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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八 ...

  •   整个世界乌压压地,好象山一样沉重,慢慢地推进,逼迫地他无路可去,只得纵身一跃,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不想竟然九死一生…画面一转,转身来到一处曲折悠扬的竹桥之上,但见湖心飘荡着半轮新月,纠缠着粼粼的银光,掀动着层层荷叶,犹如跌落了青纱帐中,望也望不到边。一丝丝清新芬芳的气息度轻风的脚步而来,围绕在身边久久不去,让人忍不住沉溺在其中,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寻着那芬芳之源,然而所有的路途都被阻住了,漫天冷涔涔的银光,挣也挣不开的绿色网阵,挣扎地有些累了,禁不住出了一身的冷汗,叫出声来,睁开了眼睛…
      天难道天色已经晚了吗?为什么他的眼前漆黑一团?
      手腕上扣着冰凉而轻柔的手指,好象有人在替他试脉,那样一种驱也驱不散的馨香之气又来了,在他近前的,仿佛是一个女子…
      在翠屏桥的尽头,荷塘边的竹帘之后的脉脉芬芳,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然而却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怦然心动。
      难道是她?
      他缓了一口气来,剧烈地咳嗽了一阵,仿佛有些茫然的样子,半晌才愣愣地道:“为什么这么黑?我为什么什么也看不见了?这里究竟是那里?你是谁?”
      她一反常态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半晌才低声道:“你醒了吗?”
      果然是她!
      他竟然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心下诧异着,却很利索地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厉声道:“我这究竟是在那里?为什么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她想起幼年时离开母亲初到冰宫的情形,放眼望去,一片白,刺眼的白,痛地她立刻就流下泪来,泪水越来越汹涌,止也止不住。没有人理她,师傅不知去了哪里,李妈妈也不知去了哪里,她一个人呆在冰冷的苦寒之地,直哭地一个天昏地暗,然而睁开眼睛,却是铺天盖地的白,白地刺心。
      终于有人推开石门走了进来,那样绝美的容颜包裹在雪白的衣衫之中,令她有些诧异,因为几乎不带任何岁月痕迹的女子,竟然是一头白发…她不由得想起那一句话:“红颜未老头先白”,她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所以就哭地更厉害了。那个女子冷冷地打量着她,只冷冷地说了一句话:“这不过才是开始,以后你就会知道有多难过。”
      她起初并不懂得那话的含义,她只是不喜欢耀眼的白,她宁可呆在黑暗里,于是她将所有的地方都悬挂上了竹帘,她要生存下去,她以后都要靠着自己生存下去。
      师傅很满意她散淡而又与世无争的性子,临终时竟然将衣钵传给了她。李妈妈替她高兴,可是只有她才知道,自己究竟度过了怎样难熬的那一段,经历黑暗再走向光明的那一段。其实,黑暗比光明更可怕,她知道那滋味。
      此时此刻,她看着在他黑暗中惶惑急躁的神情,心中轻轻地抽搐着,竟然疼痛起来。半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竟然是…恨不得自己能替代了他的痛苦…
      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渐渐地有些愤懑焦躁起来,高声叫道:“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她是回疆王进贡于天朝的公主,她是他的妻子,然而她和他却不过还是陌生人,因为她对他始终避而不见,可她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此时此刻他身陷危境之时,她竟近在咫尺?她究竟意欲何为?
      他的神思大乱,恨不得将她捏碎在手掌之中。
      她受制于那急迫的狠着之下,却没有半点惊慌,她只是静静地望着那一张俊美的脸孔上闪现出来的表情,似乎透着一丝怨懑,但更多的却是盛怒之下的凌厉逼人。大约是为了突如其来的大难来袭?又或许是被骨肉亲情撕开的狰狞面目而伤心愤怒,而她…她是谁?她对于他,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想一了想,方柔声道:“是我…我是…”
      仿佛那一夜,他携着她坐在枝头,迎着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却突然想起最最重要的一件事:“你叫什么名字?”而她的手被他温柔地握着,有些羞怯,半晌才柔声道:“我叫少筠…”
      可是,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她怕他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而他此刻却已经早有了心上人,那夤夜夜访军营的女孩,他到静心竹苑里来跟她说,他想娶的女孩……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自己可怜又卑微的不堪境地。
      然而,他几乎有些暴怒的神情突然静止了下来,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迟疑了片刻,又突然轻柔地握住了,绊绊磕磕地道:“原来…真的是你…”
      也许他还记得她,也许他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因为他根本在抗拒她这个“妻子”的到来,她不想用从前的一切来逼迫于他。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她承受着他小心翼翼的温暖与呵护,却不愿再隐瞒下去,因为他们也许再也离不开这里,而她不知道自己和他,还能活多久。
      他渐渐地平静下来,平静地在黑暗里捕捉着那一丝似有若无的馨香之气,那样熟悉,又似乎很是陌生…从前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
      难道是她…原来是她…期盼着一生里可以遇上的那一个人,想不到却是她…一个在开始的时候,他曾经无比抗拒的人。
      他微微一笑,道:“阿依曼,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又是在哪里?”
