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化（精罗）》面包与猫

5、夜与雾

　　时间接近中午，从下雪开始的降温显示出顽固的性格，虚弱的阳光照无法撼动已经出现规模的积雪。刮了一上午的风虽然停了，树梢和房顶上的积雪却还是继续掉落。
　　虽然老板娘体贴地给他送来了涂着厚黄油的面包，瑞的心情依然一片惨淡。酒味残存口中变成了酸苦。他用新煮的水果茶搭配小面包还是觉得浪费了发酵黄油微酸的乳脂味道。
　　屋外如此冷酷不可测，屋内是困顿。
　　“……所以你到底想好了走那条路没有？”亚克的声音就像粗糙的岩石在碾磨在割裂一大块珍贵的绸缎，瑞却觉得自己连阻止他暴殄天物的力量都没了。
　　“你……再来说一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他用尽这些年精心呵护的所有修养说。
　　“山路和山脚下的路。或许你可以再新修一条？”
　　瑞死气沉沉地看他，“山脚的路好走，山上的路难走，天气好的时候我们都无所谓。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为什么史学家不勤快一些把汉尼拔过雪山研究得透彻点？”
　　“……没有战象，没有投石兵，骑兵……不能带很多人。女人孩子和新认识的人，你的队伍真是与众不同。哦，也许最后一个不用担心了。”
　　瑞抬手制止他再说话，“希望只是我想多了。也许没有人会追着只知道低着头的刺猬咬。就像如果我是你，何必干这种猎狗的活，你在军队有地位，在家族里有帕提娅的青睐，元老院现在你随时可以进，如果要建立自己的军队也完全没问题……”
　　“所以你有什么不满？”
　　瑞苦笑没敢直接说什么也动摇不了你的忠心吗，只是表态：“我怕狗。犬科动物，太热情了。”

　　路易牵着市长家的两匹马回到酒馆，在克莉欧的震惊和乔伊的惊呼中带着战利品们上楼去了。远远的就听见洛莎妈妈“别碰坏老娘的家当”的悉心叮嘱像滚滚雷声紧随身后。
　　爬上了二楼，他忍不住感叹一夜不睡看来大家的状态都很火爆，隔了一条走廊就听到亚克粗声粗气地咆哮“上好的猎犬他妈的为什么要干抓刺猬的活！”
　　走到门前，塞得过满的袋子里武器碰撞发出了叮当声，屋子里立马恢复了平静。
　　瑞咳嗽了一下，高声说：“亲爱的，不论你是谁，只要你敲一下门，就可以进来啦。快点快点！”
　　路易同样也让屋里的两个人大为震惊，他把瑞要求他买的东西放在门边，然后展示给他们从市长家储物间里翻出来的足有人高的一袋子的奶酪和香肠。
　　看到两人的表情路易不自觉地微笑。瑞微张着嘴愣了一会儿，脸上随即露出很清淡的笑容，他立刻揉了揉脸，再伸懒腰时仿佛黑眼圈都轻了几度。
　　瑞嘟囔了一句：“我还想来点面包。发酵黄油果然会让你拥有最美妙的嗅觉和味觉体会。”
　　在瑞像是慢慢亮起来似的目光中，路易靠近两人，从自己贴身的背包中掏出一张地图、濒临破散的羊皮本子还有一只箭。

　　绿眼睛的青年还是穿着脏兮兮的披风，皮衣上原来多得夸张的配饰看起来坏了几个，灰扑扑的裤子上蹭了很多深红色岩石粉末，布满划痕的皮靴上沾着雪带着泥还有一股肉和大蒜味。他象牙色的皮肤上沾了灰又被袖子蹭得糊了满脸，看起来实在是邋遢又滑稽，偏偏他不自知的眼神亮晶晶带着点得意看看瑞，面带骄傲刚要讲话……瑞一把勾住他的腰带：“怎么受伤了？”
　　路易腰部的衣服被划出好几道伤口，血肉模糊。瑞不由分说脱掉他的衣服，就见到腰上一片淤青，割裂伤从侧腰拖到小腹。伤口和堪比大理石雕塑般完美的身体形成的对比过于强烈，瑞眉头紧皱，立刻从已经打包好的行李中翻出药物给他包扎。
