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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少年 ...


  •   周围树叶飒飒作动,浓浓雾气升腾,远处传来缓慢而悠长的木鱼声,凉夕只觉得他的眼睛像是满天繁星中最亮的那颗星子,空灵得一尘不染。

      她长年在容安寺里,寺里姑子的眼睛都是静静的,静得沉稳,波澜不惊,而前来供奉的施主眼睛却多是尘世间的五颜六色,多了男欢女爱,贪心欲念。师父说那是害人的东西,一迷上就不可自拔了,世间信徒若是摆脱了情字,那她们这些姑子也就清净了许多。

      凉夕捡起空空如也的篮子,双手合十,低念“阿尼陀佛”,也不欲与他多计较,挽起篮子就往前走。师父也说过,好奇不可,好奇不得。

      走了几步,身后却传来簌簌的声音,凉夕回头一看,那人弯着腰,警惕地跟着她,一步一步,双手几乎着地,姿势很奇怪,像个动物似的。

      凉夕扬了扬篮子,说:“没有了呀。”

      那人却不管不顾,根本不理会她说什么,只是她走一步,他也跟着一步。一直跟到了凉夕的屋子前。

      屋子前栽了几颗竹子,稀稀疏疏的,凉夕站在竹前,不准他再跟着进来了,双手叉腰,假装凶狠地要赶他走,甚至举起了篮子,作势要打他。

      那人根本听不懂,弓着身子立在原地,湿漉漉的眼睛朝她看,脑袋瓜一歪,也不出声,整张脸黑峻峻的,沾着灰土,嘴角还有白白的馒头屑,似乎还没有吃饱的模样。

      凉夕心头一软,把篮子放在地上,不准他再往前一步,接着又极快地推开竹门,往屋子里抱出一个土黄色的泥陶罐子,她穿着淡青色的长袍,梳着简单的发髻,头顶缀了朵小黄花,那少年衣衫寸缕,就乖乖的站在竹后面等候着,一动也不动。

      泥陶罐里腌渍着竹笋,是凉夕闲来无事看书本学的,寺庙里的静意师丈也说过竹笋脆而清甜,最是适合腌渍,门前的竹子长得慢,竹笋倒是不少,凉夕正是贪嘴的年纪,拔了竹笋就拿来腌渍,这可是她屋子仅剩的食物了。

      她把泥陶罐往那人脚边一放,又远远走开,躲在竹门的后面,说道:“我只有那个了,你若是还饿,就吃了吧。”

      少年却没动静,干脆坐在地上,学她抱着罐子,扬起脏兮兮的脸,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不一会儿看看罐子,然后又看着她。

      凉夕无奈,小心翼翼地过去,示意他把罐子拿出来,取出里面腌制的一片竹笋,张口“啊”的一声,放在自己的嘴巴里,咀嚼道:“可以吃的,你放心吃。”

      那人似乎懂了,眨了眨眼睛,整个手掌都伸进陶罐子里,抓起一大把竹笋,指缝间淌着黑色的酱汁,啊呜一声就吞进嘴巴,却不咽下去,嘴巴鼓鼓的,只是眉头一皱,看看地面,又看看泥陶罐子,最后才把眼神移回凉夕身上。

      她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道:“怎么了?不好吃?”

      那人似懂非懂,皱着眉头慢慢地咽了下去。

      凉夕把罐子移到他面前,说:“你拿走吧。”然后轻呼一口气,转身回到了屋子,轻轻合上了竹门。心想着,那位施主,真是奇怪。

      夏日贪睡,这院子里地方偏静,没有在寺庙里的晨钟暮鼓,她也就贪得舒适,每日多睡一会,师父叫她辰时回到寺庙里抄经书,她有时会拖拉到巳时才过去,师父了解她的性子,定定敲着木鱼,也没有过多责怪她。

      翌日清晨,凉夕在一片鸟鸣清风中醒过来,拿起木篦简单的梳了梳头发,打了个哈欠,还有贪睡之意,门外传来几声响动,接着又没了声息,料是山间的小动物走错道,撞上她这里来了。

      慢吞吞的拿起昨日未抄完的经书准备回到寺庙里,打来院子里的竹门,却惊得失声,是昨天那位脏兮兮的施主。

      他脸上挂着血,手里还捉着扑翅挣扎几下的野鸡,猩红的血从他手中缓缓滴落。正在门前伫立,转眼看见凉夕,伸直手,直直就把野鸡递给她。

      凉夕闻着一阵恶臭的血腥味,肚子里一阵翻滚反胃,紧闭眼睛,别过脸挥手道:“走开!走开!”她实在讨厌血腥,庙里斋戒严律,杀生是犯了大忌。

      她急急后退,没注意到身后还有盆昨天洗衣未倒的水,不留神一脚踩空,整身体都往后仰,忽地一道黑影闪过,稳稳地挡在她的身后,鼻腔里还是发出类似野兽的喘息声。

      凉夕隔着衣服触到对方身上滚烫的体温,只觉得更加害怕无助了,双手用力推开他,扯起浸湿在盆里的衣袍,仓促的离他远远。

      少年似乎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下子就变了神色,不知所以的看着她,眼眸清透,可他脸上还是脏兮兮的,他张口,啊啊啊,从喉咙内发出简单的音调,手里还提着那只淌血的野鸡,似乎想递到她面前,一抬手,却又松了下去,野鸡的头垂下来,还在拼命挣扎,只是他的力气很大,紧紧地攥住野鸡的爪子,野鸡扑哧几下,脖子的血流尽,慢慢便没了力气。

      凉夕深呼吸几口气,看他的样子,似是比她更要惊慌,怯怯的,犹如慌乱走失的小白兔,于是试探性地开口道:“你不会说话?”