      她的呼吸一滞,渐渐地艰难起来,“阿依曼”…她怎么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冒名顶替,和亲天朝,一旦查实,便是欺君大罪。她可以不管不顾,她的母亲又该当如何?回疆的安危,又该当如何?眸光迷离,不由得涣散开来,半晌她才淡淡一笑,道:“我们从悬崖上跌落下来,幸而是掉进了温泉池中,不然可就是粉身碎骨了…”
      幸而他们跌落下来,是一池温泉,脉脉的暖流,随着风势悄无声息地流过身边,氤氲起淡淡的雾气。她那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心中只是焦急,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却依旧昏迷不醒,她吓坏了,因为她不知道他是否还可以醒来。
      她拖起他的身体,慢慢地移出泉池,竹林里传来呼啦啦的声音,透着几许寒意。然而那竹海之外,是望也望不到边的万丈悬崖,悬崖的外面,大概是蔚蓝的天空,只是却有一种灰突突的雾,纠缠不褪,让人渐渐地生出了绝望。
      如果他再也醒不过来…她都没有机会告诉他,她是谁…
      从前的记忆慢慢地回来了,他的表情渐渐地从迷茫转为了清醒。是他护送祈雅回京城,半路遭遇了伏击,不知是谁放了迷烟,把他迷地晕头转向失去了抵抗能力,迷蒙之间,好象见到一道白光凌空而至,救他于危难之间。
      他还记得她在崖边说过的每一个字,他只是想不到她会携着他的手,一同从悬崖峭壁上跳下来,难道她真的不顾生死吗?
      可是她竟然携着他的手一同跳下悬崖来…
      这天下,竟然有人不顾自己的性命,肯陪着他一同赴死…
      她凝视着他脸上变化莫测的神情,淡淡地道:“这里是一座小小的山谷,谷中有一处温泉,山脚下有一处竹屋,不过好象许久都没有人住过了…我四处看了一看,这谷里的其他地方,好象也没有其他的人在…”
      想当初她推门而入,屋里空无一人,惟一塌一桌一橱一琴,再无其他。或许是历经岁月,所有的陈设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遮挡着碧绿的竹光,再也看不出当初模样。
      她抬手搭在他的腕上,试了片刻,心脉还算平稳,似乎并无大碍。于是她笑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一些草药来,看能不能解毒…”
      幸而她随身携带着本门的解毒良药冰若丸,然而冰若丸也只能维持七天的性命,却不能彻底解除张鹤年所制毒物的毒性,如果他们继续被困在这里,也惟有等死而已。
      他微微一怔,道:“毒?你是说我在崖上所中的迷烟里有毒?只是,你又怎会知道?”
