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万里》江畔树

38、第 38 章

　　因为学院有活动，需要去会展中心充当临时的翻译，当时翻译的需求比较大，英语基本能说利索的都被搜罗着去了。当然，穆亦心的班级就去了好几个，她不过是其中之一。
　　她骑一辆凤凰牌白色自行车，背一个书包，风驰电掣般在校园里穿行。但是出师不利，自行车被扎了一个钉子，骑着骑着就没法用了。
　　她不舍得丢掉自己的车子，怕被偷走。就一直推着走，打算推到校门口的停车处，然后去打车。她一心赶路，没想到一个篮球嗖地飞过来，砸到她的头。头痛，又火冒三丈。
　　她恶狠狠寻找肇事者，迎面来的是一个带着一身阳光的眼镜男，冲着她抱歉地笑。但是居然不是第一时间跟她说对不起，而是先去追了篮球，再抱着篮球反身跟她说抱歉。
　　那天韩岭穿着白衬衣，因为汗水，胸前后背都湿了一大片，他抱着球看着她的自行车，说可以载她到她想去的地方，作为篮球撞到她脑袋的补偿。
　　一个陌生男人，说要送她到想去的地方，问题是他连她想去哪里都没问呀。
　　穆亦心以为他吹牛，于是把目的地说了，韩岭也是一惊，他原本以为就是校内而已，没想到那么远。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好收回来。
　　穆亦心自然也没真心让人家送，她本来就打算去打车的。
　　但是韩岭说：“你等着，我去开车。”他说完，左手搂着篮球，把穆亦心的自行车用右手推着，锁到了食堂后面的停车处。穆亦心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他让穆亦心在一棵树底下等着他，一会儿，他真的开着他的车来了。是一辆大众白色途观，他下来为她打开副驾驶，穆亦心这个时候怂了，看着他不敢上车。
　　韩岭先是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于是掏出学生证和身份证给穆亦心看，表示自己不是坏人，来这里不过是看望老同学。这次冒昧了小学妹，自然要送学妹去目的地。
　　话说得这么诚恳，而他又那么洁白阳光，穆亦心内心深处有点小开心，于是就坐了上去，韩岭为她系好安全带，并递给她一杯卡布奇诺，韩岭自己则喝了几口黑咖啡，然后就认真开车了。
　　穆亦心后来回想这段初遇，都觉得像做梦一样，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上陌生人的车子。好在碰到的，的确不是坏人。她后来跟韩岭接触多了，问他为何会喝黑咖啡，韩岭回答说：因为计算机系的人总是熬夜，只配喝黑咖啡。
　　穆亦心后来也学会了喝黑咖啡，喝习惯了，反倒觉得拿铁之类的都甜了，更不必说卡布奇诺了。穆亦心因为初中、高中被母亲管得太严了，导致她是个电脑白痴，在别人眼里超级简单的事情，她都不会，问人家还被嘲笑，搞得她有点自闭了。但是韩岭没有一次嘲笑过她，他总是用最耐心的方式一点点教她。他就像个贴心的男友，为女友做许多事情。因为他是上海本地人，他还带她去吃上海弄堂里的冰馄饨，那种甜酸辣酱的淋上去，吃起来，味道好是销魂。其它的馄饨吃起来就立马觉得有股肉腥味。
　　韩岭听说了穆亦心小时候学过几年芭蕾，就带她去大剧院看《天鹅湖》的芭蕾舞。她第一次在大剧院里欣赏白俄罗斯的芭蕾舞团带来的《天鹅湖》，正如宣传中介绍的，世界上最高的芭蕾舞团：不仅是身高，还有艺高。
　　杜老师作为一个语文老师，会让穆亦心读名著，读古诗词，但是从来没有带她去过大剧院看过话剧、舞剧。
　　她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觉得一切都新奇。而韩岭作为上海土著，这些不过是稀疏平常。
　　穆亦心是怎么爱上韩岭的？是他一次次帮助他解决电脑的事情；还是请她在上海长着法国梧桐树的永康路穿行的时候；或者在馄饨店为她拉开椅子，端来馄饨的时候；亦或者第一次为她打开车门，系上安全带的时候……
　　韩岭非常绅士，总是Lady first的派头，跟穆亦心平常遇到的男同学都不一样。
