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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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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一片水汪汪的湖泊,几个仆人正驾着小舟清理着湖面的残荷。古人常说,留的残荷听雨声,可是这样的衰败之象,叫人看了好不心慌。远处的几丛翠竹,横在向晚的斜阳里,依旧是当初碧油油的颜色,难为这西南边陲的特产,移到北方四季分明之地,却依然不改常绿的本色。悠远曲折的竹桥上,有侍女正在点燃了悬络垂丝八角纱灯,红滟滟的烛火摇曳在如血的晚霞里,倒有些弱不禁风的娇怯之意。
他走了几步,不由得就咳嗽起来,封不二急忙上前来搀扶着他,他却摆了一摆手,示意封不二退下,仍旧一个人勉力支撑着向静心竹苑走去。半晌,忽然意识了什么,停下了脚步,他回身问封不二:“今天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她一向都爱清静,若不是为了救他的性命,倘若让她永远居于深谷幽地,恐怕也是无所谓的。他虽然看不见,可是他却清楚地体会到她的恐惧,无奈与胆怯,是对于这个红尘俗世的望而生畏。只是,如果真的要陪着她永远呆在不见人烟的地方,他可愿意?他可能做到终生没有怨言?
封不二迟疑着,最后还是道:“启禀王爷,王妃并不在竹苑里…前儿由江南新进的新藕,据说是品种奇异的睡莲,老奴是想着王妃喜欢这荷塘,所以打算趁王妃不在府中的时候,将新藕种下去,以免打扰了王妃的清静。”
西边灰蒙蒙的天底下,残阳正在伸展着最后一点美妙的姿态,仿佛浸润在水中,浓艳的朱砂正一丝丝一缕缕的化开。挣脱开的那一方天地,竟爆发出耀眼的光,犹如旭日东升那一刻的辉煌。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气息有些微弱,只得抬手撑在竹栏杆上,半晌才气喘吁吁地道:“你说什么…她不在府中?你不是说她在府中静养…她不在府中,那她去了哪里…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她究竟去了哪里?”说话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封不二依旧垂手站在桥下,低头不语。
他定定地望了过去,眼睛里缓缓地射出冷凝的光辉,一字一顿道:“我就知道之前你是在诳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好一会儿,封不二才抬起头来,早已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态度,也一字一顿地缓缓而言:“王妃回回疆去了…前些时候,王爷还在昏迷的之中,与老奴的师弟三宝交情甚笃的老顽童吴用突然前去西苑报信,王妃的师姊身体欠安,所以王妃便和吴用一齐回天山去了…”
这个理由仿佛也算说地过去。
他和她在深谷之中的时候,曾经听她说起过师承何派,也大概知道她身边都有一些什么人,可是他却总有一点不安,总觉得封不二有事瞒着他。
脚下踉跄着,急不可待地朝着竹苑奔去,亟待到了门前,却又停了下来,只怕冲撞了她…如果她就在里面…就在那重重帘幕之后…他稳了一稳心神,轻轻地扣着门面,除了那一下又一下“嘭嘭”的声响,再也没有其他的了…原来她真的不在…
“阿依曼,我是承平,我来瞧你了…”
依旧是渺无人音,他的手停留在那温润的翠竹上,犹疑着焦灼着,倒底还是退后了几步,重新退回到翠屏桥上,遥望着帘幕重重的竹苑,久久地站立着。身后的封不二一副浑然不觉的神情,对视着竹林外的半点天光,仿佛就当他这个人是不存在似的,又好象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不在意。太阳下山了,天边最后一抹紫色也渐渐地消退了,黑暗来临了,竹桥上的悬络垂丝八角纱灯里,红光流滟,打在人的脸上,总有一些恍惚。
半晌,他才道:“封不二,将灯撤了吧,她不喜欢光亮,这里这样亮,回头她该不高兴了。”
封不二这才回转身来,微一施礼,道:“老奴知道。等他们收拾完了,即刻就把所有的灯都撤了。”
