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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前尘往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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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这位大端朝当今的天子,玉冠束发,身着赤黄色锦缎常服,胸口绣有五爪盘龙纹饰,腰间系一条九环带,年过不惑的他,鬓角已染霜华。细看之下,棱角分明的轮廓,刚毅的剑眉,细长而幽邃的眼睛,刀刻般的鼻子,可以遥想当年英姿勃发的样子。
“端木烨炀……”尹梦欢原本平静的内心有了一丝波澜,“这就是娘日思夜想的人了。”尹梦欢心里暗自说道。
端木烨炀挑了挑眉,似乎对刚才尹梦欢方才所言有些生气。他向着女子端坐的地方向前走了一步,随后两手置于身后交叉而握,眼神上下打量着尹梦欢,仿佛是在脑海中寻找初见她时的样子。
“朕未曾见过你。”
“永兴十二年,八月十六。”
听到这个时间,端木烨炀的眸子忽然一闪,一直背在身后攥着的手不由的紧了紧,这一天他怎么可能忘得了,那是覃婉入殓的日子。
“皇上来的时候,并未看向妾身这边,皇上说未曾见过妾身并不奇怪。”尹梦欢见端木烨炀不语,便不卑不亢的继续说道。
“见到朕,不起身、不下跪、不拜见……”端木烨炀冷笑一声,“和你娘亲真是不同。”说完,他转脸不再看向尹梦欢,而是凝视着地面火光投射出的摇曳影子,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尹梦欢并不知道端木烨炀为什么在自己将死的前一夜专程来一趟,她知道,这个人最不想见的就自己。他难道是想从自己的脸上再找到娘亲的影子吗?
尹梦欢不相信,从娘亲去世之后,自己无数次在镜前端详,想找到丝毫像娘亲的地方,然而一无所获。
也许真的如娘亲所说,长得更像爹吧……
尹梦欢四岁的时候,那个常年戍守边疆的父亲就撒手人寰,年纪尚幼的她都不知道父亲曾经是否轻轻的抱起自己呢喃着摇篮曲哄自己睡觉;曾经是否将自己架在他宽厚的肩膀上在自家院子里无忧无虑的奔跑;曾经是否因为自己顽皮而假装愠怒的呵斥自己生怕斥责太凶使自己落泪。
她的记忆是从离开苍鸷到了端朝天子脚下才开始的……
永兴元年,覃婉带着刚五岁的尹梦欢,从苍鸷国来到了京城。
“记住,到了这里你不再是苍鸷的郡主,你只是尹梦欢。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不会再回去了。”这是到了京城,覃婉同尹梦欢说的第一句话。
尹梦欢没想到,这句话竟预言的如此准确,他们两个人真的再也回不到苍鸷了。
自打到了京城,覃、尹二人就被安置在京城内东侧的一间宅院内,除了来时二人带的自己的贴身丫鬟外,还有两个杂役和一名管家一直伴着。
宅院是个两进院落,因为挨着皇城不远,宅院是一色的青砖灰瓦,前堂、后院、廊房一应俱全,后院更设有一亩大的小园林,园中以亭台、树、桥、道相间,是个精致的居所。
每年年关将至时,尹梦欢总会见到一大批宦官宫女带着一大批家具用品来到自己的院子,将全院的屋子全部换新一遍。时不时的,还有个把宦官送来各种古玩、书画、奇珍异宝,轮番的置在前堂的八宝阁上。
但在尹梦欢记忆中,这个院子永远是冷冷清清的,除了自己的房间和前堂那个八宝阁外,前院、娘亲的厢房、东廊里间的书房等等地方,除了必备的物件以外,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
有一次,尹梦欢见到覃婉的贴身丫鬟玲音领着两个杂役将一地的花瓶玉雕书画搬入西厢的一个偏僻房门内,这时的她才了解应当被填满的房间为什么一夜之间就会变得空空荡荡。
儿时的尹梦欢觉得覃婉应该很在意这些物件,因为玲音每次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会拿一个册子仔细的核对每一个物件,还严令禁止尹梦欢去伸手碰触八宝阁上放置的物件。
这个认知在尹梦欢八岁那年产生了动摇。
那年,尹梦欢看到八宝阁上多出来了一个胖罗汉的玉雕,憨态可掬,煞是可爱。尹梦欢一眼就喜欢上了那罗汉的弯眼嬉笑的模样,从此,每天晨昏定省后一定会跑去那个八宝阁瞧上两眼。自己的这点小心思怎么可能躲得过娘亲的法眼,然而让她奇怪的就是,事情不过两天,这个小罗汉就搁置在了自己厢房最显眼的妆台前。
尹梦欢兴奋的跑去给娘亲请安的时候,覃婉只是牵着自己的手,轻声的说了一句:“那些东西你喜欢就拿去,只是记得给玲音说一声。”
“原来娘亲竟不在意?那就是铃音太在意了。”幼小的尹梦欢这样想着。但再瞥眼一瞧,娘亲桌上原来一直搁着的一尊汉白玉观音像不见了……
