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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 ...

  •   谷中的时光是无聊而漫长的,她向来清静惯了,在哪里生活都是无所谓的,只是忧虑着他的伤势。然而他的耐力倒好,跟随着她一起修习内力心法,又兼有冰若丸的辅助效应,两天下来,虽目不能视,似乎也无大碍了。
      他在她的印象里,始终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怎能受地了这样的委屈?可是他似乎比小时候,甚至是这半年来感觉里的那个人,有了一点点不同。在渺无人烟的山谷之地,他忍受着不知明天是否还能迎来太阳的强烈恐惧,却能镇定自若地和她谈笑风生着,好象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有着描摩不尽的有趣情趣。
      她大多时候都默默地陪在他身边,听着他的高谈阔论,顶多微笑一下,或者轻轻地“哦”一声,绝不是一个最好的听众。可是他似乎并不介意,偶然伸出手来,她很自然地迎了上去,握住了他,而他好象也就安下心来,仿佛一个小孩子似的高兴地笑起来,而她亦就微笑了起来。
      他将她采摘回来的果子特意留了下来,这会儿拿出来递给她,笑道:“你饿不饿?”
      她当然知道他是特意为她而留的,心中一软,轻轻地在手里滚动着,半晌才道:“我不饿…我平常也吃不了多少的…噢,是时候该换药了…”说着便将果子放回他的手里,又抬手将蒙在他眼上的白布慢慢地解了开来,柔道:“怎么样?眼睛还有刺痛感吗?忘忧草和子莲蕙或许也能起一点作用…”
      仿佛有一股涓涓的细流在心底慢慢地涌动,她轻浅而温暖的呼吸近在咫尺,袖笼里好象拢着一缕缕的幽香,绵绵不绝地向他扑来。她轻轻地揉动着他的眼睛,轻轻地吹拂着,好象要将隐藏在他眼底的毒物一扫而光,然后才将重新研磨的忘忧草和子莲蕙重新敷了上去。他一动也不敢动,只默默地承受着那一种极其细微极其极柔软的触摸,好象小时候难得一见母亲,母亲便是这样充满怜惜地抚摸着他,当真是从未有过的安心与舒适。
      有风从身旁经过,拂动起两个人的衣袖,悄无声息地牵连在一起,一会儿又分了开来,去了又回,反反复复,纠缠不休。
      她替他收拾好了,一时之间也有些惘然,只得轻轻地抚摸着发梢,静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却仿佛有一扇秋千架,在轻轻地荡漾着。
      四周一片沉寂,然而正是这种将整个世界都包揽其中的沉默,好象充满了伟大而又神秘的力量,冲击着他和她,将两个人的身上都度上了一层光。
      月亮出来了,沉浸在夕阳之中的大半个月亮,灰烬落净了之后的一点幽蓝,好象一弯冰雕的塑像,是浅浅的一个侧影,姣洁美好。
      他虽然看不见,尽管他的妻子被外界盛传为,“貌丑性戾”,可是他也已经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她就好象是天上的明月,不管她是不是长地漂亮,可她就是象明月一样姣洁美好,洁白无暇。
      好一会儿,他凝神想了一想,笑道:“阿依曼,想不到你的轻功竟然如此地出神入化,我想当今天下,未必能有人及得上万一…想不到,回疆公主还是个武功高手…多谢你的包容,想当初我们成亲之时,我对你那样无礼,你也不曾记恨于我,还陪着我同甘共苦…可是我竟然误信人言,却不知自己娶了一位良善至斯的妻子,我何其有幸?如今想来我当初的幼稚行径,真是羞愧万分…”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在新婚之夜拂袖而去,闹地十四王夫妇失和的消息人尽皆知,甚至还惊动了皇帝。如果他没有在新婚之夜离开,他们现在会怎么样呢?她一直幽闭在冰宫之中,她并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两情相悦,因为她所听所见的,只是伤心与绝望。
      想当年,西子湖畔,杨柳依依,母亲新寡,素衫素裙,手牵着年幼的她漫步在断桥之上,伤痛之下,仿佛是想同归于尽。吉里和卓那时还只是回疆的王子,微服游历江南,正巧遇见了那一幕,将她们母女救了下来,后来派人接她们去了回疆。其实是不可以的,回疆虽是偏邦小域,她母亲似乎也不太适宜被立为王后,尽管吉里和卓差一点儿与一干群臣闹地不可开交。最终,还是母亲做了让步,所谓的名份,不过是个虚。倒是与吉里和卓过了一段和美的日子,直到吉里和卓亡妻的女儿阿依曼从外祖家省亲归来。