他回城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不少的皇亲贵胄登门探视他的病况,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皇帝最钟爱的儿子,正巧趁着这个机会连番地送上礼物来。他最不耐于这样的人情世故,少不得打发封不二挡在了前面,这样虚伪的客套,还是能免则免了。
几位兄长倒是不能不见的,尤其是四哥和八哥,一个是一母同胞,一个是交情匪浅,自然都直接到他的卧房里来。老八历来是和老九形影不离,却和老四不甚投契,没想到竟然在同一时辰来看他,倒象是约好了似的。
神色之间也不见得有多么难堪,喝着茶说了一番宽慰他安心养病的话,竟好象是闲话家常一般地轻松自然。不一会儿的功夫,竟然连大王爷和太子爷,还有七王、十王、十三王都来了,尽管卧房也算是宽敞的,不过一下子站着这许多人,他不免也有些心烦气躁起来。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骨肉兄弟,究竟是谁?也许不过是来看他的反应,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如何不知这其中的玄妙,却还是有些伤感,毕竟是骨肉兄弟,不论是谁,那都是极为难堪的耻辱。为了九五之尊的一席之位,竟然闹到兄弟相残的地步,倒让天下如何看待皇室,如何看待梁家?
他半靠在引枕上,望着那一番风里雾里的冷嘲暗讽,禁不住微微地咳嗽起来。倒是四哥承钧很关切地试了试他的脉,“咦”了一声,低声道:“十四弟这病好象是忧思所至,难道十四弟在记挂着什么吗?”
七王承言的性子最爽快,笑嘻嘻地道:“十四弟想要什么想地这么愁眉苦脸的?说出来,只要十四弟想要的,咱们兄弟想方设法也得给弄来…况且这天下虽大,难道还有咱们兄弟弄不来的东西?”
这话倒也实在,王子贵胄,富贵荣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手到擒来?
终究还是得不到…除了那万里江山…这世上,原来还一桩东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八王承译也是微微一笑,道:“七哥,就你那点本事,不提也罢。不过是小小的一枝尾姜花,也亏得人家足不出户的年轻小姐想方设法给弄来的…等着你捣弄点东西,还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子爷冷冷一笑,道:“老七吹牛的本事最厉害…不过,倒不要小瞧了我这位表妹,那可不是个足不出户的娇滴滴的小姐,谁要是能把她娶回家去,也算是今生有福了…”
这话是一语双关,各位王子的心中都有分寸。骆可敦虽然生性有些懦弱,若不是深受皇帝器重,也不会掌管了九门提督的要职,更何况还是已故皇后的亲弟弟,皇帝念着孝懿皇后的情谊,一直都不曾立后,所谓爱屋及乌的道理正是如此了。
骆家已经连出了两位皇后,难保不会再出第三个…
可是他却没有半点兴致,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仿佛眼皮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倒是四王承钧先站起身来,笑道:“我们都走吧,十四弟大约有些乏了,我们别再扰他的清静了。”几位王子借着这个因由,便纷纷告辞出去。
傍晚时分,封不二进来回禀:“十四爷,该进晚膳了…您是在这里吃,还是到偏厅去?”抬眼看他有些呆愣愣的表情,迟疑了半晌,又道:“几位王爷倒送了不少新鲜东西,您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却依旧是心灰意冷的样子,翻身睡了下去。封不二摇了摇头,只得退了出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莫名地烦躁着,仿佛有小小的痛楚在缓缓地涌动着,越来越强烈,翻来覆去,只得又坐起身来。略定了定心神,方下了床,悄悄地出了屋,向府后面的静心竹苑走去。
所有的灯已经被撤去了,惟有一弯浅浅的月斜映在树梢,如冰似玉的一丝掐痕,犹如轻轻握住她手的感觉,柔软细腻。深蓝的天幕,宛若一方上好的丝绸,缓缓地抖动着青翠的光,滴溜溜地盘旋着,一路奔驰下来,跌落到竹屋上,静静地覆盖了一层淡淡的膜,挣不破也撕不开。
湖中的残荷大概都已经清理干净了,又种上了新的藕,其实也没有这么快就开花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季节。可是空气中由远及近,飘流着似有若无的一点馨香之气,倒好象那花已经在静夜中,悄悄地绽放。