那是祖母给娘亲的遗物,尹梦欢从小就认得它,娘亲不会无缘无故拿走这个一直伴随她的东西。后来尹梦欢去问了玲音,原来那玉观音被锁在了那个厢房里面和其他的物件一起进了册子。
“这些东西是要还给那个人的,但是小姐你喜欢,夫人肯定不会勉强你。只能用自己东西来交换了。”这是铃音后来给尹梦欢的回答。
“那个人……是谁?”从此这个问题开始萦绕在尹梦欢的脑海中久久不散。
尹梦欢知道这个问题不能问,她只有默默观察覃婉的一举一动。
渐渐地,尹梦欢发现娘亲每晚都会拿出一方丝帕,细细的摸索着上面绣着的文字和图案,这时后的娘亲不让任何人靠近,尹梦欢只能从娘亲厢房的窗户向里面望,而她能望见的,只有娘亲单薄而孤寂的背影;她能听见的,只有娘亲时而啜泣的声音;她能闻见的,只有娘亲屋里常年焚烧的淡淡檀香味。
再后来,尹梦欢发现屋里时不时会有一位锦衣华服的男子到家里来访,每当他来时,娘亲总是将自己遣到后院的园林和自己的丫鬟双儿玩耍。尹梦欢只有偷偷的躲在墙头,让双儿费力的撑起自己的身子,向内打量:他好像比玲音的脸还白嫩,三十多岁的年纪确不留胡子,说话好像也有些细声细气的。
娘亲对他态度一直很冷淡,从来不搭他的话。每次这人都是笑脸来垂着脸走。尹梦欢有些同情他。
但这些事情依然无法解答她的疑问,那个人是谁?是那个丝帕的主人吗?这个华服男子就是他吗?娘亲亲为什么在意那个人?
等到尹梦欢再大一些的时候,自己逐渐发现,她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样。在苍鸷时,覃婉的轿撵路过街上,那些达官贵人会纷纷让道,并恭敬作揖;而在□□,虽然仍有这些礼数,但尹梦欢分明感受到那些人在起身后,那个不削和鄙夷的眼神。
一次,尹梦欢陪着覃婉去城郊的三延寺祈福,出得寺庙,就听见身后有几个妇人在小声的咋舌:“都说这个覃婉妖媚惑主,已经是个丧偶的寡妇了居然还能迷得了皇上,自己回去当个公主有什么不好。”
“我看呀就是看上咱们大端地大物博比他们小小的苍鸷不知道好上多少倍,她就是想入了皇上的后宫,享个荣华富贵。”
“做梦吧,你看她来了这几年,可曾进宫?皇上可有出过宫?她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就是想着这天子脚下离得近,多出来走动走动指不定哪天皇上微服私访看上她。”
“皇上后宫佳丽无数,能看上她?”
……
尹梦欢记得自己当时想要冲回去和那几个长舌妇理论,但覃婉扣住了她的手,将她拽回了轿内。
轿子内空气凝滞了一般,之能听见轿子起伏之间木板摩擦出来有节奏的吱呀声响,没一次声响,尹梦欢的内心就要多一层怒火。
吱呀——谁稀罕到这个破地方,苍鸷那边鸟语花香,这里除了鳞次栉比的房子,还有什么?
吱呀——娘亲才没有想过要去惑什么劳什子皇上的,皇帝肯定是个糟老头子,我娘才不喜欢!
吱呀——要不是娘亲说了我们回不去,谁稀罕待在这个傻地方!
吱呀——为什么那个人不来救娘亲,任由娘亲受欺负!
就在自己生闷气的档,一双葇荑轻轻抚上她交织起来的双手:“欢儿,不要为无谓的人烦心。”
“可是他们……这明明都不是真的……”尹梦欢懊恼的道,漆黑的眸子眼看就要委屈的滴出泪来。
覃婉抬手轻轻擦拭尹梦欢眼角溢出的泪珠,复又捧起她的脸,让她好正视自己,轻轻笑道:“世上无知者无数,正因无知,故而对未知惧怕;正因惧怕,才会心生歹意,散布谣言,贬低他人而抬高自己,这就是人心。”
“你与这些无知者理论,只会自降身份。不若泰然处之,顺其自然。是非曲直,交由时间,谣言不攻自破。”
“我不想再出门了……”
经此一劫,覃婉开始日日教习尹梦欢练字读书,尹梦欢有时和娘亲打趣,就会叫她一声“先生”,不成想这一叫逐渐变成了习以为常,甚至比“娘亲”这个词用的还多。
尹梦欢似乎对文字经史子集有着极大的兴趣,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诸子百家的传世著述,甚至前朝历代的史书,都读得津津有味。不过经年,覃婉已经渐渐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尹梦欢的了,有时覃婉不由的感叹若是尹梦欢是个男子,必会有一番大作为。
许是这些沉闷的书籍看多了改变了尹梦欢的性子,原本成日在院内和双儿追逐嬉戏的孩童,慢慢变得沉稳而内敛。原来许多萦绕在自己心里的疑问也自然而然的有了解答。
娘亲是苍鸷国在端朝的作客,实际更类似一个质子。
那个人是娘亲爱着的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父亲。
“先生为何不去找丝帕中的那个人?”十五岁时,尹梦欢终于忍不住问了娘亲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