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落成海III》樟檀柳

20、第十九章

　　正月十五在陈靛的记忆里是冰冷的——即便在他的记忆里只有两个正月十五。
　　他要一下班就气都不喘得开着夜车直奔约克郡的宅第，到的稍微晚了一些，就会无一例外的遭到一些人的闲言碎语，然后又要草草换上唐装，却依然会被爷爷的冷眼斜睨，仅仅是在怪怨他的“手忙脚乱”。首先要做得是在中堂里一家人“叙情”，其实不如说是汇报工作、争风吃醋、暗渡陈仓，陈靛作为陈家最大资产陈氏的掌管者自然是沉默不得，其他兄弟则虎视眈眈，鸡蛋里挑骨头地把矛头指向他，尤为陈胜和其母亲最甚，陈靛必须谨小慎微的应回去，以免爷爷指责他不兼爱兄长、不礼遇长辈，当真是步步惊心。然后会有家庭聚餐，吃着没有汤圆味的汤圆，低眉顺目、道貌岸然，本该在餐桌上的欢乐气氛被深深压在家规的最底层，亏得是爷爷不准餐桌上清谈，不然谁知道又会是一场唇枪舌战。餐后列队一般在前庭看烟花表演，世界各地有求于爷爷的人都会主动送来很多焰火，他们谄媚的嘴脸让陈靛反胃。最后爷爷要去招待客人，一群人这便才解了禁，男人们会高谈阔论一番，却显得毫无意义，女人们则在露台叽叽喳喳、花红柳绿的招摇着，懦弱的父亲总成为她们的笑柄，而母亲早对此事不闻不问，陈靛每次都要不温不火地把女人们的嘴堵回去，然后才和大哥一起下下棋，大哥是寡言清欲的人，不笑也不恼，在这个家很少人会注意到他，可是陈靛就是喜欢和他下棋，即便从未有赢过，也觉得是这个月圆之夜唯一圆满的时光。

　　“那澍呢？”
　　生华听陈靛慢慢地讲着，慢慢地给他脱下围裙，慢慢地说。
　　“因为是私生子的缘故，爷爷不同意给澍一个名份，也不允许他参加家庭聚会。其实论资排辈的话，澍才应该是陈家二少。”
　　生华听完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陈靛在月圆的晚上轻叹了一声，却是因为厨房的火焰苗子耀着，头顶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晶莹。
　　“这样的家，不如没有。这样的名分，不如不要。”
　　生华在陈靛怀中仰起头，看着面前这个隐忍的男人，其实他比澍心中要承受得更加沉重。

　　“阿生啊，都准备得挺齐全的啦，你和小陈快来和我们吃团圆饭啊。”
　　陆婶的声音从正房里传来，夹杂着淅淅索索的人语和远方间或一下的爆竹声。
　　“诶——陆婶——我们这就过去。”
　　生华开声应着，引陈靛一起向了正房。

