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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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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玉如意镇纸,沉浸在轻浅的月光中,竟然返出淡淡的青绿色,底下压着一张芙蓉书笺,轻描淡写的几点印迹,还是那一日她离开之时所下的三行字:“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数重”,如今又回来了,依旧隔着那重重的竹帘,遥望着那一方望也望不到边的荷塘,但见断荷残藕,说不出的衰败之象。其实也不过大半月光景,曾经的繁花似锦,已经渐渐地老去了,想要再见,或许只能等明年了。
明年复明年,花会再开,可是人呢?她可还会在这里吗?
竹塌上咯吱吱响了一声,她忙抢步过去,却见他的额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汗水,只得掏出帕子轻轻地替他擦拭着。他的呼吸淡漠,仿佛有一丝丝不安的紊乱,引动着她心神俱乱。
他们在谷底又等了两日,也没有等到吴用。日子平淡而漫长,碧茵茵的天,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难得一见的翠色,不论是在灼灼的日光还是幽雅的月色里,均不失那一种通透浓烈的明亮,好象是住在了翡翠雕砌而成的城堡里,仰望着天,世界只不过是这小小的一点,恨不得长久地挽留住,心底深处却隐隐地知道,不过是奢望。
她和他,相依相守,他不再是高高在上欲问鼎天下的王子,她亦不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回疆公主,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对着一个普通的女子,相依相守,度着漫漫时光。温馨甜蜜之余,又禁不住地战战兢兢,彼此都有些担忧,这样美好的日子,若不长久,可如何是好?
离七日之限已经越来越近,尽管他在强力支撑着,然而毒发的次数却越来越频繁,昏迷的时间也越来越久,她知道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管吴用来不来,她都必须和他离开这世外桃源,因为他必须得到妥善的救治。陆鹤清曾经告诫她,在内力受损之时,万万不可运用云天功,轻则会令心脉大乱走火入魔,重则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她已经顾不得了,本来以为吴用可能寻来,由崖顶放下绳索,她和他相互借力可以攀援上去,如今却只能靠她自己了。
人在最艰难的时刻,往往会有惊人之举,如果换作其他的人,换作其他的场合,她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耐力,可是她背负着已经昏迷不醒的他,一步步一点点地攀上那万丈峭壁,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死…就算她会走火入魔,就算她会有性命之忧,她也顾不得了…
天可怜见,她和他终于攀了上去…天可怜见,她背负着他趁着茫茫夜色重新回到靖郡王府的静心苑里…天可怜见,他还有一息尚存…天可怜见,三宝很快就配好了七合汤…只是,他的毒并不仅仅在眼睛上,已经侵入了五脏六腑…是她太过大意了,她以为冰若丸可以控制地住,没想到那毒性犹如沉睡的火山一般,长久以来一直静悄悄的,一旦爆发起来,却是惊天动地的震撼。
她亦未能幸免。
她当初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妄动了情思,所以才招致了心脉大乱,原来那毒性也在悄无声息间,侵入到她的经脉之中。她一向冷静沉稳的,不想竟然犯了如此低劣的错误。
三宝去找寻珍贵的尾姜草了,其实也不过是等待一个奇迹,因为张鹤年研制的毒,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除非特意配制的独门解药,三宝并无破解之法。
封不二守护在外面,本来就打算进宫去禀明皇帝的,却被她制止了,因为她知道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再运用一次云天功,或许可以帮他把毒逼出来,不过后果却是极为严重的,她自己即会毒走全身,再也无药可依。
有风斜斜地吹进竹帘来,轻轻地拂动着竹几上的一盏烛火,橘黄的烛泪一缕缕地垂落下来,滴在鎏金铜碟上,又慢慢地向地上蜿蜒而去,无声又无息。静静地光影投射在对面的墙壁上,宽敞的房间犹如浮浮沉沉的一艘小船,倒底该去往哪里?
她轻轻地扶起依旧昏睡的他,双手抵向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她心中惊痛,才短短的两三日,他仿佛消瘦了许多,紧闭的双目,不知何时才能睁开?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努力驱走了万般杂念,收摄心神,运起功来。
房间里真的很宽敞,只搁置着几件简单的家具,长长的书案上摆放着几本线装书,风一吹来,呼啦啦地响动着,不肖片刻,却又恢复了平静。然而又一阵风吹来,掀动起竹塌上的纱幔,雪白的轻纱飞舞,犹如春天里漫天席地的杨絮,纷纷扬扬,轻轻地扑在人的脸上,好象温柔的吻。
体内的血脉,恍如飞流直下的瀑布,以极快的速度冲了下来,撞击在岩石上,竟又反弹了回去。复复行行,兜兜转转,渐渐地归于了平静,突然又一阵激流涌来,嗓子眼里甜腻腻的,只是忍禁不住的烦躁与郁闷,只想一吐为快。
翻江倒海地一顿折腾,终于将积压在胸中的闷气喷涌而出,他缓缓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一团光影,有雪白的纱,在四下飞舞,淡淡的幽香紧紧地缠绕着,犹如宝石一般晶莹的双眸,隐隐蕴涵着焦急与关切之情,乌黑的长发倾泻在雪白的长衫之上,随风一同舞动。几乎以为是错觉,然而那雪白的衣衫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渍,应当是他刚刚吐上去的,可是眼前陡然出现的这样美仑美涣的容颜,尽管一切都是朦胧而不真实的,可是这样出尘脱俗的美丽,却让他不愿就此睡去。
她是谁?这又是哪里?
