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朗琅

13、十二

　　无边的秋阳渐渐地淡去了，悉悉簌簌的雨来了，丝溜溜地敲动着檐下的铁马，叮当乱响。抬眼望着那金粉赤沙一般的琉璃瓦，密密麻麻地罗列在太和殿上，反而更加映衬出汗白玉桥的苍白与孱弱。朱红的宫墙外，掀翻出来一层层的榴花，火热的红，几乎要灼伤人的眼。今年这样反常，都已经这个时候了，竟然还开地这样艳？大约又有好事近了吧？
　　他这一病又是半个多月的光景，病中上了折子，可是皇帝却迟迟没有给予正面的答复，只是那么一日日地延搁下来，倒让他心急火燎的，病才有些好转，满嘴里又长满了燎泡。
　　因为正在病中，皇帝特许他坐轿进宫，他倒还不至于象太子那样飞扬跋扈，依旧是一个人缓步而来，只一个侍卫在身后撑着伞。那雨下地越发地急了，玄青的朝服上渐渐地湿了半边，他只觉得鼻子里痒痒的，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后背上冷嗖嗖的，仿佛有一股凉气直接扑了上去，躲躲不开。
　　许久都不曾到南书房来了，太监李四海老远就施礼下去，笑嘻嘻地道：“十四爷，您大安了？”他微微点了点头，也笑道：“难为你惦记着…”李四海突然又抬高了声音，叫道：“万岁爷，靖郡王求见。”
　　南书房里的窗屉微微挑开了半边，雨过天青的窗纱上只淡淡地描着几杆青竹，还记得小时候，父皇抱着自己坐在暖暖的火炕上，手握着手，一笔一笔地画上去。父亲的怀抱那样温暖，父亲的笑声那样畅快，可是他却微微有些不安，因为四哥还站在下面，刚刚受过父亲的斥责，正低着头屏着气，而他却在父皇温暖地怀抱里，安安稳稳，一笔一笔描摩上去，只觉得自己的快乐是那样地不应该，不由得额上就冒出汗珠来。
　　李四海挑起了帘笼，他由怀中掏出一方丝帕，本想擦一擦额上的汗珠，不禁一愣，那样一种挥之不褪的幽香又回来了。抬眼望去，雪白的绢丝上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绣着几只青竹，她在深谷里的时候，就是用这方丝帕为他蒙住了眼睛，可是等待他眼睛能看见了，她却不见了。
　　南书房里的气息有些凝重，皇帝正在端坐在书案之后，眼睛望着另一边的一只西洋自鸣钟，那钟设计地真是巧妙，每当正点的时候，总会有一只布谷鸟跳出来，嘀嘀地叫上几声，声音清脆嘹亮，逼真极了。这会儿，那小鸟又跳出来了，依旧是叽叽地叫着，可是站在一旁的那几个人一个个都低着头，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因为久不见驾，他上前去双膝跪倒，一字一顿地道：“儿子承平给父皇请安。”皇帝的脸色慢慢地转圜了许多，挥了挥手，道：“快起来吧，你还在病中，这里也不是朝堂，用不着这么多繁文缛节。来人呀，给靖郡王看座…”
　　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尽管李四海去搬了一把椅子来，他不敢就此坐上去，还是在八哥承译的下手站下了，道：“承平不敢…”皇帝也不勉强，依旧和颜悦色地问道：“翁庆源每日来跟朕禀报你的病况，前些时候不是已经有些起色了吗？为何又感染了风寒？真让朕忧虑不已呀。”
　　其实他这场病病地的确有些奇怪，连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只是高热不退，一直缠绵在床塌上，就是现在后背上还在冒着冷汗，浑身轻轻地颤栗着，仿佛依旧有些支撑不住似的。可他还是强笑道：“是承平不孝，让父皇和众位兄长们担心了。”说着便向站在一旁的二哥太子、四哥贤亲王、七哥穆郡王、八哥廉郡王、九哥成郡王施了一礼，几位兄长也都略欠了欠身，算是回礼。
　　皇帝看着这一幕，方微微一笑，道：“行了，都别拘着了…至于江南盐务一案，严怀礼作为封疆大吏有负朕望，虽未曾牵扯其中，倒底还是有失察之责，如此就依老九所奏，罢了他江浙总督一职，派往四川，协助李庚臣剿匪平乱去罢。朕命老八为钦差大臣，携老九即刻前往江南，处理善后事宜。凡与此案相关联者，必一查到底，严惩不怠，再有求情者，与犯者同罪。承译，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承译忙施礼领旨：“承译定将所有涉案人等一查到底，决不辜负父皇的重托。”