      她原本以为在寂寞的生活里,可以有一个年纪相若的玩伴,没想到那漂亮的回疆公主竟是非同寻常的骄傲,对她恶声恶气百般刁难。最厉害的一次,竟然放火烧着了她居住的帐子,却还先发制人告到和卓跟前去。吉里和卓原来就很宠爱这个女儿,屡次争端之后,便越来越不喜欢她,历来回疆人都认定汉人多狡诈,吉里和卓大概也是这样想她的,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也不好多说什么。母亲无法,只得将她托付给居住于天上之上的故人看顾,却难免思念,又兼之阿依曼从从作梗,终与吉里和卓发生了龌龊。不管吉里和卓曾如何爱她的母亲,年月长久之后,那曾经炽热的情感也慢慢地淡去了,剩下的惟有说不出的埋怨与难堪。
      她难得见上母亲一面,尽管母亲总是强颜欢笑,可是她却知道母亲并不快乐。她始终都是淡淡的,母亲以为她是有所埋怨,其实她却已经不甚在意了。因为师傅的教导,她早已经对一切情感都已不再甚在意。
      不知道阿依曼为什么会跟那一个牧羊的男子跑掉,大约是真的非常爱吧?也只有阿依曼那样性格的公主,才能作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最终逼迫地吉里和卓求到她的跟前来。如果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意,如果不是因为她不能太在意,她也许不会那么快就作出决定…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自然而然地写下他的名字,“承平”…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难道她一直都在念着他?
      哪有天长地久的情感?她不知道,也不相信…她只是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人,早有了青梅竹马的女孩,他想娶的人,并不是她…
      长久的沉默,使他更加加深了对于黑暗的厌烦和恐惧,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都是他太过分了。想想当初,他曾经给她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逼迫着她退隐到翠屏桥边的竹屋里幽居起来,是他的武断和以貌取人,预先对自己的新娘存了偏见,才使他和她的相见,来地这样迟。他被懊悔与内疚沉重地压迫着,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能乞求她的原谅…
      迟疑着,他缓缓地伸出手臂,试探着揽上了她的肩,而她亦自然而然地倾倒在他的胸前,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承平…”清脆悦耳的声音,辗转在心头,却是抑制不住的欣喜若狂,从来没有人象她这样称呼于他,却原来在这世上,他不再是皇帝的十四王子,不再是大臣眼中的靖郡王,他只是他自己,“承平”,一个普通的男子。
      满怀的幽香在隐隐地流动着,仿佛在悄无声息地入侵到他的骨髓与血液里,已经与他彻彻底底地联系在了一起。她的衣袖,轻纱细软,好象蝴蝶的翼,夹杂着清凉的风,扑进他的袖笼里,扑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悄无声息地扇动着轻巧的翼,吞噬着他的理智与耐性。
      忍不住,朝着那一缕缕的幽香缓缓地靠近,黑暗之中,却准确无误地吻上的她的发,心中急怦怦地跳动着,他似乎从来都不曾这样紧张过,紧张地浑身都颤抖起来。然而怀中的软玉温香所受到的震动,决不在他之下,轻沙细软,剧烈地抖动起来,拂过他的脸,却如摇曳不定的风。
      寻着那脉脉的幽香,他慢慢地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耳,最后才来到她的唇,轻轻地衔住了,却紧紧地箍住了她柔软的腰肢,复又辗转深入进去。那里是世上最芬芳的源泉,那里有世上最美好的诱惑,他仿佛一个肌渴已久的垂死之人,只抓住了那一线希望,禁不住就紧紧地抓住了,再也不想放开。
      直到她好象已经无法呼吸,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一丝空隙,重新顺着那柔软细腻的面颊来到了她的耳垂,仿佛有一些滚烫的灼热,烫着了他的唇。他只得喃喃道:“阿依曼,是我错了,我们从头来过,好不好?”
