呼在她的头顶，不一会她的头顶也变得潮潮的。
　　陈靛却没有注意到，只是直直的盯着人头间那个不甚清晰的彩色方块发着呆，在想陆婶和陆伯一定是很相爱的夫妇。
　　忘记了从什么时候起觉得，一起慢慢变老——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生。”
　　“嗯？”生华闻言仰起头来，瞪着两只大大的眼睛。
　　陈靛张了张嘴，顿了顿，摇摇头笑了。
　　生华耸了耸肩，转移了话题：“陈靛同学，照你的视力，坐在这里是看不清的吧。一直装模作样什么呢？”
　　陈靛一笑：“呀，被发现了。”
　　“哪，我们溜走吧。”生华坐起来，古灵精怪地向陈靛树起食指，“外面有庙会哦，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陈靛一脸的“你就没救了”，拍拍生华的脑门轻声说：“馋嘴的丫头。”一个不留神，已经被生华拽出了屋子。
　　“靛，你吃过糖葫芦么？”
　　“糖葫芦？听过，没吃过。”
　　“很好吃的哦，庙会尾端有一家专门作干果的，他家糖葫芦很有名呢！靛也来尝尝吧。”
　　“糖......甜的？”
　　“确切地来说，因为有山楂所以是酸酸甜甜的。”
　　“哦，那应该很好吃......”
　　......

　　上元灯节。
　　陈靛站在十字路口看着远处某个四合院门口花红柳绿的挂着一排花灯，就想起这样四个字来。正月十五的花灯，他其实从没真正见过。“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这首诗他可以一字不落倒背如流，必要的话连欧阳修都可以介绍地天衣无缝，可是他却永远说不清“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意境。以前只觉得《春灯谜》里说得太玄乎，可如今却些微的可以感到《青玉案》的那点点难以捉摸的情愫。站在生华身边，才依稀记起今天也是久远的过去那些痴男恋女放灯莲的日子。
　　“原来靛也会发呆啊。”
　　陈靛如梦初醒，看到对面的绿灯已经亮了，而生华一脸茫然的凑过来，很有感慨地感叹着。
　　陈靛不好意思地笑笑，拉起生华的手向对面走去。
　　生华被陈靛拉着，却还是被落了半步，于是他宽大的肩膀占据了一半的视野，她却忽然觉得那是她这辈子最美丽的风景。
　　什么时候，竟是如此喜欢去落他半步，不仅仅是因为视野里有他而产生的莫名的安全感，而是渐渐有了一声轻轻的“随”念在她耳边，那样好听，她喜欢跟随着他的身影，无论走到哪里。
　　这样想着，她低低笑了起来，把手连他的一起塞进他的衣袋，体温温温吞吞的渗进来，很是暖和。
　　好像是很喜欢这样的温暖，陈靛扭回头对她轻笑，眼角尽是温柔的纹路。

　　“靛，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
　　忘记了为什么要问这样一句话，曾经的生华多少是觉得这样做太幼稚了，而且还带了那么一点点的无事生非的意思在里面，他会不会觉得自己无聊呢？
　　可是此时此刻他肩上的霓虹总有种让她恍如隔世的感觉，恍惚的有些无理取闹而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上唇适才接触到下唇，她就开始追悔莫及了，想起莫莫说的女人在爱情面前智商永远等于零，原来自己也会有这样一天。
　　陈靛忽然停下来回过头：“怎么会想要知道这个？”却看到生华不停的捶自己的脑袋，嘴里还嘟嘟囔囔的：“真是......真是......”
　　陈靛“扑哧”笑出来，抚掉她的手，温凉的五指落在她的头顶，低沉的笑声飘进她的耳朵：“怎么了？傻丫头。”
　　生华想这下求神拜佛也逃不了了，于是硬着头皮说：“哪，靛不会也和其他男生一样，只是因为看到我长得稍微好看一点才......”
　　“我身边可不缺美人哦。”陈靛挑眉，少有的笑得很清明，微微歪着头，像一个邻家大男孩。
　　陈靛一说，生华才觉得自己好像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说Gucci有多么的吸引眼球，也不说莫莉是怎样的摄人心魄，单单一个陈氏就会有多少美女在里面啊，生华想想都怕。
　　“那靛，到底喜欢我什么呢？”生华自认为，除了一点点的姿色，再也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任何优点。
　　陈靛低下头，没有说话，似乎在想，又似乎没有，他再次拉起她的手向庙会走去，只是沉默着，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于是生华也低着头，跟他走，自责自己真是无聊，心底却空空的失落了。
　　走进庙会，走进人群，走入霓虹下一潮一潮匍匐的光影，陈靛避让前进，可为什么喜欢生华呢？陈靛一直觉得答案很笃定，可眼前闪现的只是一个个梦一般的旧影，生华在影间徘徊，他却说不出只言片语。
　　“靛，等等，扣子挤开了。”
　　陈靛下意识的看向胸前，针织的两片衣襟松松的垂在空气里，他的心也曾经那样的无处安放。身边人潮涌动，人声浮沸，仿佛时间推移回两年前，曼哈顿的贫民区，他站不稳，推推搡搡，而寂寞从未如此的真实可触。
　　“靛，怎么了？”
　　风中凌乱的衣襟落入那双纤细的手，逆风，她的香气挟裹在凛冽的寒风里空茫。陈靛对于幸福的触觉变得模糊，他忽然觉得面前的一切都那么得不真实，好似会被这场大风全部带走。
　　他——不要生华被带走。
　　生华看到陈靛突然紧紧抓住她的手，他的双眼迷离深邃，眼中的靛蓝如同深夜的海潮，悄无声息的波涛汹涌。很久了，他唇边才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笑意，他低下头对她笑，声音还是那样好听：“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盛大的焰火在他背后炸开，巨大的声响让路人纷纷侧目，只有他眼中只看得到她。
　　生华记得自己当时对陈靛的回答其实并没有多惊喜，甚至还微微感到过于普通。可是她却想不到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竟会对这句话产生了深深的感触，那一天她怅然若失的对另一个男人说了相同的话。