　　还没有完成的炫耀生生被打断了，路易的脸上出现了罕见的不可置信。看见他的表情实在有趣，亚克也凑过来看探着头去观察他的伤口，然后默默从柜子高处拿了酒瓶递过去示意他喝点。
　　路易的疑惑瞬间消失，疼痛让他睁大了眼睛看向瑞，还有那么一点委屈。瑞安抚他：“是疼一点，会好得快。”语调带着那么点点的温柔，以至于亚克怕他控制不住的加上什么“乖啊我的小甜心”之类的。
　　好像闻到了他厌恶的甜腻酸味的亚克飞速撤离，等到瑞哄小孩似的包扎好并且帮路易清洁全身完毕，他已经绕着看了一圈食物物资和地图。“收获真不错。”
　　瑞听出了他平淡语气中难得一见的赞许，在路易看不见的角度冲着亚克很得意地一挑眉，就听见路易很认真地表达：
　　“我的鼻子比猎犬灵一点。”
　　在瑞不顾形象的恶劣爆笑中亚克叫来克莉欧安排午饭。然后路易用简单到几乎不会带个惊叹号的自己的话讲述了事情始末。最后他说：“那个书房里有暗门，通往上层的阁楼，里面有一堆破烂，没有被兽人翻过的痕迹。一个破包里我翻出来这两个。”
　　此时在老板妈妈的强烈要求下换过了衣服的路易端着酒杯一边嚼着洛莎奖励他的牛排，吃得兴致勃勃狼吞虎咽。终于被亚克放过的瑞关爱地看着年轻人，内心忍不住怀疑最后一句话的真实性，毕竟一个随脚就会踢碎琥珀雕像的孩子眼中的破烂，谁知道是哪种破烂呢。
　　瑞和路易一起吃午饭，他的午饭通常很简单，蔬菜，主食面包和汤。趁着亚克去门口接过来汤罐的间隙瑞问他：“怎么想起来去市长家里看看？怎么就会想带那个小包里的东西回来？”
　　“……”路易快速咀嚼两口肉，咽下去说：“从外面看到那栋房子觉得哪里不对劲。直觉。”
　　“你很厉害。”瑞下结论。他对亚克说，“我们离开后就让妈妈带着朋友去市长家搬东西。用得上的都拿走。尸体都埋了，所有供水系统都检查和消毒。”
　　路易慢慢地说：“他们之前没有找到地图和书。我恢复了阁楼的原样，不会被看出来少了什么。”
　　亚克把浓汤分给路易。“只是掩饰一下。老板他们已经迫不及待了。”
　　路易闻了闻，说：“市长的食物储藏间里还有不少蔬菜。他家里桌子上剩的汤也是这种，我把它撒到那个兽人身上了。味道应该没那么快消散。”
　　瑞撇撇嘴难得轻松地笑了，“是啊，大蒜的味道是这样子。”
　　“按照路易说的，和市长的死有关的至少有两个人。一个比你高大，一个擅长隐蔽和箭术。还不是边境的常见种族。我可不可以心怀幻想，希望越强的对手带来的手下会越少？亚克你见过那种箭吗？”瑞问。
　　亚克学着他惯用的动作，揉了揉脸，说：“箭很粗糙，也会不妨碍他射中逃跑中的……刺猬？”
　　唯一一点清楚的就是我们的伟大的征程难度升高了，瑞想，这简直像是一个乡村面包师被召唤进了贵族家还必须使用他没见过的材料。
　　“……”路易思索了一下开口：“我觉得那个弓箭手完全可以杀死我。我没察觉到他。但是他好像不想杀我。”
　　瑞表情微妙地看着盘子里的面包，然后仔细再看看他，“你平安回来就好。”
　　只是路易拿回来的东西，也许真会引来惦记着他们的恶狗。“保留些未解的谜团，才有让生活的故事进行下去的意义。”瑞靠着椅背眯着眼睛长叹一声：“我开始觉得市长不是喝醉了死的，诸神不会给他一个如此快乐销魂的结局。”
　　“我没在院子里停留太久。水池那边的冰底下应该有几个死人。市长的马车没有被动过。”路易看看大家，“他们结局都不太好。”