　　屋子里稍微松了一口气，虽然只是少许的松懈，但是那样一种不由自主的欣喜，只要稍稍留意，便可察觉出来。太子的脸上微微流露出不忿的神情，倒是贤亲王承钧依旧是平淡如常，一双眸子，无风无浪，寂静无澜，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
　　皇帝似乎有些累了，摆了摆手，道：“承平留下，你们几个都跪安吧。”
　　及待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皇帝温言道：“坐吧，你正病着，难道要让为父亲自给你看座吗？”他又施了一礼，道：“父皇岂不是折煞儿子了？”皇帝叹道：“平儿，你可是在埋怨为父吗？”他不免有些惶然，道：“父皇此话是从何说起？儿子岂能对父皇心存在怨怼？”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那你为什么上折子？你难道不想娶祈雅为妻吗？为保社稷永固，朕让你娶了异域偏邦的野蛮女子为妻，朕也知道你受委屈了。乃至此前所发生的遇袭事件，又让你忍耐让你息事宁人，朕知道又再一次委屈了你…可是朕身为一国之君，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任意妄为，有些时候必须要忍…承平，这是给你一个重要的训诫，为君者，不仅要以仁孝治天下，还要学会残忍和忍让，忍一时之气，却可以换来意想不到的结局…平儿，你可明白？”
　　他大概可以明白，又有些不能接受，因为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皇帝对于自己的“忍耐和委屈”作出其他的“补偿”，他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尽管他做不到四哥的气定神闲，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必须要保持着平静，因为不能给皇帝看出他有一丝一毫负气的意思。于是他尽量用很从容的态度，道：“父皇，儿子已经娶了回疆的公主为妻，回疆历来都奉行一夫一妻的制度，虽然阿依曼已和亲天朝，应遵行天朝皇家礼法，可是儿子却不想令她为难…父皇，儿子愿和阿依曼相守终生，不再另娶…”
　　皇帝略微有些发愣，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平儿，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祈雅吗？难道，你不知道和骆家结亲意味着什么吗？”
　　九门提督，驻守着京畿重防，手中握有不可小觑的兵权，若是能与他的丰台大营遥相呼应，其中的厉害关系，不言而喻。他又岂会不知？可是他却不愿意？！他明明知道九门提督唯一的掌上明珠，在满城的王孙公子中，独独对他青眼有加，他却已经不愿了。
　　书案上摆放着的一枚紫玉镇纸，搁置在青花笔洗上的一只中号羊毫，饱满的朱砂慢慢地收缩，慢慢地干涸。然而那摊开一桢方折上，却是御笔朱批着三个字：“知道了”。原来就这样简单，几千里几万里地加急，不停地换马换人，呈到御前，也不过是“知道了”。凡事到了天家，总不是可以按照常理来推论。
　　皇帝摇了摇头，道：“这位回疆的公主，究竟有什么魔力？当初因为她，负气闹别拗的是你，如今因为她，负气闹别拗的人，还是你…”
　　他将目光移至窗下的一只青玉方樽，笔走龙蛇，却是雕刻着至高无上的龙纹，尊贵无比的图案，惟一人可用，那是许多人期盼也是许多人不敢奢望的。塌上的引枕靠垫，莫不是鲜艳的明黄色，亦是一人独有，不可逾越。那样峥峥醒目的权威，却不是仅仅以“负气”两字就可以违抗的，因为他已经不再是孩子，而端坐于龙案之后的人，也不是一个父亲，而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可是他明明知道这一切，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负气任性”，只会给皇帝留下难当大任的印象，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忍不住了…