　　“生，我们一起去逛庙会吧。”
　　每个人一生都有他回答不了的问题，而每个人，都有他预见不了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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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有记忆以来陈靛对庙会就充满了好奇，于是逛得也就格外卖力。
　　第一站当然要去尝尝被生华吹得天花乱坠的糖葫芦。
　　陈靛对于糖葫芦的第一印象不是味觉上的，而是觉得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实惠的东西，一元钱，陈靛举着几乎可以直奔一米的一串山楂张口结舌。
　　生华忍俊不禁，拿起一串准备尝尝久违的美味，却是横竖吃不到头一颗，倒是嘴边不知道何时伸过来一颗珠圆玉润的红球球，浇着蜜蜡一样金色脆壳，看着都会想到咬进齿间清脆的声响，生华“咔哧”一声美美的吃掉了头一颗。
　　“丫头，好吃么？”
　　生华只顾着点头，眼睛已经瞄准了下一颗。
　　“丫头......呃......其实我也吃不到头一颗，所以......”
　　生华这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到陈靛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笑得细细的，瞄着她手里的那串。生华连忙将手中的伸到他面前，却见陈靛一幅灵光乍现的表情，自言自语道：“如果在陈氏的餐厅里在情人节这天为每对情侣提供加长的餐具，那么通过互相喂食的过程增加浪漫，餐厅的生意一定会特别好......”
　　生华真是欲哭无泪：“靛，他们浪漫了，咱们怠慢了。”

　　......
　　二人后来又去吹了糖人，生华吹了一个小猪头送给陈靛，把糖人师傅逗得哈哈大笑。接着去猜灯谜，生华对此一窍不通，陈靛倒是屡试不爽，于是生华只好被教育去多读读《红楼梦》。最后生华拖着陈靛去吃最正宗的元宵，稀里糊涂的吃了半天，只觉得烫，到多少没吃出些味儿来。
　　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在新年伊始的晚上，生华挽着陈靛，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陈靛也笑，呼出白白的雾气。
　　生华被街边的面具吸引，拉着陈靛去瞧。陈靛伸手触着水石膏上薄薄的一层墨迹，感到无比的喜欢，于是拿起来握在手里，那种凉凉的质感还带着潮湿的气息，他下意识举到脸前，从那两个不够精致的孔洞里洞察这个世界，他看到身边的人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明显向后闪躲了一下，可是因为反应过来是面具所以又对着他笑了笑。陈靛又这样试了很多次，看到很多对着自己发出的恐怖神色，他有些恍惚，他一直以来的生命里接触到的目光都充满了爱慕和钦佩，他习惯了被人们喜欢，来日方长，而其实一个面具就会改变很多态度，他只要戴一个面具，他的世界就会天翻地覆——想到这里他竟有些微微的害怕，于是他放下面具，试图去忘记适才那些一闪而过得奇怪念头，正欲转身去寻生华，却险些被扑进怀里的生华扑倒。
　　“靛！”生华紧紧搂着陈靛的腰，仿佛要将他生生摁进自己的身体才好，“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
　　陈靛抚着她的发，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对不起，惹你担心了。”
　　“靛再也不要戴什么面具了，我会找不到靛的。”
　　“好，我不戴面具，如果我们不小心走散，生那么勇敢，一定可以找到我的。”
　　“我会找到靛的......”生华哽咽着听着陈靛强有力的心跳，“我一定会找到靛，然后再也不分开。”
　　“生，”陈靛唤，“我......”
　　生华抬起头来，陈靛欲言又止。
　　“怎么了？”
　　陈靛微笑：“没什么，我们去看焰火吧。”
　　生华拉紧陈靛的手，轻声说“诶”。

