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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前尘往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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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往事(二)
尹梦欢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时至七夕,其他待字闺中的女儿家们,今日会纷纷齐聚在月老庙前,祈祷自己嫁个如意郎君。
记得那天自己是看到玲音拉着脸色微红半嗔半喜的双儿,各自攥着手里的红绳,轻快的往门外走,忙不迭的想要加入门外那些精致打扮的姑娘堆里时,才想起来今天乞巧节。
尹梦欢其实对男欢女爱的事情并不在意,也许是因为看着娘亲因为所谓的情爱神伤,觉得这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务;也许是因为自己看的那些杂书里面的故事,也没有几个终成眷属的故事,让自己更加觉得情爱之事反而会自添烦恼。
但毕竟今天有些特殊,送了玲音和双儿出门后,尹梦欢照例去了娘亲的厢房。果然,娘亲又再看着那方丝帕。尹梦欢心里暗自叹息,轻声上前,俯身将娘亲手中的丝帕拿了起来。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既对这方丝帕如此爱惜,应当是睹物思人,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为何不去找他?”
覃婉一愣,看着眼前的女儿,答道:“你是最近将《太平广记》看多了么?丝帕并非是睹物思人。”
尹梦欢见覃婉想要否认,只得将手中的丝帕摊开,仔细查看着丝帕上的文字和图案,试图要找到一个人名,哪怕是一个家族的徽记。然而丝帕上,除了绣着一首诗和一个木槿花状的图案外,别无他物。
尹梦欢看着丝帕上的那首《忆江南》,轻声的念了出来:
“秋寒早,行人几断肠
心欲化蝶随风去,关山一去无处寻
泪洒两三行
凭栏处,人已去他乡
遥想昔日觥筹错,却看今朝自独酌
罢手赴斜阳”
词中大意有多明了,自不用尹梦欢多言,她念罢诗文,殇着眼看向自己的娘亲。
“有些人,你就是记得一辈子,爱着一辈子,也绝无可能……”
“他……不爱您么?”
“不知道……也许吧。”
“您为什么不当面问他?”
“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是爱还是别的什么了。”
沉默……
尹梦欢知道娘亲不会再说下去,默默的作揖,将手上的丝帕还给了覃婉后,尹梦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情爱果真神伤,不要也罢……
来年三月,本就常年思虑而伤神过多的覃婉病倒了。从三月杏花初放,到六月月荷花开始绽放,每隔三日就会有大夫来问诊。然而娘亲始终不见好转。
“夫人的病可能是常年劳思过多,积虑成疾,恕我实言相告,夫人已到大限之期。”
尹梦欢从一开始大概已经预感到,娘亲快要离开她了。只是没想到,原以为京城妙手回春的神医众多,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让自己能够盼来奇迹的降临。
永兴十二年,中秋。
尹梦欢坐在覃婉的床前,握着她已经形如枯槁的手,鼻尖微酸,颤声对着床头唤了一声:“娘亲……”
床上的人听到呼唤,艰难的睁开眼睛,看到尹梦欢后,吃力的咧了咧嘴,算是微笑回应了这个呼唤。随即覃婉眼神向尹梦欢示意把自己扶起来,尹梦欢忙扶起覃婉的上半身,在其后背和床板直接垫上厚厚的棉被,好给她一个支撑不至于下坠。
覃婉艰难的喘息着,用及其微弱的声音对着尹梦欢道:“本来我想撑着等到能让你离开京城,可惜做不到了。你本不该在这个牢笼里面生活,是我的错。”
“娘亲莫要这样说,您说过,无法改变的事情,顺其自然,我在哪里其实都一样。”
“不……你若是在苍鸷……”
“先生曾教过,莫要去期望可能的事情,要活在当下。”
“呵呵,说的是……我……我走后,欢儿你可能要受苦。”
“我知道。”
“答应娘,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好。”
“答应娘,不要试图去找那个人。”
“好。”
“答应娘,莫要学我为情所累。”
“好。”
……
永兴十二年,八月十六日,子时。尹梦欢看着覃婉咽下最后一口气,弥留之际,覃婉恍惚中说了两个字:“烨炀”。这是那个人的名字。
当天寅时一过,便有很多尹梦欢不曾见过的仆众来到宅院,抬进来一堆葬礼用品,有序的布置起来。不到辰时,灵堂就已经安置妥当。尹梦欢也自内堂换好孝服,跪在灵堂一侧。
不过须臾,尹梦欢便听到门外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尹梦欢立刻向着门外方向长身跪拜,山呼万岁。她听着玉佩相互敲击的声音、高靴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众人踩着碎步小心跟随的声音由远及近,顷刻间便到了灵堂之上。尹梦欢虽未抬头,但她明显感觉到有一股压力自她的头顶传来。
“咚!”头磕在地上发出的闷响传入尹梦欢的耳中。立时有人惊呼了一声:“皇上!”
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低沉而沙哑,似是喉咙里面网着乱丝:“都给我退下!”
话音刚落,尹梦欢就听到淅淅索索的脚步声在灵堂内响起,跟着皇帝的人都退到了堂外。
“咚!”
“咚!”