      她想起陆鹤清曾经给自己看过的那一本《毒经》,凝神想了一想,才道:“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醉乡’…这种毒药已经失传很久了,据说它无味无色,只要吸入相当的份量,就会侵蚀人的肝肠乃至全身,最终会腐烂而死…此毒的妙处就在于施毒时,中毒之人犹如喝醉了一般颠倒混乱,毒发时也是如此,并无特别的痛苦…我刚刚给你服下了一颗冰若丸,又替你把过脉,你的脉象平稳,并无大碍,惟独眼睛看不见了…或许张鹤…或许施毒之人只研制出了一点皮毛…所以,你不必担心,冰若丸在你体内可将毒性控制七天,只要在七天之内找到尾姜草,将它捣碎混入七合汤,用来敷眼,应当很快就会痊愈的。”
      他却笑了起来:“这尾姜草,我闻所未闻,大约是极为稀罕的物什,如此荒无人烟的地方,又到哪里去找?况且就算找到了,又如何能配齐七合汤的药材?不如算了吧,反正我们也是出不去了…”
      双目既盲,问鼎天下,已经无望。更何况,还是被骨肉兄弟算计,这样的不堪的真相,更是令他伤心,也无须再提什么雄心壮志了,倒不如躲在这人迹罕至的幽谷之中,老死也罢。
      她却慢慢地推开了他的手,起身站了起来,他好象有些担心,又在混乱里抓住了她:“你要去哪里?”她却微微一笑,低声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找找看,就算找不到尾姜花,也许能找着出去的路…我去去就回…”说完,便出奇不意地伸手向他的胸上一点,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就昏倒了过去。她急忙起身走出竹屋,行了没几步,便觉胸内气血翻涌,再也支撑不住,只得在一矮石上盘膝而坐,运起功来。
      老实说,她早已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不知为何竟然为张鹤年的“醉乡”所伤,难道是因为她妄动了六欲七情?师傅告诫她的话还言犹在耳:“若想一生无忧,万不可动情,情乃大忌,一旦动之,便是万劫不复。”
      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心中仍是气血翻涌,似乎已再难恢复从前了。
      天色已晚,风在耳边杀杀地响着,抬眼望去,崖边的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竹林,幽幽翠翠的颜色,摇曳在烟雾迷茫中,竟让人有些恍惚。牙齿在“咯咯”地打着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恐惧,九死一生的恐惧…她不再是自己一个人,在那竹屋里还有一个人,气息相连地呼吸在一起,已经是生死相依。
      好一会儿,她才起身缓缓地四下游走着,目光所及之处,竟如世外仙境一般。那方圆几里的山谷完全幽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好象装裱在精致的卷轴中,一点点露出了画中乾坤。到处是鸟语花香,到处是姹紫嫣红,回身遥望着那碧荫荫的竹林,滟滟地,恍如打翻了的绿色颜料,映在夕阳里,却是再也化不开的胶着。
      惟在那山脚下的竹林掩映里,有一幢竹屋影影绰绰露出了一点屋角。她稳了稳心神,方耐心细致地四下寻找起草药来。
      夕阳渐渐地坠了下来,就停靠在崖底的一方石壁上,晚霞流光飞舞,落英缤纷,犹如闯进了桃花园里。虽然没有找到尾姜花,可是她竟找了忘忧草和子莲蕙,或许也能解燃眉之急,心头不由得就微微一松。
      恍惚间,她听见他急迫的声音在焦急地叫着:“阿依曼,你在哪里?你在那里?”她寻着声音奔了过去,只见他高大的身影,茫然无助地在缤纷多彩的世界里,混乱寻找着出路。她不由得心下一痛,上前去拉住了他的衣袖,柔声道:“我在这里…”他竟然好象一个小孩子那样展露了笑颜,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只是单纯地欢笑着,半晌才道:“你去了那里?”
      她拉着他在旁边的石墩上坐下,耐心细致地娓娓道来:“我去找解毒的草药…顺便看看怎么能出去,四周都是悬崖绝壁…不过倒也不妨,只是你的眼睛不方便,我此时又运不得功…我们需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等养好了伤,我便可以驮你上去…”
      他仍旧执拗地握住她的手,半晌才道:“你没事吧?你真的没事吗?”
      她摇了摇头,又道:“我没事…我只需调养几日即可…”
      他的目光涣散,已经再也找不到焦点,半晌才嗫嚅道:“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许多含义,他自己分辨不清,因为他好象还没有跟谁说过这三个字。她也是懵懵懂懂,因为她的世界向来单纯,她没有太多的心思计较,她不知道他是在为他没有认出她来而抱歉,还是在为半年多对她的疏忽怠慢而企求原谅?亦或是仅仅是一种礼貌上的客套?
      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顿道:“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阿依曼,对不起…”
      崖外的天,已经渐渐地灰暗下去,只有崖边的一棵凤凰树,开着碗口大的红花,一朵朵地牵连在一起,犹如那一夜凌空绽放的焰火,轰轰烈烈。
      可是,他始终不知道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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