几件简单的竹器,还有一个小小的竹书架,摆放着厚厚叠叠的线装书,一旁书案上青玉冰纹花瓶里插着一大枝蓬蓬的晚香玉,白花花的花骨嘟,仿佛已经干尽了,片片飞花跌落在尘埃之中,总让人替它心存牵挂。
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点什么,然而眸光越来越模糊了,惊世骇俗的美丽,渐渐地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黑洞,那黑洞在慢慢地收缩,直到渐渐地缩成了一个点。他的意识也渐渐地涣散着,不肖一会儿,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度醒来的时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眼睛里微微还有一些刺痛,停顿了好久才又慢慢地睁开了。窗屉被挑开了一道缝隙,雨过天晴的窗纱里只看得见淡淡的一点光影,影影绰绰的艳丽,好似三月的桃花,灼灼地开满了院落,仿佛摧骨拉朽一般的壮烈,可惜终究持续不了几日,只要一场春雨,便是落红满地了。
“封不二…”
封不二就守在床边,见他满脸不耐烦的神情,急忙躬身问道:“王爷,您有何吩咐?”他的气息还有些虚弱,摆了摆手,道:“把窗子打开,这屋里怪闷的。”封不二似乎面有难色,迟疑了片刻还是走过去将窗屉抬了上去,但见院中的一棵棵枫树,连绵成火海,扑扑闪闪,太阳在海中荡漾着灼热的光,一波波地跳跃开去,又一层层地返了回来,乐此不疲。
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他的神思有些混乱,仿佛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总也回不到彼岸,漂流在不知名的所在,忐忑不安。
倒是封不二一脸平和地站在窗前,半晌才低声道:“王爷,圣上已经派了首医正翁大人前来诊病,可否请他进来?”
他又摆了一摆手,只觉得困倦无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此睡去了。
四周茫茫的一片白,冰天雪地,没有尽头,惟有晶莹剔透的眸光穿越冰雪而来,衣袂飘飘,飘然若举。他禁不住屏住了呼吸,怔怔地望着,然而呼吸之中净是那脉脉的幽香,恍如遗世开放的白梅,高贵而神秘,冷静地仿佛好带一丝人间气息。那感觉陌生到了极致,又熟悉到了极致。
“承平…”
有人在柔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却还有些六神五主似的,怔怔地望着,就那么眼巴巴地望着那一抹飘逸出尘的身影,仿佛蒸汽一般,渐渐地融化在温暖的阳光里。如此短促的惊鸿一瞥,不由得令他想起那一晚在贤王府听到的琴音,“惊鸿一瞥,宛如游龙”,那样一种惊羡仰慕却又惋惜失落的心情,大约正是如此吧?他心中焦急万分,只想抓去,双手向空中挥舞着,不由得就叫出声来,“你别走…”
睁开眼睛,屋里寂静无声,窗下的宣德炉里焚着袅袅的烟,映在灿烂的阳光里,只若梦境一般的恍惚。
好一会儿,他勉强坐起身来,可是脑袋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在死死地牵扯着,几欲撕裂了一般。一脚踏下床去,软绵绵地用不上半点力气,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倒也不觉得怎么痛苦。帘拢一挑,封不二端着朱漆托盘走了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将手里的物什放到一边,抢步上前扶起了他,叫道:“我的爷,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大夫说您还得在床上静静地修养一段时间呢。”
他却向外挣扎着,声音低沉,隐隐约约也就那么几个字:“扶我去静心苑…”
封不二叹了一口气,道:“我的爷,这里是西郊的别苑,并不是城里的靖王府…”
他撑着腔子的一口气,这会儿慢慢松懈了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半晌才道:“阿依曼…十四王妃…她在哪里?她好不好?”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封不二道:“王妃…她…很好…”他急切地抓住封不二的手,道:“那她在哪里?我要去看她…”封不二面露难色,嗫嚅道:“大夫说,您的病需要在温暖的地方来修养,故此皇帝才吩咐下来,将你挪到西郊的别苑来…王妃她…她素来不喜阳光,况且西苑里每日来探病的人,人来人往,王妃又爱清静…所以…她便没有一同前来…”
他想想也是,也就没再追问下去。
他在突然间转换了对她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尽管封不二没有说什么,他自己倒有些不自在起来,于是索性就借着封不二的力量重新回到床上。封不二替他掖好了被角,又擦去了额上的汗水,方道:“宫来赏下来不少吃食,大都是今秋的新贡,其中有广西来的荔浦芋头,德妃娘娘知道王爷好这一口,特意赏下来的,今天的晚膳,王爷要不要尝一尝?”