皇帝又朝着覃婉的灵位磕了两个头,这是何等的大礼。
礼毕,脚步声再次响起,皇帝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灵堂,尹梦欢趁着当下,略略抬头,眼睛飞速的看了一眼皇帝的侧颜,剑眉细目,薄唇玉面。这就是大端的皇帝,端木烨炀。这就是母亲深爱的那个人。
“不是我找的他,是他来找您了,娘亲……他似乎是爱您的。”
四十九天后, “终七”一过,尹梦欢接到圣谕:“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苍鸷国护国公之女尹梦欢,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今军器监周子骏年已舞象,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尹梦欢待宇闺中,与军器监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许配军器监。念及尹尚在守丧之期,三年之后守丧期满,即刻完婚。钦此!”
三年后,尹梦欢及笄成婚,一个异国郡主,下嫁一个四品监丞,滑天下之大稽。但身为女子,又能如何?“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下去。”
周子骏是个孤儿,天资聪慧考得功名,勤勤恳恳才坐上了这个军器监的位置。他也知道自己能娶一个郡主做媳妇算是前世修来的,所以把尹梦欢当神仙一样供在家里。自成婚以来,二人从未同房,自己住前堂,将整个后院给了尹梦欢,无事从不来打扰。
尹梦欢自觉理亏,也让周子骏去纳妾,他只是一味应着,也不见动静。
日子就这样,一个住前院,一个住后院,像陌生人一般过了九年。就当尹梦欢认为自己这一生就这样平淡过完时,禁军突然层层围住了宅院,周子骏因串通皇四子私制兵器企图谋反的罪名,被禁军关进了大理寺。而尹梦欢也以谋反罪被压入天牢。
二十四年的回忆就如走马灯一样在尹梦欢的脑海中走过,临终前答应娘亲的事情,看来只有一个可以做到了。尹梦欢想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
端木烨炀被这突然而来的笑声拉回思绪,他看着这个自己所爱的女子和别人生的孩子,心生烦厌:“你笑什么?”
“回皇上,妾身笑自己不孝。未能遵守娘亲临终遗言。”
“是……覃婉想要杀朕?”
“我娘从未想要害你。”尹梦欢凝眉正色道。
“那她为何十几年都避我不见?我送她的东西全部退了回来?她为何……你……”
“皇上和娘亲的事情妾身所知不多,若您此番前来是想知道当年的事情,恐怕要让您失望。”
尹梦欢这一番话显然让端木烨炀有些恼怒,他向前踏上一步,左手捏住了尹梦欢的下巴,剑眉微挑双目怒视着她低声道:“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将死之人就可以随意妄言,朕大可在你临时之前好生折磨你!就算你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好好想想你娘亲深爱的苍鸷国的百姓,想让他们好过,你就好生和朕说话。”
端木烨炀随即放开了左手,重新在尹梦欢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微眯着双眼,看着尹梦欢两颊泛起的不规整的红晕,冷声道:“今日,朕收到八百里加急,覃逸已于三日前自书罪己诏昭告天下,承认谋逆,并自刎于苍鸷国。”
尹梦欢听到这个噩耗,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舅舅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是因周子骏连累入狱,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舅舅的原因。
自从来到京城,舅舅虽年年进京向端朝进贡,却鲜少来看望娘亲和自己,所以尹梦欢对舅舅的了解仅限于娘亲所言,她知道舅舅较软弱,处事优柔寡断,因为对端木烨炀的恐惧极深,所以都不敢探视自己的亲妹妹,这样一个懦弱的人,怎会?
端木烨炀此行目的已打,他不愿再多有耽搁,自袖中抽出一封信笺,将其丢给尹梦欢,说道:“这是随信送来的私信,是覃逸的亲笔,你自己看吧。”说罢,大声招呼狱卒前来开门。
老孙头听到召唤,赶忙过来开了牢门,将端木烨炀迎出。牢门关上的那一刻,端木烨炀再一次看了门内的那个女子一眼,神情复杂欲要再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一阵愤懑袭来,宽袖一甩,转身朝着一旁静候的老孙头道:“朕今日从未来过,你可记得?”
“是是是,今天内监一如往常。”
尹梦欢翻着端木烨炀留下的信笺,接着微光翻看起来,不过寥寥数字:
“梦欢吾侄,昔年孤继位不久,为求苍鸷一方平安,忍痛将孤亲妹远送大端,经二十余载未再相见,此乃孤一生所憾。孤知此生碌碌无为,仅勉力保我苍鸷小安,今孤死,仅愿吾侄莫要怪罪舅舅当年过错,亦愿吾侄此次可化险为夷,九泉之下足矣。覃逸绝笔”
尹梦欢看完书信,再想到这次谋逆之事,大致猜到一二。舅舅自尽应该还是为了保住苍鸷国,也还希冀能够保住自己一命。然而舅舅没能猜到,当今天子是个多么杀伐果决的人。宁杀一千,勿漏一人。
收起书信,尹梦欢环顾自己身处的四周,算算时辰,自己也就只有半日可活了,自嘲的笑了笑,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抚过墙壁上青砖的纹路,口中呢喃:“你说你上可入天,下可遁地。你可能到这天牢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