深深地嗅着那熟悉的芬芳,他心中怦怦跳动起来,不由得欣喜万分,一步步地走近了,轻轻地扣打着竹门,轻轻地道:“阿依曼,我是承平,我瞧你来了。”
帘幕之后,影影绰绰,好象有什么正在缓缓地移动着。他再也顾不得了,嘴上说着:“阿依曼,我这就要进去了…”
“咚”地一下,竹门被推开了,里面黑漆漆的,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慢慢适应了那暗无边际的压迫,缓缓地走了进去。风从身后迅猛地冲进屋来,吹起了竹塌之上的雪白纱幔,飞扬如帆。他怔怔地望着,四下空无一人,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身影拖在青石地板上,老长老长。
原来她不在…她究竟去了哪里…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可是空气里依旧漂流着那似有若无的馨香之气,仿佛她就在这里,近在咫尺…
他在书案前坐下,轻轻地翻动着她曾经看过的一本线装书,一页一页,他翻地很仔细,直到倦意袭来,趴在案上,沉沉地睡去。
好象小时候,教养嬷嬷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脊背,哼着悠扬的曲调,其实也听不出什么旋律,只是觉得安心又安稳,轻轻地抚摸拍打着…
轻轻地抚摸拍打着…
他睡地这样沉,好象小孩子似的,正如那几夜他们呆在深谷幽地的竹屋里,她躺在半空里悬着的吊床上,俯瞰着在睡梦之中的他,也是这样的安详又安稳。如果不是为了急于救治他的毒伤,她真的愿意呆在那渺无人烟的地方,哪怕一辈子,仿佛也是好的。
已经入秋了,寂静的夜里,汹涌着点点的愁思,由那湖上度月光而来,照见了她惨淡的面容。她不由得紧了一紧罩在头上的白纱,想不到这一层单薄之物,倒成了她最好的防卫,想不到她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好象师姊一般,因为走火入魔,竟也变成了红颜白发。
这世上六十年一开的,惟有一株月出花,陆鹤清师兄已经等待了快三十年了,却还是没有机会看到花开,她能怎么办?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给他看见自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翠屏桥下,绿水汪汪,沉浸着一弯弯淡淡的月光,随着天上的那一弯,遥相呼应着,静静地荡漾起丝丝的涟漪。重重的帘幕包裹着整个世界,世间的一切仿佛都被分割成一条条的纹路,连带着那愈来愈紊乱的心跳,也被彻底地打散瓦解,再也拾不起来。
秋夜漫漫,微微有一点寒凉之意,她去衣柜里寻出一件玄紫锦绒大氅为他披上,他微微动弹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僵硬在原地,不知所措。然而他却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喃喃呓语:“别走…别走…”她的心跳更加地混乱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他额头上渗出来的细细密密的汗珠,略沉了沉心,才轻轻地松开了他的手,走到一边去将宣德炉里芸香点上,又摘下那一尾古琴来,挑弦拨索,缓缓地奏上一曲《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又岂在朝朝暮暮…
是呀,又岂在朝朝暮暮。都是他的性子太急了,难道连这几日都等不得?她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才会不辞而别,她并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况且,也不算不告而别,因为那个时候他还在昏迷之中,她没有办法亲口向他说再见。
身体仿佛伦陷在一处温柔的陷阱里,已经有许久都没有睡地这么沉了,真的不愿意就此醒来。然而温暖的阳光流连在身上,有一点悉悉簌簌的痒,痒到再也受不了了,方伸了一个懒腰,由书案上抬起身来。满目都是耀眼的阳光,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搭在肩头的一件披风滑落在地上,他微微一怔,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觉得那件披风有些陌生,好象他昨夜并不曾带来。
