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誓不归》夏以至

4、南殷

　　少年倒是很听话，一骨碌跳下地面，学着凉夕坐在石凳上，眼睛还是贪婪的看着凉夕藏起来的东西，双手着地，脖子一直昂昂向上扬，像只饿极的野狼。

　　凉夕拿起筷子，那人也拿起筷子，看着他笨拙的五指握紧，才把藏在身后的馒头放回桌面上，怕他又扑上来抢，用树枝轻敲他手背，说：“不能那样吃！很脏。”

　　她用筷子夹起一箸素菜，张开嘴巴，看着少年，说：“这样，这样吃的。知道吗？”

　　少年眨眨眼睛，居然张开了嘴巴，把头凑到凉夕面前，湿漉漉的眼眸里面藏在明亮无比的星子，无知纯真的看着她。凉夕有点哭笑不得，他到底在想什么啊，把素菜塞到他嘴巴里，又拿起馒头递到他手上，让他慢慢吃。

　　天色渐暗，夕阳落幕，山林间有着蛐蛐的叫声，天际的星子也亮起起来，黑布一般的天空，挂在成串成串数不清的星星，一闪一闪，在盈盈流动着，那个奇怪的少年吃饱了，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

　　凉夕在屋里看经书，看到一半还是不放心，推开了纱窗，剩着明亮淡黄的月色，他孤寂的立在院子里，看凉夕屋里的灯火，乱糟糟的毛发盖住了他半边脸，细看还是能看出他高挺的鼻，修长高大却不显粗犷的身材，忽地仰起头，对着圆月嗷呜一声。

　　那声音传得辽远响亮，引得远处一阵阵的野狼老虎山林之物呼应，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唤声。

　　凉夕忙闭紧门窗躲进被窝里，又点燃几根蜡烛，照得室内亮堂堂的，心底的疑惑似是一点一点慢慢的抽丝剥茧解出来了，那个人，那个人，该不会山里的饿鬼吧，可是他脚是着地的啊，在月光下也有影子。

　　过了一炷香时间，外面动物的嗷呜嚎叫的声音渐渐将息，只有些蛐蛐的叫声，在暗夜里吱吱叫动，凉夕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又悄悄的推开一指宽的纱窗，躲在屋子里，看外面的竹院子，那人走了，石凳上只留下空空的竹篮子，明月对竹影，伴着清风，疏疏的落在窗前。

　　凉夕想起，幼时家里请了教书先生给哥哥姐姐们上课，她调皮贪玩，瞒着乳母嬷嬷到书斋里偷听，她趴在窗前，听教书先生握着卷宗，摇头晃脑的吟念诗词。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她那时并不知是什么意思，那句诗词今日就莫名出现在脑海中，这些年师父教她识字，写字，念佛经，偶尔也允许她看一些外面的书，她有时便拜托相熟的香客在市集里给她带些书来解闷。

　　女香客不识字，都是买菜是随手在书斋里让老板挑选些便宜的书卷过来给她，凉夕身上实在没钱，只能许诺道在观世音菩萨面前为香客多多念经，祈求庇佑。

　　凉夕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脑子乱糟糟，在书架里翻出之前看过的杂书，她记得有本书是描写动物畜生的，有记载了白狼的生长特性。

　　她把书本都翻烂了，里面也没出现过有狼人二字，更别提有人模仿狼的叫声。凉夕决定第二天去问问师父，师父或许知道。

　　清晨，凉夕起得早，耳朵贴着门窗细听，确定外面没人这才放心，她实在害怕那人又提了只血淋淋的野鸡来递给她。

　　回到庙里，才记起今天十五，香客们徒然多了起来，为争今日头柱香差点儿打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信徒源源不断的来上香，师父忙着解愁答难，一刻也没得空，经书冗长烦恼，庙里今日出奇的吵闹，纱窗推开，青烟缭绕，熏香重重，菩提树下竟然有人在闲聊着，凉夕耐不下性子来，经书越抄越错，扔了一张又一张。

　　“那狼人怎么来的，我听说是别人把婴儿遗弃在山上，恶狼不食幼子，把幼子养成狼人，沾染了狼的习性，就不是人的模样了。”
　　“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这些年间，是听说过，这南山后面常常有似狼似人之物出现，吃生肉爬高树，模样瘆人得很。”
　　“是真的，我家那位昨晚上山去，看到狼人！还拿柴刀与那畜生搏斗起来。”
　　“喔嗬，我才不信，山上有狼人我倒听说过，是个人看到畜生，还不得吓跑啊，你家那胆小鬼敢与狼人搏斗，快别说笑了。”
　　“呸，你说什么呢，谁是胆小鬼，我家郎君是真拿菜刀砍了那狼人，不信你跟我回家看，一刀子血，可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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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妇人一前一后说着，引得其她些八卦人也吸引过来。

　　左一句右一句，都在议论着昨晚南山后面的奇异之事，言之凿凿的肯定昨晚狼人之事，后来直接有人说，不如报官，让官府上山，把那畜生逮住，扒皮拆骨，悬在城门上，教它莫再吓人。

　　凉夕听不下去了，怒气冲冲的推开门，走到菩提树下，训斥道：“佛门重地，喊打说杀的，这是犯了重孽。上天有好生之德，各位香客来容安寺上香，也是祈求福报，怎得如此混账，六根不清，蒙羞佛祖！”她声音一改往日的轻柔，厉声高亢，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怒而教训着这群多嘴多舌的妇女。