      她好象突然生气了,突然推开了他,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去。他不禁忐忑不安起来,都是他太过草率行事,不该在情不自禁之下冒犯于她,她一定是生气了吧?他张了张嘴,本来想叫她的名字,却慢慢地琢磨出一点端倪,她好象很不喜欢自己叫她“阿依曼”,却又是为何呢?他不由得陷入到沉思中。
      而她慢慢地摸索着那一棵凤凰树的树干,粗糙的磨砺辗转在手心里,好象是他温暖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肌肤上,有一点令人心悸的颤动,却又好象格外使人安心,一生的安稳,也不过如此。
      今晚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虽然不是满月,但是那灼灼的银光,好象炯炯有神的眼睛,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她只得尽力按捺着心中澎湃起伏,然而那柔柔绵绵的思绪,却犹如汹涌的浪潮,此起彼伏,再也无法遏制了。
      半晌,她才轻声道:“承平,你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当即不假思索道:“大丈夫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你呢?阿依曼,你今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她不由得轻轻地低叹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恍惚感觉着,自己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月影西移,她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来在凤凰树后的石壁上突然显现出一行行模糊不清的字迹,好象是被人刻上去的,白天遮挡在绿意葱笼的藤蔓中,很难发现。此刻正被月光照到了,她便将那千丝万缕的藤蔓一层层地推到一边去,却原来洋洋洒洒写满了偌大的一面石壁。
      他很随意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凝睇观看了一会儿,才道:“树旁的石壁上有字,我猜大概是从前竹屋的主人留下来的。”他的双目虽盲,可好奇心还在,急道:“你仔细看看,说不定会记载着出去的路线…”
      可是并不是他想那个意思。
      原来是前朝的末代王孙周文轩,被本朝的官兵追至于崖边,也迫不得已跳下崖来。虽大难不死,却也被困囿于此,难逃生天。
      他在黑暗里等待着她的消息,却久久也没有动静,不由得他心神不安地摇晃着她的胳膊,急道:“倒底写着什么呢?”
      她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噢”了一声,才道:“大概是竹屋的主人留下来的…好象是前朝的一位王子,被困在这里以后,很是后悔,因为他为了谋夺天下的宏图大业,放弃了深爱他的女子,直到被困在这里才深深地后悔起来,但是后悔已经太晚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不能向她表明他的心意…原来,他也跟她一般无二…而她一定怨恨了他一生一世…”
      停顿了片刻,她抚摸着最后最为潦草的那一段,又自顾自地念道:“西子湖畔,明月千里,中秋一别,竟成绝期。若人生可以重来,吾定重相聚而不再轻别离,绝不与卿分开半步。此时忆当日图谋天下之心,可笑可叹,然今已悔之晚矣。呜呼,绣罗,吾痛之,悔之,卿已无从知晓…文松轩主人绝笔…”
      他亦有些黯然,半晌才道:“这又是何必…”
      然而大概也能体会其中的迫不得已,女子的世界里惟有自己所爱的人,而男子的世界里,女子只不过占据了很小的一部分。就是那小小的一席之地,最终也会被野心和权欲挤压地渺无踪迹,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也不过打着痴情的幌子,来掩盖膨胀的野心罢了,其实都不足为凭。试问哪一个男子,在江山与红颜之间选择时,不是想两者兼得?即使迫不得已非得放弃一样,最终被丢弃的还是身上衣,因为好的“衣服”何止这一件?这是世俗的想法,似乎谁也不能真的免俗。
      她却沉浸在那只字片语里,若有所思。
      世事奇妙,却也没有这样巧合…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她只是知道自己母亲的项上系着一枚玉石印章,印在雪白的宣纸上,却是殷红如血的 “文松轩主人”几个篆字。那一枚印章至今大约还在母亲的颈中,飘荡在离心最近的地方。而“文松轩主人”却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头,令母亲伤心绝望,最后不得已嫁给了旁人,因为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即将要来到这个人世。
      她随母姓,而母亲的小字,便是绣罗…
      但是母亲却从来没有跟她讲起“文松轩主人”究竟是谁,原来却是这样一个人。
      天下既定,流落在外的前朝皇子却一直妄图重新恢复从前的辉煌,所以必然会有所舍弃,在这过程中,最先要毫不犹豫放弃的便是毫无用处的女人…随时随地可以捡选的,岂能与万里江山,相提并论?