窗边宣德炉里的残香已尽,却仿佛还有丝丝缕缕的青烟萦绕不退,只不过被那一重重的幕帘挡住了去路。书案上搁置着一尾古琴,琴音渺渺,弦丝颤颤,好象还在耳边回旋。
似是而非,如梦如幻,只他一个人独立在那空阔的竹屋里,可是他分明感觉到,还应当有另外一个人在…还有另外一个人陪他度过了漫漫长夜…
竹门洞开,依旧是昨晚他进来时的样子,可是夜凉如水,秋风乍起,又岂能丝毫不动?他微微地沉吟着,只听地封不二在门外道:“王爷,祈雅小姐过府瞧您来了。”他恍惚着,原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他竟然睡了这么久?说话间,只听得祈雅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好象遇上什么高兴的事情。
他已容不得再细细思量,急忙走出屋去,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带上竹门,方快步迎了上去。秋日的阳光如此耀眼,他只觉得有些没来由地心慌,脚下踉跄着,突然一阵头晕目旋,幸而封不二在腋下托了他一把,他才勉强站稳了。
祈雅笑盈盈地站在近前,将手里一只小小的笼子举给他看,道:“十四哥,你瞧,这鸟生地可漂亮?”原来那精巧的笼中,正豢养着一只小雀儿,通身的白毛,犹如白玉一般的晶莹剔透,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也若浸润在水中的宝石,熠熠生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去似的。这样一只小小的玩物,倒是可爱又乖巧。
他怔怔地看着出了神,半晌才道:“这是什么?”
祈雅笑道:“这是由云南进贡来的一只白玉鸟,你别看它小小地不起眼,传说里它可是能言擅歌的稀有物种,我怕十四哥在病中怪闷的,所以才特意送给十四哥开怀解闷。咦,十四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来由的,好象又冷又热,太阳在头顶上炙烤着,可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倒好象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没来由地心慌胆怯。半晌,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祈妹妹,谢谢你,难为你还记得这些琐事…”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又道:“我应该怎么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找来了尾姜草,我如今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祈雅笑道:“十四哥知道该如何谢我的…”眼波盈盈欲流,杏子黄的长衫上,惟有一枝长长的水仙花,迎风招展,倒映地那一张美丽的脸孔,更加如云如霞。
微微使人有些难堪的沉默,他只得将目光望向竹林的那一边,而祈雅却突然“哧”地笑出声来,道:“我不耽搁了,我还有事情要进宫去呢。”也没等他回答,转眼就不见了身影,而他依旧怔怔地站在翠屏桥上,好一会儿才道:“封不二,这披风是怎么一回事?”
封不二垂手侍在一旁,面色平静地应道:“是老奴昨夜为王爷披上的。”
他长长地“噢”了一声,也就不再追问什么了。
可是封不二“嘿嘿”一笑,却说出更为惊心动魄的一句话:“宫里又赏下东西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却不见圣上有何动作,只连番兴师动众地采用安抚之策…十四爷,只怕这最大的赏赐还在后面…”
他看着那一脉幽幽的竹林出了神,好象根本就没有在意封不二所说的话,因为封不二一向都是这么疑神疑鬼阴阳怪气的。然而没出三天,乾清宫的太监李四海特意来宣读圣旨,旨意倒也简单,为慰抚靖郡王操劳国事以致积劳成疾,特赐九门提督骆可敦之女祈雅为靖郡王侧王妃,以示天恩浩荡。
他跪在尘埃之中,听着那尖锐的声音,一字一顿地道来,竟然大汗淋漓。彻骨的寒意由那汗流浃背中慢慢地渗了出来,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他竟当场昏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