　　陆家母子的这个小四合院虽小，住的人却不少，除了陆家母子和偶尔回来的陈靛生华另外还住着一些本地人和一些外来打工的人，陆婶租房子价格公道，人又好又容易和人混熟，所以一来二去的这院子就像住了一大家子一样热闹，逢年过节的坐在一起吃顿饭，谁心里都暖烘烘的。
　　今天正月十五，月圆的日子人也得圆，不过是上午，陆婶就火急火燎的打电话给生华，要他们晚上一定得来，生华虽应下，然而也知道照陈靛的脾气定要早早去了给厨房帮忙，可这两天他的左腿情况很不好，多少是担心的紧，倒是陈靛听说会有团圆饭吃就跟个孩子似的特别开心，说是拄着拐杖也得去，生华拗不过，只好由着他。
　　如今陈靛甫一进正房的门，除了陆婶和陆文林以外的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的射了过来，大家先看了看陈靛手里的拐杖，又看了看陈靛的脸，然后又看了看陈靛的脸，然后看了看陈靛的腿。一时，房间里尴尬的落针可闻。
　　院里的邻里只听说生华有个非常出众的男朋友，却到底没见过陈靛的庐山真面目，便是好奇至极，方才见了，却有种悲喜参半的感觉。
　　陈靛竟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人，脸上瞬间展露出标准的微笑，声音清朗，字正腔圆的自我介绍道：“大家好，我是陈靛，生华的男朋友，很高兴见到大家。”然后目光向下移去，开始缓解尴尬：“我的腿脚不太方便，也不知道在哪里就会给诸位带来不便，所以还望诸位海涵。”缓解完毕，烘热气氛：“那么，大家请自便，桌上都是我和生华的一点心意，还望诸位笑纳，让我们共同度过这个难得的团圆之夜吧！”
　　“缓解尴尬三部曲”到此结束，众人一愣，陆文林第一个笑着拍起手来：“来来来，大家吃好喝好，别枉费了我们小陈和阿生的一番美意......”
　　这一说，人们的心里也是一热，便都闹哄哄的开餐了。
　　陈靛生华亦落座。
　　生华凑近陈靛嘿嘿一笑：“靛，你是我的偶像。”
　　陈靛眨眨眼，笑道：“你的文林哥也反应很快啊。”
　　这时，陆婶的声音传来：“来，小陈，把你的碗给我，你够不着汤吧，来我给你舀点。”
　　陈靛赶忙婉言：“陆婶您可千万别，我给您舀还差不多。而且那汤是营养祝寿的，特地为您准备的，怎么轮到您来给我舀汤了？哪里受得起。”
　　陆婶笑得更开心了：“哎呦，嘴巴和蜜糖沾过似的，甜的我心眼里去了。不行，今天这汤我舀定了。”
　　说时，陆文林已把碗递了过去。
　　陈靛受宠若惊，哑然失笑。
　　待陆婶一碗汤舀完，桌对面的一东北大汉跳了起来：“小伙儿叫你小陈是吭？”
　　陈靛礼貌的颔首：“对，叫我小陈就可以了。”
　　“嘿嘿，长得俊，连说普通话都比咱地道！”
　　一桌人听着全乐了，想是这东北汉子当是这里的开心果。
　　陈靛只管应着：“哪里。”
　　“大哥跟你说啊，大哥看见你第一眼起，咱就觉得看对眼了，哥高兴，就想给你加点菜。”随即大声喝道：“来！谁给大哥一碗？”于是手边不知道谁递了一只碗过去，那东北汉子接起就笑了：“小陈你够不着西兰花吧，没事儿，大哥给你夹。”
　　陈靛慌忙上去接：“谢谢大哥。”
　　碗还没到手，又被夺了去，只见旁边一阿姨站了起来：“小陈，你是远方来的客人，让你下厨本来就够不好意思，现在阿姨给你夹点红烧肉，表示我的一点歉意。”
　　陈靛脸都红了：“谢谢阿姨。”
　　“陈叔叔，您够不着茄子吧，我给您夹一点。”
　　“谢谢小草莓。”
　　“小陈......”
　　“谢谢......”
　　“陈先生......”
　　“谢谢......”
　　......
　　等碗传到陈靛面前，已经红红绿绿的装了满满一碗人们的关爱。陈靛捧着那只碗，抬起头来看热闹的吃着团圆饭的人们，他们其中大多数陈靛几乎叫不出名字，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可就是因为一场月圆的姻缘，暖暖和和得坐在了一起，就可以比血脉相承的亲人更暖人心。
　　生华悄悄的拉了拉陈靛的袖子，吐了吐舌头：“快吃吧，都凉了。”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陈靛独自一人站在伦敦深夜的街头，孤独寒冷像潮水一样漫在他的喉头，而眼前的那一丝还依稀看得清的光，依然颤动着那一桌人模糊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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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不后悔，是假的。
　　生华背靠着后门的门柱，看着不远处扶着墙躬身作呕的陈靛。陈靛的胃其实已经脆弱至极，稍微吃的不慎，就会和着血吐个干净，刚才明明看到那一碗菜对于陈靛来说确乎是有些太多了，可是因为陈靛笑了，笑得那样开心，她心一软，没舍得劝阻他，只好落的更为痛苦的下场。
　　所以，说不后悔是假的。
　　她听得到他的指甲轻轻扣着墙皮的声音，细碎的粉末，颤抖着掉下来，像一个病危的老人那样脆弱。在生华的记忆里，人前的陈靛是和“脆弱”这个词绝对挂不上钩的，可是直到有一天她接住即将摔倒的他、她从背后搂住正在吐血的他、她看到他因为害怕而残留在眼底的晶莹，才真正意识到面前的那个男人是那么瘦，瘦的和每一个普通的人并无任何区别，同样喜怒哀乐，只是从未有人去试图发掘罢了，从未有人试图去关心他的脆弱。
　　但生华这一次却没有近前去帮助他，因为生华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些秘密，而每个人都有不想被发掘的脆弱，这种强烈的自尊在陈靛真正决定成为生华的男人时变得益发清晰可辨，清晰可辨到生华也被深深的触动，她是什么时候学会了不再那么冒失，而更体谅了他的感触。她真的，越来越熟稔了为人妻之道。
　　然而......生华再次抬起头来，却看到了站在陈靛身边的陆婶。生华觉得有风吹过，却带了些微的春天。