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道:“算了,我没什么胃口,你还是把那些东西都送回府里去吧…”
封不二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却意外地又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将药碗端了过来,服侍着他吃了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没来由地有些心烦,道:“有话就说,你什么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
好一会儿,封不二才低声道:“国舅爷家的小姐来了,就在前面的花厅里,陪着德妃娘娘一起来的…刚刚看您还在休息…所以…”
他微微一怔,想不到母亲竟然亲自到西苑来,这倒是有些意外的,大约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原来还是惊动了。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只听地小太监在外面叫道:“德妃娘娘到…”帘卷人到,粉团团的两张脸孔,身着五色团花穿蝶锦袍,德妃的发髻上插着一只孔雀连珠步摇,摇摇曳曳,好不热闹。倒是身后祈雅的发上只别着一枚金灿灿的牡丹珠花,鲜艳夺目,年轻明媚。他不由得蹙起眉来,也不知为什么,仿佛已经闻不得那浓烈的香气了,好象打翻了脂粉盒子,让人好不厌烦。
封不二施礼下去,他因为在病中,便在床上微微欠了欠身,笑道:“母妃怎么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倒劳动母妃老远跑这一趟,真是儿子的罪过了。”
德妃抢步上前按住了他,仔细端详了半天,才笑道:“瞧这气色,倒比上回我来的时候好多了。祈雅,亏地你找来了尾姜草,否则还不知道…”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拿起手帕拭了拭眼角,方拉过祈雅的手到床前来,笑道:“你这孩子,前些时候你十四哥昏迷不醒的时候,多亏了你的照顾,如今你十四哥转危为安了,立了大功的人,倒缩到后面去了。”说完,又是“呵呵”一笑,怜爱之情,表露无疑。
祈雅低着头,抿嘴一笑,道:“十四哥,你大安了?”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默默地盯着那明媚娇艳的年轻女子,想着那一日在敌人的围困之中,声声地叫喊着他的名字,那一幕幕闪现在眼前,就好象是梦境一般。
他由悬崖上跌落下去,本以为是万丈深渊,不想却跌落到梦幻天堂里去。他自始至终地都没有看见他妻子的样子,他只是握着她的手,那仿佛就是一生一世了。人生原来可以这样简单…为什么一旦回到人世间来,她就又躲了起来,难道她一点都不担心他吗?为什么守护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她,反而换成了别人?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明媚鲜艳的女子,心思却飘到了另外一个人身上,情思难寄,愁肠百转。
德妃在一旁悄悄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又是“呵呵”一乐,道:“瞧这两孩子,倒还真是相敬如宾呢!”
祈雅的脸上一红,顿了顿脚,嗔道:“娘娘…”德妃笑道:“瞧这孩子,还害起羞来了。”一旁的封不二却将脸偏了过去,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又似乎有些不能接受的意思。他一一瞧在眼里,沉吟了半晌,方道:“祈妹妹没事吧?”
祈雅终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道:“那些人真奇怪,竟然将我放在自家的门前,大约对我并无恶意…倒是十四哥该多加小心才是…十四哥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呢?竟然遭此毒手,难道是…”
他心中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却不愿母亲被牵连其中,于是便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祈雅不要再说下去。
祈雅察言观色,立刻停了下来。
德妃为人淳朴厚道,却并不迟钝,也意识到事关重大,并不追问,只轻声道:“十四,以后你要万事小心才是,我看你父皇的意思,好象也不想再追究此事…”话已至此,也不好再多说了,转而又道:“十四,等你大好了,可得好好地谢谢祈姑娘,她也伤地不轻,一直昏迷着,可醒来后却不顾自己还在病中,就要出去寻你…你回得府来,她知道了独独缺一味叫尾姜草的药材,又不辞辛苦地到处去找,后来多亏她托人找来了,配齐了药,才使得你转危为安…”
他心下亦是感激,微一颌首,笑道:“正如母妃所言,等我好些了,我一定过府去拜谢骆舅舅和祈妹妹…”
祈雅不由得很注意地看了他几眼,他依旧神色如常,然而目光中偶然掠过的淡淡神彩,却又有些不同的,这一声“祈妹妹”叫地那样疏远那样客套,仿佛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只是在客气地敷衍?
又闲聊了一些时候,德妃和祈雅才起身离去。封不二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桌上的残杯冷碟,他突然道:“封不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封不二立刻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神色恭谨地垂手站在一旁,道:“老奴不敢。”他轻轻地“哼”了一声,道:“你别在我跟前阴阳怪气了,我就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正在盘算着呢!”
封不二微微一笑,却不再言语了。
他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封不二经常会这样疑神疑鬼,他只是低声道:“封不二,你去安排一下,我在这里住地腻了,咱们还是回府去吧。”
封不二的神色骤然一凛,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末了也只轻轻叹了一声,悄然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