　　各位妇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位说报官的中年妇人，被容安寺年轻的姑子奚落一顿，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的，讪笑着不敢再接话。

　　“空尘，休得无礼，出家人戒怒，你今日失言了。”师父立在门前，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平静无波的捻动佛珠，面色冷淡地朝她说道。

　　“师父！”凉夕听不到那些扒皮拆骨的血腥之词，跺脚回应，倒也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地回到师父身边。

　　“出家人不许打听八卦。”

　　“姑子莫怒，我们也只是说说而已，况且那狼人未曾伤人，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吩咐我家郎君以后少走那条小道就是了。”其中一位穿着蓝色粗布的妇人解围道。

　　静吾师父面色无波亦无浪，双手合十弯腰道：“阿弥陀佛，佛曰：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

　　正午过后，众香客渐渐散去，凉夕还在后院里抄经书，手中的笔一横一竖，脑子里却是控制不住的想起昨晚那人在清冷的月光下仰头长呜。

　　师父不让她多嘴多舌，她不敢问师父了。

　　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眼神很柔和，比她每晚倚在窗柩抬头看的星星都闪亮明媚，是她从没见过的明亮。她从小接触的人不多，阿玛和大额娘的样子已经很远很远，远得模糊远得在记忆中搜索不到他们的模样。

　　师父一直对她很严格，许多事情上都冷冷淡淡的，师姐师丈她们，都遁入空门，少了七情六欲，每天固定的念经敲木鱼，待人上香，解俗人的愁，她的情绪也几乎被训练的很平静，在容安寺内一日重复一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什么是惊恐，什么是快乐，也几乎没有一个同伴和她长大。

　　现在居然凭空出现一个人，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甚至不会说话，可他的眼眸如琉璃，如星，如月，看到他的眼睛莫名就觉得很安心，她也不自觉笑起来。

　　但今日她着实失仪了，情绪波动，吓坏众人，她初初遇着那狼人时，脑子里也想过报官把他捉起来，怎得别人一说，自己就控制不知怒意，急匆匆的训示她人，实在不该，出家人要戒怒慎言。

　　她越不去想中午那群妇人的话，□□就越像风儿一般，钻进她耳朵里面，挥之不去。

　　“我家郎君是真拿菜刀砍了那狼人，不信你跟我回家看，一刀子血，可吓人了。”

　　一刀子血。

　　凉夕惊得拿不动笔，又浪费了一张纸。到了晚膳时间，凉夕还是不与容安寺的师姐们一起共用，多拿了几个馒头放入竹篮内。

　　偏偏师父瞧见了，坐在长椅那端，安静地喝着粥，眼眸甚至都没抬动，淡淡吩咐道：“空尘，坐下，一起共用。”

　　寺里钟声悠长久远，敲了一下又一下，凉夕坐在软垫上，握着馒头，小口小口的咀嚼，她的青衣白袍，衣袖宽大，吃得极慢极慢，趁旁人不注意，往衣袖里面塞了两个白馒头。

　　吃罢晚膳，师姐们还要继续诵经禅修，天色全暗了下来，凉夕提着纸糊的灯笼，慢慢走在后山的小径上，她的衣袖里还藏着馒头，一边走一边拉着衣袖。

　　夜里风大，短短的蜡烛在灯笼里面一明一灭，凉夕走到一半路，已经过了荆棘草丛处，不放心，又折回来，提着灯笼来来回回的照着草丛暗处，大着胆子叫唤道：“有人……有狼……不，有人在吗……”

　　莫说草丛，连大树周围也是空荡荡的，只有飞蛾乱哄哄的围着明黄的灯笼飞舞，凉夕不放心，来来回回寻了一圈，也没见着那人。

　　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失落感，也怕是不是真被那妇人的郎君给伤害了。一刀子血下去，该有多可怕啊。

　　一路细细留意着身后，可除了影子再无其他，凉夕推开竹门，却瞥见那道欣长的身形，蹲在月光下，还是脏兮兮的，目不转睛守在石凳上，见到她，眼睛蹭的一下明亮了起来。

　　凉夕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原来他还好好的呢，欢喜地从衣袖里掏出白馒头，递给他吃。

　　那人喜出望外的跳起来，接过馒头，正狼吞虎咽之际，又看看凉夕，似是不好意思，记起她曾教过他吃饭，于是慢慢走回石凳子上坐着，五指并用握起筷子，戳着馒头，慢一点，再慢一点地吃着。

　　凉夕用竹筒作杯，打了两筒井水，一筒给他，一筒自己留着，然后举起竹筒喝一口，又看看他手里的竹筒，指指他的嘴巴，他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咕咚咕咚的仰头就把井水喝完。

　　“诶……你是狼人啊，你有名字吗？”凉夕知道他不会回答，自言自语道：“我今天听道妇人说，你是被遗弃的吗？”

　　“那我唤你南殷，好不好？”凉夕对着同样被遗弃的人有股同情心，壮起胆子摸摸他乱糟糟的头发，像摸寺庙里的猫儿一样。

　　南是他在南后山出现，殷是凉夕母亲的姓。

　　“南殷。”

　　凉夕朝他再叫一句，少女洁白的脸庞在月光下微微笑起来，这一刻是完完全全的不怕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