      对方根本没反应,愣愣的还是看她,目光澄明,薄薄的嘴唇一动也不动。

      “你先把它……扔了。”凉夕指指他手上捉的野鸡,然后连忙摆手。

      他似乎懂了凉夕害怕的神色,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又看看凉夕,转过身三步两步就奔跑起来,背部几乎完全弓起来,很快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里面。

      凉夕惊魂未定,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回来,就放心地关上门,信步走回寺庙里,在后山间里走着,心里还是记挂这那位奇怪的施主,于是三步一回头,东张西望,担忧着他,不知道他在何处出现,又住在何处。

      容安寺的钟声敲响,一下又一下,撞击铸满篆文的大钟,回声悠扬地传出去,又传回来,在琉璃瓦屋顶,林稍间,香客如织的前院里荡开,渐熄。容安寺的院子比较小,显得院中的几棵菩提树硕大无比。正值盛夏,挺拔苍翠的叶子稳稳地为院子带来一方阴凉。

      明柱素洁的佛殿里,静吾师父闭眼跪拜在软蒲上,转动佛珠,默念着佛经,青烟缭绕,察觉到旁边发出轻微的动静,佛经一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高坐着的千手千眼观世音像,缓声开口道:“空尘,算算日子,也快到你还俗的时候了。”

      凉夕来不及惊讶,连忙跪在师父旁边的软蒲上,虔诚道:“师父,我愿一世一生皈依佛门,还俗之时便是我落发之日。”她还俗,然后呢,父亲又不会来接她,恐怕早已忘了他在世间还有这么一个女儿,天下之大,出了容安寺,她寻不出一丝地方可以驻脚。

      静吾师父没有看她,继续说:“空尘,有些事情强求不得,你命里注定有因缘,摊开你的掌,你看,这掌中的线互相勾连,纵你有向佛心,可这命里终究不是我佛中人。”

      凉夕闻言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掌纹纵横交错,她看不懂,看了良久才合上掌,居然莫名的觉得有些伤心,眼眶酸酸的,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声音恢复平静,说:“师父,那我与佛祖的缘分还有多少?”

      豆点佛灯忽明忽闪,像师父口中的话,飘忽不定。“缘将至,缘将尽。”

      青灯古佛,意寂寥寥,居然这么快就过去了九年。她都忘了自己是睿王府的七小姐了,只知道自己佛号空尘,俗名殷凉夕。

      凉夕抄起经书来便更加用心了,不敢随意应付而去。晚饭时,她有意多取了两个馒头和一些斋菜,放在篮子里面。

      果不其然,那个少年又出现了,这次手里空空的,在凉夕回屋子的后山上,眼睛专心地盯着羊径小道,直到那通往寺庙的尽头出现一抹青袍,才活跃地蹦跳起来,待她慢慢来到跟前,夕阳余晖落在她身上,橘黄映照着她的鬓发,少年不敢轻举妄动,静静等她走过,才从草丛里钻出来,不紧不慢地跟着她走。

      凉夕今日心情不太好,知道他在后面跟着,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屋子前的石凳才放下篮子,那个少年一直跟着她,在竹门前就止步不前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凉夕挎着的小竹篮,像是饿极了的样子,可又不敢妄自过来,他或许又怕她动怒了,知道竹门里面是不能擅自进入的。

      凉夕把馒头和素菜排在石凳上,然后取出筷子,放在素菜旁边。邋遢的少年一看到馒头端了出来,立刻露出贪婪的神色,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馒头,凉夕捡了根树枝保护自己,站得远了点,才招手让他去吃馒头。

      少年双眼发光,也顾不得许多,双腿一蹦而上,越过竹门,扑到桌面上,一手抓住,抢起馒头就往嘴里塞。

      凉夕也不饿,看他吃得一本满足,就试着劝说他道:“寺里每日有施粥,你改天去庙里吃好不好。”

      那人根本听不懂,只顾着埋头吃馒头,别的素菜一碰也不碰,凉夕皱眉,难道是个聋子?看着也不像啊。

      他没有吃相,也不会咀嚼,喉结一滚一动,就把馒头吞了下去。凉夕觉得他肯定会噎着的,隔开几步远,用树枝敲敲他的手臂,“停……停一下。”

      少年这下子倒是像听明白了,动作一停,不敢动,全身愣住,转头看她,嘴里还鼓鼓的漏出馒头屑,凉夕用树枝指指石凳,耐心道:“坐下来。”

      良久,见他还是呆呆的样子,赤脚蹲在石凳上,一动也不动,连吞咽的动作也停止了。

      凉夕觉得这个小乞丐有点笨笨的,就小心试探性往前几步,见他没动作,于是小心翼翼地坐在石凳边缘,并把馒头移开藏在身后,示意他也做同样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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