      可惜功亏一篑,十几年前的“庚子惊变”倒底还是以乱臣逆子的失败而告终。据说举首叛乱的安南王世子周文轩一直下落不明,原来是死在了这里…只是,人既然已死,尸体却去了哪里?难道是化为了灰烬?
      她的心里微微有些刺痛,胸口一阵烦闷,好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住了,连呼吸都有些紊乱起来。
      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既然母亲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她还记得师傅的话:“世上的男子都是负心薄悻人,倘若在江山、利益和情感之间作出取舍时,情感是当机立断被放弃的,所以吃亏伤心的都是女子…你要切记,本门的规矩,切不能忘,切不可对男子动情,师傅当日就是一念之差,才落地一生凄凉,你千万不要再走师傅的老路…”
      那时候正是一年里的八月十五,师傅在冰宫外的雪地上,举头望着明月突然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那个时候她还小,并不懂得其中的含义,她当时看着师傅日益苍老的背影,只是想着,师傅大约也是被什么人伤了心,所以才会如此。后来,受了师姊与陆鹤清的影响,才渐渐地体会出“情”字的可怕,她暗暗地叮嘱自己,一定不会重蹈自己认识的这些女人的覆辙,她宁可无欲无情,也不要象她们一样伤心绝望,一生一世。
      所以,她不能对他说,因为她对于他,真的什么也不是。
      他好象微微有些失望,慢慢地摸索着重新坐了下来,叹道:“原来并不是出去的线索…”
      她望着他在月光中似乎有些颓唐的侧影,沉吟了半晌才道:“你不必担心…我刚刚已经给吴用放了流离焰,他看到焰火信号,自会前来找寻于我…我也已经四下观察过了,竹林之后那一面的峭壁似乎不是太陡,相信集我二人之力,定可攀援上去…”
      他脸上显现出迷惘的神情,道:“真的可以吗?”其实是有些担心的,听她混不在意的口吻,仿佛是十拿九稳的,可是他禁不住就是有一点隐隐的担心,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微微一笑,道:“我派的独门轻功,天下无人能及,若再运用武当的内功心法,想来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你这样凭空消失了,那些部属们还不急死?加害于你的那些人,也许还会在外面兴风作浪,再过几日,只怕连皇帝也惊动了,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他疑虑的正是如此,且不论这一次究竟是谁甘冒奇险竟然出此毒招,不管他是生是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那些坐山观虎斗的势力,说不定也会闻风而动。究竟是他走错了哪一步,竟成了众矢之的?
      难道,是他不该把帐本送到贤王府上?
      这几日,他思来想去,也许只有这一点…尽管近年来,他与四哥的性情越来越不相投,但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就算四哥再心冷意冷,也不会对他动了杀机。难道为了问鼎天下,真的要骨肉相残,拼一个你死我活?
      夜色静静地伸展着悠缓的姿态,散落在地上的木柴已经东倒西歪,渐渐地转为了灰烬。她走过去蹲下身,轻轻地添送着木柴,不肖片刻的功夫,又熊熊燃烧起了起来。火光幽幽,将两个人的身影无限地放大,投映在泉池之上的崖壁上,倒好似闲庭信步行至月湖之上,四周的一切都悄然无声,惟看见那湖上的并蒂莲开,摇碎了一池月光,连带着自己的身影,也仿佛微微地颤抖起来…
      幽香四溢,薄如蝉翼的雾气,在身边四散飞舞,一颗心渐渐地安宁下来,他却长久地沉默着,竟然有无法割舍的情愫涌上心头,在宁静的海里流淌…很快就可以离开了,离开这人迹罕至的深谷,离开这茫茫的黑暗,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又可以做回那个生气勃勃的十四王爷…应当高兴才对,因为在深谷的这三天,不过是个意外,一个提前让他警醒的意外。就连身边的她,分离在黑暗的那一边,也好象是不真实的,不真实地好象只是上天特意安排来解救他脱离危难的仙子…可是,竟然会舍不得…为什么,他竟然会舍不得?仿佛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只怕一旦离开了这里,就会有事发生,而且还是他无法控制的…塌天大事…
      他忽然轻声道:“阿依曼,若是可以…我但愿永远都留在这里,与世无争地过着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就我们两个人…若是可以…”
      她知道,既然他这样说,就一定不可以。
      天长地久有尽时,即便这一刻,就是天长地久,却也终有尽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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