　　“好吧，我们来说接下来的现实问题。不论哪一条山路我们都没有在这个季节，尤其是下雪天走过。平常的季节，在走山上的路需要五天到达有下一个驿站的官路，如果是走山脚下的路，会绕一些需要七天时间。”瑞特意看看路易，“马匹我们有了，还不少。厚衣服我们足够，食物按照十天份准备着，到了城市再做补给就可以了。”
　　他停了一下，苦笑着说：“我倒是希望晚上出发会遇到雾天，走上哪条算哪条。”
　　路易轻轻摇摇头，“前几天佣兵队走过那条大路，很多松树被砍倒横在路中，走不通了。山上的路更难走一些，也许没有陷阱。”
　　瑞沉默了一下，这个做法如果不是对手逼着他们走山上的路，那就表示他们避开了一个明显的陷阱。于是他很是无奈又带着慈爱地笑笑：“亲爱的，我觉得遇到你，真的，真的……幸运。”
　　瑞看着路易难得语调正式的说：“最后再问一句，你确定要和我们走？如果你想放弃，我可以给你足够过冬的报酬，感谢你目前为止提供的所有慷慨帮助。”
　　亚克皱着眉头瞪了瑞一眼，路易露出来很疑惑的表情。
　　“虽然都是一些间接事件的拼凑，但是如果我们出发，肯定会伴随着危险。你没有理由一定要跟着冒险。”瑞扭过头，避开了路易十分年轻的脸。
　　路易想了想，说：“乔伊说你会带他去吃新鲜的无花果，他说了很多我没见过的食物。”说着他递给瑞一个黄金盐盒。“这个路上可以用。”
　　瑞在亚克蔑视的目光中捂住了脸，还是偷偷笑了一下。
　　没人能给出答案和确保安全可行的计划和微薄的信心，三个人比对着几张地图，基本上勉强确定了几处歇脚和过夜的地方。大家分散开去补觉，约定半夜集合。

　　午夜时分，洛莎妈妈酒馆的前门悄悄打开。
　　亚克安排着众人安静有序的在马匹上绑好行李，开始分配武器。雇佣兵们各有自带武器，细长眼睛的尼斯有一柄短剑，简单的盾牌和一根标枪。科林斯是一把巨剑，珀格斯用一把弯刀。他们有序地挑拣出来一些贴身利刃和火石或者盐盒等小装备，能看出很是满意。
　　路易没有选择长剑，他挑了弓和一袋箭矢。然后他看到瑞也像敷衍似的上前去挑挑拣拣。亚克在他身后大声咳了一下，瑞讪讪地缩回了手。路易知道亚克已经在瑞的腰带上挂上了一副箭弩。
　　见到路易看过来他解释道：“没关系的，我有洛莎妈妈做的棍子面包就够了。”
　　路易把自己带着皮制剑鞘的匕首递给他，自己再挑了一把短剑。这边的武器，钢口不够好。他的匕首更加锋利。
　　瑞叫住了他，从自己胸口里掏出那个市长珍藏的破包裹，快散掉的羊皮本子他依旧包了回去，把地图递给了路易。
　　“下午我看了一眼这些，地图和帝国统一制作的标注版没什么区别，但是有很多符号标注目前我还不明白。总之它还是一张准确的地图。”
　　路易接过来仔细折叠起来地图，也贴身放置。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间。
　　亚克自己在队伍的最前端，两名雇佣兵尼斯和科林斯随后，他们身后跟着驮物资的骡子，接着是蜥蜴女坦娜、克莉欧抱着乔伊共乘一匹马，然后是瑞，路易和另一名佣兵珀格斯殿后。
　　亚克叮嘱大家做出发前最后的检查。战士们调整着软皮甲，瑞摸索着拴在腰带上的一大袋魔法石，魔法石口袋里还有一小包从帝都带出来的糖果。
　　蜥蜴女坦娜在马上畏缩又冷漠地裹紧了披风。洛莎还在叮嘱克莉欧：“照顾好你的弟弟，作饭要注意量，大家要能坚持到驿站前别断了粮。看好了医生的财产。保护好自……”克莉欧红着眼圈一把抱住了猫妈妈。
　　坦娜哼了一声：“别像个小女孩。”在克莉欧刚要回击时，洛莎按住她。夜色中虽然看不清楚，瑞还是觉得猫妈妈像是缩小了一圈，她对着蜥蜴女低声请求：“坦娜，请……”