　　陆婶端着一杯清水，站在陈靛身边，饱经沧桑的手爱怜的拍抚着陈靛的后背，一下一下，透过冬天里厚厚的一层毛衣，殷实而温暖的传达到陈靛微躬的后背，让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他轻轻一颤。
　　陈靛缓缓抬起头来，细若蚊蚋的唤了一声：“陆婶......”想努力的笑一下安慰面前这个满脸担忧的老人，却因为力不体支，嘴角怎么也抬不起，徒劳的抽动了几下肌肉，那难看的像是要哭。陈靛也知道自己难看，于是只好低下头去，别再徒增烦恼。
　　然陆婶又将陈靛的头小心的托起，抽出手绢来轻柔的将陈靛嘴角的血迹拭去，细细的念叨着：“你和阿生到底都怎么了？五年后再出现，阿生浑身是伤，而小陈你的身体这......”哽在那里，再难以继续。
　　陈靛的眼皮虚虚的搭在深蓝色的眼球上，细密的睫毛像一首忧伤的诗。他只是朦胧中看到陆婶眼角的慈祥，嘴角上传来的气息也温暖的难以抗拒，真的好温暖，好温暖啊，好像水那样的温柔而暖和，穿过身体的每一个私密的角落，沁入毛孔，流进血管，淌入心房，然后血液会循环，源源不断地把温暖传送进来，让心跳也变得舒缓。
　　“陆婶......”
　　陈靛喃喃着，摇摇晃晃的转过身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一样紧紧搂住了陆婶，他迷迷糊糊的把头埋进陆婶的胸前，下意识的蹭了蹭。
　　陆婶心疼的轻拍着陈靛的背，“唉，可怜的孩子......如果难受就叫陆婶一声妈吧，像阿生那样叫我一声妈吧。”
　　“妈......妈？”陈靛生涩的发着那两个音节，眼前隐约浮现着华丽的城堡里一个金发蓝眼的女人，她声音冰冷的说教着：“你是陈家的少爷，类似‘妈妈’这种民间的叫法不合适，只能叫‘会长夫人’或‘母亲’，明白了么？”只是陈靛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他......已经忘了妈妈的样子了。
　　陈靛这样一叫，叫得陆婶心里更酸，她重重的“诶”了一声，两颗浑浊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含着哭腔笑出来：“我们的小陈，都长这样高了，这样结实，妈心里真高兴。”
　　“好暖和......”陈靛低低的呓语着。无数的书页里用来记载母爱的无私与无可替代，可陈靛从来记不住一字一句，因为那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曾存在，此时，陈靛只是像个新生的婴儿那样，只感得到那种爱的温暖，是和生华的温暖不一样的感觉，温暖的只想把脆弱都倒出来，从此才发现，如果脆弱的时候，叫一声妈妈就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妈......妈，让我......多......抱一抱......好么？”