　　他的神色渐渐恍惚起来，半晌才道：“孩儿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孩儿也不知道她究竟有什么魔力…孩儿只是不想令她伤心失望…请父皇成全…”
　　皇帝微一沉吟，道：“与回疆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朝庭迟早是要解决这桩心腹大患，倘若到时候兵戎相见，那回疆公主会怎样？她还会安分守己地作你的妻子？就算是在和亲之初的微妙之时，她却是怎么做的…不闻不问不见…说她傲慢也好，说她野蛮不通礼法也罢，难道这是为人妻为皇家媳者应有的作为吗？这样的女子，如何母仪天下又岂能母仪天下？你若是认定了这样一个人，便要放弃其他…平儿，你可明白？”
　　雨下地越来越密了，急溜溜地打在半开的窗屉上，竟然发出“咚咚”的声音，好象出征的鼓，一下紧似一下，那种即将分别的痛楚，也密密匝匝地倾轧在心头，好不凄凉。
　　心头火烧火燎，脑袋里翻江倒海，迷迷糊糊，后来才意识那疼痛的根源是来自于嘴里的水泡，真想一个个地挑破了，化了脓流尽了血，也许就没那么疼了。可是偏偏动不得，因为知道已经动不得了，只能极力按捺着，半晌他才轻声道：“倘若非得作出选择，孩儿还是会选她…”
　　皇帝的心中一动，大概都会有这么一个人吧？总会令人迷失了心志，总会让人在悬崖边面临进退两难的抉择，痛苦，无奈，绝望，凄楚，恨不得摆脱开这种令人心烦的局面，但是忍不住又总会想起即使已经作出了背道而驰的选择，总忍不住总是会想起那样一个人，唯其在这万众仰慕却又孤寒无比的人生里，遇见了那样一个人，深深地徘徊在心底，总是时不时地要拿出来辗转回味的。
　　因为再也无法相见，因为时到如今还在经受着那样痛苦的折磨，因为深刻地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绝望的痛苦…
　　皇帝静静地望着那最最肖似自己的儿子，下意识地抓住桌上的那一枚紫玉镇纸，缓缓地道：“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然可以令朕最钟爱的儿子丧失理智和雄心壮志…平儿，你知道你那些兄弟们都在做什么吗？而你却一味地沉溺在儿女情长中，真是太让朕失望了…承平，这样的女子，已经留不得了…”
　　有冷洌的风吹了进来，掀动着书案上的宣纸乱成了一团，呼啦啦，搅地人愈发地心慌气短起来。他“扑通”一下跪了下去，眼睛里只看地见那明黄色桌幔的一角，也是呼啦啦地翻滚着，掀起来的风浪只奔他的面门而来，然而却有一点受了刺激的惊恐之意涌上心头，只怕留不住…天威难测…只怕留不住…
　　他只是以头叩地，依旧轻声道：“倘若没有她，只怕父皇就见不着孩儿了…”
　　没有她，他根本就无法活下来，更不会从那幽谷之地重返人间…
　　可是听的人却想到了别的地方：“没有了她，倘若她丝毫闪失，他亦会以生死相较”…皇帝的神色突然变得淡然，向后跌落在龙椅上，目光积聚在那青玉方樽之上，几欲透明的颜色，盛装着洁白无暇的花朵，一年四季都那么白花花地开着，衬托着碧绿的梗子，仿佛升腾在翠色之上的白云，高贵矜持，不可亵渎半分。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他记事起，南书房还有父皇的寝宫里随处都摆放着这种白花花的花，他在不经意间顺着父皇的目光望去，总会看见它，不见得有多么地名贵，惟有那晶莹剔透的白，好象一望无际的雪，又好似云中起舞的霓裳，只肖看上一眼，哪怕是再急躁再慌乱，总会渐渐地心旷神怡起来，那样的冰清玉洁，竟是旷世难寻。