　　“知道了。”蜥蜴女回过头裹紧了自己，不再看她们一眼。
　　克莉欧放开妈妈，仰着脸，迅速抱过快要睡着的乔伊上了马。
　　黑暗中亚克察觉到有团黑影就隐藏在墙角，低喝一声手中的弩箭就瞄准了那里。一个瘦小又佝偻着的身影一边胆怯地求饶一边颤抖着走到酒馆门口。
　　是那个犬族少年。他每一根毛发都摆出来惊惧和卑微的状态。瑞觉得和他相比，放置了一个月的干巴面包更能带给人带来点正面情绪。
　　亚克厌恶地皱着眉头，洛莎妈妈冲回去挡在大门，厉声说：“不是告诉过你这个灾星离我的店远一点吗？赶快滚开！别在这里碍事！”
　　路易跳下马走过去问：“你是不是曾经住在鸟族的旅店还进过市长的家？”
　　犬族抖得更厉害了，眼珠在围着他的三个人身上转来转去，呼吸混乱得像是要上不来气。
　　亚克用箭尖虚点他，“回答问题。”犬族立刻点头，却欲言又止，看向路易时压制不住般露出了他们前一天交谈时的表情。瑞跳下马走过来和亚克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我给你十个银币，把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现在。”
　　亚克鄙视的看着犬族瞬间露出来的贪婪，说：“三个，他不值那么多。”
　　犬族少年的表情马上丰富起来，惧怕又恼羞成怒，他发着抖说：“我不要银币，大人！我会被杀死的！大人，请带我走，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留在这个破地方……”
　　亚克慢慢拔出佩剑，抬高了在眼前确认了一下，说：“现在不说，我可以帮你个小忙，保证你永远不用再担心。”
　　犬族仍然不放弃，他坚定的紧紧盯着瑞的眼睛，一边后退一边说：“带上我吧大人，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会告诉您所以我知道的事情。”
　　“不用问了，走吧。”瑞转身戴上了自己的兜帽。
　　亚克立即示意大家都上马，说道：“准备出发。”
　　像争取最后一线希望，犬族立刻大喊：“我知道市长的死因！我亲眼看见的！”
　　还没有说完立刻就被亚克紧紧捂住嘴巴。瑞说：“给他件披风和坐骑，让他跟在队伍里走。”
　　队伍前面的两个佣兵立刻上来把骡子上绑着的物资分散调到别的马匹上，然后一前一后把犬族少年夹在中间。
　　天色已经越来越黑，该起程了。瑞刚刚要催促亚克，结果对方咳嗽一声，“瑞，来吧，按着规矩来。”
　　接到了暗示瑞不情愿的说：“作为帝国惯例，在出发前需要来个讲演。时间有限，简单说几句。诸位，今天我们将开始浪漫又艰难的旅程，这不是一个伟大的旅程，等着我们的有风雪山路强大的敌人和各种预计中和意料之外的困难，甚至是死亡。只要还有生命，我保证不会丢下任何一位同伴不管，也希望大家齐心合力保证让更多的人活着抵达终点。诸位，希望这次能成为大家人生中重要的某段旅程，未来我们……”
　　作为传统活动，瑞也遵循着规矩用了相对正式又浅显的词汇。
　　其实他想说得更简单就是：时间有限让我们上路。只要是往东南方向走，他就不忌讳。
　　“可以了。”亚克看了眼泛起了薄雾的青黑夜幕和身前延绵的雪地，暗暗忍住叹气，平静地说：“出发。”
　　一队身着暗色厚衣的旅人，各种种族阶级职业性别和年龄的旅人，携带着宛如萤火虫般微弱的光源，向着白雪茫茫的高山缓慢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