　　焰火表演其实算不上大气恢宏，但在这个镇子里却是数一数二的盛事，人们习惯于在正月十五的这一天和全家人赶着去看镇尾的那场焰火，美丽的不是焰火，而是站在那些所爱的人身边那份心情。
　　陈靛本来对烟火是没什么兴趣的，一则是烟火是不可及不可触的东西，陈靛不喜欢不太现实的东西；二则是焰火对于他来说并不稀罕，欧洲人也喜欢焰火，奥地利有焰火节，他也有幸观看过一次，只是人群的感觉总是让他觉得越发孤独，所以就会觉得烟火是会让自己孤独的事物；三则上次从生华身边离开就是焰火过后的黎明，这更加让他有些反感那些流光。因此陈靛现在站在这里，与其说是看焰火，不如说是看生华眼底的绚烂。
　　“生。”他在欢呼雀跃的人群里静静的瞧着身边的她。
　　生华笑着回头：“怎么了？焰火不好看么？”
　　陈靛摇摇头，然后说了一句话，眼中的深蓝寂静而明亮。
　　四目相对，生华道：“靛，太吵了，我听不到，你可以说的大声一点么？”
　　闻言陈靛笑了，却只是笑，什么都没有再说。
　　生华脸上的笑容消失，她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可她知道，陈靛说得很郑重，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对她说的话，因为他眼底的蓝色海洋里深深的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他到底想说什么？是什么让他屡屡欲言又止？
　　生华看着扭头去看烟花的陈靛，终于没有再追问下去。

　　很多年来生华一直记得初到小镇时和陈靛看的那场焰火，他那年少的手心潮湿而微凉；很多年后生华依然记得重回小镇时和陈靛看得这场焰火，他那宽大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坚定不移地告诉她那是她此生的依靠。
　　“生，跟我走。”
　　他在一绽又一绽的烟花里回眸，深邃的眼色泛起一阵清扬，粉红色的唇瓣上下翻动，如同蝴蝶绒须地触碰，他笑，声音里也带着笑。
　　记不起是怎样被他拉走的，只记得左手的五指紧紧扣在他的指缝间，他的五指颀长有力，他的臂膀宽大结实，他的笑容异常清晰。
　　他带着她在人潮穿梭，他护着她的肩膀，他礼貌的说着“借过”，他潮而温暖的鼻息擦过她的颈。
　　所有的幸福都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生华在这个喧嚣世界微微酸了喉头，她不想问他要去哪里，因为多么希望跟随着他一直走下去。
　　从前的那些悲伤的画面一再浮现，每看到一片，她的喉头就酸过一点，心底的莫名的喜悦就盖过一层，直到觉得无以复加，流下幸福的泪水。
　　生华停了下来，她拉住陈靛，捂着嘴巴泪流满面。

　　“生，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

　　盛大的烟花又一次在背后炸开，生华泪眼朦胧，只看到对面陈靛明明灭灭的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么？”

　　陈靛微笑着拭去生华脸上的泪迹，亲吻着她的泪眼婆娑，一并吃尽那些曾经的酸涩。
　　生华看清陈靛带笑得眉眼，看到他优雅的嘴角，看到他伸出的手，看到他扔掉的手杖。她笑，眼泪又落下。

　　她葱白的五指搭上他刚俊的手掌，没有舞曲，没有华章，有的只是这寂静无人的丁字巷头和背后繁盛的花火。谁也没有说好，却默契而熟稔，如同日夜交舞，亲如夫妇。
　　陈靛吃力的变幻着舞步，生华贴近他，靠上他的左腰，伏在他的心口，亲吻他的心跳。他们的双腿深情相触，缠绵、纠结。他们的身体彼此靠近，紧贴、相融。
　　他们相拥而舞，彼此相携。焰火把他们的身影映的很美很美，街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靛，我会等你的。”

　　陈靛到底想要说的是什么？生华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他其实一直想问问她，问她：“你可以等我么？”我要去为我们的幸福作最后的准备，生，你可以等我么？

　　“我会等你回来，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再也不分开......陈靛忽然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从前的那些孤独和难过都不再清晰，因为未来的幸福太真实了，真实的......都有些不真实了。

　　“靛，我尊重你的决定，我等你回来。”

　　承诺是一种很玄的东西，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却就是笃定着会实现。因为承诺的人，也因为心中早已种下的寄愿。

　　夜空。依旧烟花璀璨，依旧月满如园。

　　（第三部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