　　陈靛靠在陆婶怀里很久才从呕吐的虚弱中缓过来，他温柔的谢过陆婶接过陆婶手中的白水抑了抑胸下的恶心。
　　生华这才慢慢踱过来，看着温馨的陈靛和陆婶，笑得轻轻的。
　　陆婶见生华来了，便心领神会的笑起来，匆匆撂下一句话就上正房去了。留下但笑不语的陈靛和生华。
　　生华拉陈靛坐在寒冬的夜里，细细的说着些话。
　　“好点了么？”
　　“喝了些热水，好多了。”
　　“你也真是，明知道自己受不住，还要吃得那么干净，到头来折腾自己。”
　　“不碍事的，大家都那么用心，当然要用心吃，今晚我很开心，真的没关系的。”
　　“傻瓜靛，明明那么疼......”
　　“啊，被看到了。”
　　“......”
　　“谢谢你呢，生。”陈靛歪过头，眯着眼对生华笑。
　　“干嘛谢我？”
　　陈靛呵了口白气，然后顾自笑了笑，说：“因为生理解我。”
　　生华没应，抬起头看陈靛眼角细细的纹路，靛最近很爱笑呢，连皱纹都有了。末了，她拉掉手套，伸出食指在脚边的雪地里画了圆圆一个圈，又画了三道横线，说：“这是最初的靛。”
　　陈靛盯着那个面无表情的脸，撇了撇嘴，很不情愿的问：“有这么冷酷无情么？”
　　生华瞪着两只大眼睛，很坚定的点点头。
　　陈靛无语。
　　于是生华接着画，在旁边又画了一个圆，往里面添了两道向下弯的曲线和一道向上弯的曲线，说：“这是后来的靛。”
　　陈靛凑过去，左看看右看看，哭丧的一张脸，自言自语：“好难看。”
　　生华笑了笑，画了第三张脸，两道向上弯的曲线和一道向下弯的曲线，是一张笑脸。
　　陈靛笑了：“这是现在的我。”
　　生华神秘莫测得摇摇头，然后在这张脸的眼角上加了几条线，说：“这才是现在的靛。”
　　陈靛狐疑：“睫毛长长了？”
　　“噗嗤”生华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那是皱纹！”
　　陈靛蹙眉，思忖少顷，紧挨着第三张脸的旁边画了一个小了一点的圈，接着画了一张笑脸，照猫画虎的再眼角补了几条线，满意的打量着说：“这是未来的我们。”
　　生华咯咯的笑起来，又好气又好笑地捯陈靛：“讨厌！人家才不要变那么老。”
　　陈靛不以为然：“为什么不要？多慈祥多温暖啊。”说着在那些眼角的线条上细细的描着，“我们要做温暖的好爸爸好妈妈，像陆婶一样。”
　　生华一滞，又渐渐笑开，低低的说：“靛，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爸爸的。”
　　“为什么呢？”陈靛并不赞同，“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父爱，所以当起爸爸来一定会很笨拙的。到时候，生要帮助我呢。”
　　生华恍惚：“靛的爸爸妈妈......”
　　“和陆婶......很不一样。”陈靛接道，“生，‘妈妈’的感觉真的好温暖，那是和生不一样的温暖。生的温暖在鼓舞我变坚强，而‘妈妈’的温暖却可以用来愈合伤口。”
　　生华靠进陈靛的胸膛：“靛也有权去享受母爱，和所有的孩子一样。”
　　陈靛温柔的滑着她的发，笑着说：“是生让我看清我贫穷的只剩下了生，而也是生为我带来了温暖的人们，让我变得富有起来。生，你一定是上帝送给我的厚礼是么？”
　　生华握住陈靛手：“上帝对我说，靛是可以给我幸福的人。”
　　陈靛亦握紧生华，无声轻笑，眸角微瑕。

　　“小陈啊，电视演不出来了，可以帮忙过来看一下么？”
　　陆婶的声音从正房传来。
　　生华忍俊不禁。自从上次陈靛帮陆婶修好了一台废弃很多年的收音机，陆婶就把陈靛当成万事通，以为陈靛什么都可以修好，邻里一宣传陈靛就变成了“家电维修”专业户。陈靛到随和，能修的尽量修，几天下来，修好的家电还真是不少。
　　陈靛蹙了蹙眉，这个时候去修东西还真奇怪，只好把生华扶起，一边往起站，一边嗫嚅：“也不知道九十年代的电视内部和美洲的一不一样？”
　　生华拉住陈靛的手，嘿然一笑：“林科恩实验室的高材生，我挺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