　　穆亦心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恋爱，还是同寝室的女生提醒她，问她对方是否是男友的时候，她才发现两人的关系很奇怪。
　　当时她也想知道自己到底算是韩岭的女友还是好友。女友不像的，他们从不牵手接吻，连亲密接触也没有。好友，也不太像吧，哪有对女生这么好，却只当做好朋友的？
　　有一次他们一起喝茶，韩岭还是喝黑咖啡，穆亦心点了一杯菊花茶，用一根吸管嘬着吸。韩岭那天话比以往少，但是当穆亦心忍不住问他为何今天如此沉默？他说：“Cecilia今天坐飞机出国了，因为她的男友在国外。我看着她进机场安检，心都要碎了。”Cecilia，作为外语学院的风云人物，穆亦心自然是认识的，但是Cecilia却不认识平平无奇的Betty。那个晚上，Betty清晰地知道了原来那个传言是真的：韩岭来这个学校都是为了Cecilia，她是他从高中开始就追求的女子。
　　Betty看他落寞的表情，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敢问自己算是她女友还是好友这样无聊的问题。Betty觉得，在他伤心的时候能陪在他身边，算是自己对他的一点回报。除了那次他的篮球砸到穆亦心，其他的都是韩岭在付出。
　　Betty决定以后自己也为他付出一些，于是织了一条灰蓝色的纯羊毛围巾，在上海下第一场初学的时候，送给了韩岭。
　　其实这个表达就已经有点直白了，但是韩岭只是用手揉揉穆亦心的头发，像揉他们家的猫咪一样，说：“这个买一下不就好了，织起来多麻烦，费眼睛，下次不可以织了。你是小学妹，应该我这个大师哥照顾你才对。”
　　Cecilia走了之后，韩岭其实就很少来穆亦心的学校了。穆亦心甚至觉得韩岭经常照顾她，是否是为了探看Cecilia，而找个出现的理由而已。
　　后来，他们就很少见面了。但是偶尔，他们还是会聚一下，穆亦心就像个小妹妹一样跟在他身后，大师哥前大师哥后地叫唤他。惹得韩岭身边一起的哥们都笑话他们两个。有人怂恿他们就地结婚，有人怂恿他们就地结拜，总之大家都年轻，都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那些哥们当中是否有陈诚，穆亦心真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这个不能怪她，她的眼里只有韩岭不说，韩岭身边的哥们也不都是同一群人，今天认识了这个，下次又是另一批人了，的确也认不全，也记不住。
　　穆亦心想到陈诚的时候，偷偷瞄了一眼他，他也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穆亦心有点做贼心虚，只好拿个水杯跟他的酒杯碰一下，掩饰自己的尴尬。
　　夜深了，夜凉如水。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穆亦心立马想到了苏轼的这句文章。
　　可惜，穆亦心没有苏轼的闲情逸致，她想起了隔壁的Annie，不知道跟林肖骁如何的你侬我侬，也不知道那些同事，会不会暗戳戳骂两个老板只顾给自己升级酒店而不管他们呢。
　　诶，做得的确不太漂亮。
　　穆亦心有点自责，多思无益，还是睡觉，明天按着行程去宏村算了。
　　她跟陈诚道了晚安，站起来打算进自己的房间。
　　陈诚站起来，伸开手臂，表示要一个拥抱，但是穆亦心犹豫了一下，隔空给了一个拥抱的动作，就进了房间。陈诚尴尬地只能在那里哈哈哈大笑。
　　穆亦心进去了，窗帘拉上了，灯也关了。
　　但是陈诚睡意全无，他不敢告诉穆亦心，她口中的大师哥，早在多年前就结婚，对象并不是他从小喜欢到大的Cecilia，不过是家里人介绍，结婚第二年，生子。现在儿子已经读小学一年级了，在上海过着最普通人的日子，每天为辅导孩子作业，送去补习班而头痛不已。