　　直到他渐渐地长大了，偶尔有一次看见父皇在观看一幅画，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还以为画中人是自己，然而又好象不是的，因为那画纸的颜色已微微有些泛黄，似乎历经岁月，那画人中又是谁？匆忙之中，也不过是大概的一个印象，模模糊糊半之中，只记得那笔触温柔婉转，仿佛是出自闺阁之手，不知道是后宫里的哪一位娘娘，竟有如此才情，妙笔生画，让一代君王如此流连难舍？
　　可是他很清楚，放眼后宫的所谓三千佳丽，也未必会有那么一个人…自孝懿皇后仙逝，再不闻皇帝偏宠何人，从来没有…或许是一视同仁，或许是根本就不在意，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他向来以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当以天下为重，父皇的一切举动和作为，都是他仿效的榜样，尽管九哥总是嘲笑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可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女人不过是生活中的点缀而已，总不能乱了大局。
　　可是那一次在黄鹤楼，八哥喝醉了，对他言道：“十四弟，总应当有那么一个人…等你遇见了，你就知道了，总该有那么一个人…”
　　如今他遇见了，他终于知道了，真的是总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端坐于书案之后的皇帝依旧在怔怔地看着青玉方樽之中的洁白，半晌才挥了挥手，道：“既然如此，如今朱可尔汗在西北犯上作乱，朕封你为西征主帅，你去西北平乱吧…与骆家的婚事，暂缓吧…”
　　他微微一怔，转念一想，仿佛琢磨到父皇的一片深意，遂又连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谢父皇成全。”然后便起身向门边退去，却没有抬头一望，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龙案之外失望的目光。
　　突然，只听得皇帝叫道：“慢着…”他只得停了下来，方缓缓地抬起头来，但见皇帝面露颓惶之色，向他伸出手来，仿佛在思考着极为难解的事情，半晌才缓缓地道：“平儿，朕等着你凯旋归来…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先祖以马上得天下，开国至今虽已经历经两朝，对于皇子们的教育之中，武功仍是最重要的科目。而在众皇子之中，也惟有他一人，文治武功并无偏差，样样都是出类拔萃，这或许也是皇帝特别钟爱于他的原因…也或许在众多的皇子中，惟有他和年轻时的父皇，最为相似…
　　此刻望着皇帝一番殷殷期望之意，他大概也体会到父亲的一腔苦心，也惟有建功立业，才能堵住悠悠众口…况且京城正值多事之地，几位皇子明争暗斗，已是不可开交，还是避开地好，避其锋芒，才能保存实力，以作他想…
　　他又施了一礼，朗声道：“儿臣明白，儿臣定不辜负圣望，一定会凯旋而归…”
　　出得房来，不想雨竟已经停了。
　　远处的天际微微地放出碧蓝的光亮，永颐园的槐杨却比不得宫墙外的石榴，仿佛已经在响应着季节的召唤，满地的落叶，浸泡在雨水里，湿答答地叠罗在一起，倒失去了那一种蓬松作响的趣味。
　　不肖片刻的功夫，太阳也出来了，火辣辣地照在当空，热烈的光影，摇摇摆摆地晃动地上的落叶，映照出那一丝丝的泾渭分明，叫人忍不住有些恍惚。
　　隐约有锣鼓丝弦的声音，好象是哪里正在摆着戏台，论理是听不见的，可他偏偏就有这种幻觉，那样一种喜庆热闹的锣鼓喧天，格外地刺心。为什么他这一向都会“胡思乱想”？他是如此急牢牢地渴望着幻觉再度出现，可是却没有…她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空气里飘荡着清冽的香味，是雨过天晴的气味，温雅而幽闲，好象她，又好象不是…他一向都这么恍惚着，他如何能安心地出征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