　　上次陈诚去上海出差，还跟韩岭碰头吃了个饭，那么短短的简单一餐，韩岭接到了老婆孩子几次电话，有一种焦头烂额的感觉。陈诚其实跟韩岭提了一嘴穆亦心，问他是否有意向见一见穆亦心，但是韩岭看了陈诚提供的许多穆亦心的照片，他看得很仔细，也沉默很久，说出的话却是：不必了，穆亦心长大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身后的小师妹。现在这个状况，相见不如怀念，毫无信息就是最好的结局。国外不是有一句名言说“ No news is good news ”吗？但愿穆亦心日后可以得见良人，平安一生。
　　陈诚问韩岭，是否其实也有点喜欢穆亦心，韩岭惨然笑笑，说：Betty那样纯净的女孩子，又那么专注眼神地看着自己，说不喜欢她自然是违心的，但是当时自己爱恋的对象的确是Cecilia，他不能伤害Betty。Betty值得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人。
　　韩岭跟陈诚两人都觉得穆亦心跟安迪谈一段恋爱，真的是退而求其次中的太次了。
　　两个男人在上海的小饭馆里吐槽穆亦心的第一任男友有多么糟心，这样的事情，如何跟穆亦心说？
　　陈诚无论是母亲穆庄的事情，还是韩岭的事情，都没法跟穆亦心坦然相对，他觉得就凭这一点，他都内心有亏欠感。
　　这也就是他为何在追求穆亦心的时候，进两步又退一步。
　　陈诚把韩岭的微信打开，想跟韩岭聊一聊穆亦心，但是怎么聊呢？跟他讲：嘿，哥们，我现在正在追求穆亦心Betty，她就在我房间隔壁呼呼大睡，而我，现在就差要挠墙了。
　　多损哪!
　　陈诚不知道的是，其实他没有发信息的韩岭，也是没有睡着，因为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他正被太太冷嘲热讽。
　　当年，韩岭知道安迪结婚，娶的不是穆亦心，就知道坏事了。他跑到穆亦心工作过的附中，发现穆亦心已经从附中离开好几个月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之前用的电话号码换了，而当年韩岭为穆亦心申请的□□，韩岭发现自己发出去的信息一直都没有回复，才明白，穆亦心应该把这个□□也弃用了。至于他写的邮件，同样是一封也没有收到回复，那么穆亦心把邮箱地址也弃用了。如果深夜韩岭自问，是否爱过穆亦心，他想大约是真切感觉到再也找到穆亦心的时候，他才明白，穆亦心其实在他心里是有位置的。可惜，一个人消失，居然会消失得如此干净……
　　韩岭曾经有一年跑去明城找过陈诚，开着陈诚的一辆沃尔沃，在明城的大街小巷一顿乱穿，然后停在霊现桥旁的停车场，闲庭信步地登上了霊现桥。因为穆亦心很多次跟他提过明城最古老的霊现桥，还告诉过他霊现桥对于穆亦心是有一个特别伤心的故事，但是当时他跟穆亦心说如果是伤心事，最好忘却，不必提起，免得伤上加伤。桥上的江风很大，吹得他越来越清醒，他有点后悔，当年自己怎么对穆亦心这么不上心，也许当时穆亦心是想跟他倾诉自己的伤心事，但是他的注意力在Cecilia身上。他清晰地记得，穆亦心说她时常站在霊现桥上，吹江风。
　　当年他去看望陈诚是真，顺便去看看穆亦心生活过的城市也是真。然而，当年哥哥陈城还活着，还没有告诉弟弟陈诚关于穆强和穆庄的事情，以至于陈诚也没有留意过穆亦心这个人。
　　更难以启齿的一点是，男人要命的自尊心。韩岭几次想开口让陈诚帮着找一下穆亦心，但是都开不了口。韩岭几乎可以断定陈诚嘲笑他的台词如下：韩岭，你个蠢货，当年人家追着你跑，你不要；现在人家不要你了，你跑来她的城市去找她，你是不是有病？你还敢打着看望我的由头，这是老脸也不要了……
　　韩岭自觉自己病得不轻，二十好几的大男人一枚，怎么会干这种傻事，算了，一声不吭吧。
　　霊现桥上的韩岭，遗世独立，满怀心事。
　　而那时，穆亦心在自己的“理想国”没日没夜工作，做一头开荒牛。韩岭来明城的第二年，陈伊娜来“理想国”补习英语。韩岭来过之后的第三年，哥哥陈城才去世，弟弟陈诚才知道穆亦心的存在，才惊觉原来就是韩岭身后的小姑娘Betty。而那时，韩岭已经跟现在的太太结婚半年多了。
　　人生往往充满阴差阳错，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所以古人才警示后来人：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