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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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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马上就要出征,他便去永庆宫向自己的母亲辞行。不想,四哥也在这里,正坐在向南的炕上喝着茶,与德妃闲闲地话着家常,见到他进来,似乎并不意外。
他向德妃叩拜了下去,又向承钧请了安,方在另一边的软塌上坐了下来,淡淡地道:“母亲,孩儿三日以后,就要出征西北,平乱去了。”
德妃正在和一个小宫女收拾着刚刚剥出来的新鲜杏仁和莲子,不小心就打翻了碟子,白花花的杏仁和莲子心,倾倒在朱红团花羊毛地毯上,倒好象滚落了一地的珍珠,真是好不可惜。那个小宫女吓地急忙跪在地上,急道:“奴婢该死…”却也不知道该不该重新捡起来,毕竟是预备给皇帝的茶点,虽然剥地辛苦,但是一旦落入了尘埃,便再也要不得了。
他看着有些不忍,轻声唤道:“母亲…”可是德妃却依旧愣愣地望着端坐于对面的两个亲生骨肉,紧紧地攥住了手掌,尾指上的一只湖蓝描金玳瑁护甲深深地刺进了肉里,好象也不觉得怎么样,惟有那南窗金丝铜架上的一只鹦鹉,百无聊赖地悠来荡去,偶然发出了一两声闷闷的动静。
承钧依旧镇定自若地端坐于那里,轻轻地掀起玉瓷碗盖,今秋新贡的毛峰,这会儿正是汤色最好的时候,幽幽的一池碧波,浮动着片片翠叶,却让人心的人渐渐地沉静下去。
半晌,德妃才道:“非去不可吗?”
他点了点头,道:“非去不可。”
德妃又道:“就无半点转圜的余地吗?”
他勉强笑道:“再也半点转圜的余地。圣旨已下,岂可随意更改?况且儿子久在军中,一直盼望着能真正地上阵杀敌,却始终未能历经大的阵仗。此次父皇封我帅字当头,出征西北,去收复那杀人如麻人人闻风丧胆的朱可尔汗,正是儿子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儿子其实也很想去历练一下…况且,又有一干能人贤士辅佐在侧,请母亲不必为儿子挂心…”
德妃抬眼向承钧望去,然而承钧却起身调弄着金丝铜架上的那一只绿毛鹦鹉,仿佛很是得趣的样子。德妃不由得叹道:“想不到我都这把年纪了,却还要为儿子的安危,担忧发愁…算了,儿大不由娘,你们大了,翅膀硬了,我这个做母亲的也管不了你们许多,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说着便站起身来,仿佛有些厌恶地瞧着地上的一片狼籍,冷冷地吩咐着一旁的小宫女:“把这儿都收拾干净了,既然弄脏了,不管曾经弄地多辛苦,都留不得了…”
他也急忙站起身来,叫道:“母亲,儿子有一件事求您…”德妃已经走到门口了,回身道:“你不是都已经决定了吗?既然你连性命都不顾了非要去西北,还要为娘做什么?”他想了一想,才道:“儿子去了前线,只求母亲能抽点时间看顾一下儿子的妻子阿依曼…”
德妃目光之中慢慢地转换了惊诧,似乎又夹杂了几许严峻的意味,就连站在南窗下气定神闲的承钧也向这边望了过来,可是他却是熟视无睹,依旧不紧不慢地道:“她不远万里嫁到这里,又是外族,不通我们的礼数,难免会有失去礼仪的地方,烦请母亲不要见怪,在儿子出征的这一段时间,请母亲照顾她平稳周全…”
德妃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地道:“倒底是怎么样的一个红颜祸水,在短短的时间里,竟然令我的儿子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竟放着大好的姻缘而不顾…平儿,你别怪为娘说地直接,到现在连面都不肯露的那高高在上的靖郡王妃,我这个微不足道之人,又怎么能照顾她的平稳周全?”说完,就缓缓地转身离开了。
他不由得有些沮丧起来,可也无可辩驳,毕竟母亲所说的字字句句都占了一个“理”字。半晌,他却突然唤道:“四哥…”
承钧此时正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这个一母亲弟,蓦地听到这一声呼唤,竟有些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略沉吟了片刻,方道:“母亲所说,也有一定的道理…只是,母亲却未必能体会到父皇的一番深意…此时正是多事之秋,此地正是多事之地,出征西北,即可建功立业,又能离开这是非旋涡,虽然有些冒险,却也未必不是上策…”
他却避而不谈,只淡淡地道:“母亲或许还在生气,但我此次出征,不知何时才能安然而归,我只是放心不下…我也知道阿依曼在外人看来有些任性,其实她并不是故意地傲慢无礼,她自幼在天山脚下自由的环境里长大,一时还接受不了我们的繁文缛节,她只是有些不适应而已…她不太懂得如何与人相处,所以才难免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一定会努力让她放开胸怀,接受她以后都必须面对的一切,只是,现在恐怕是来不及了…请四哥多多担待,若她不小心冒犯了天威或者得罪了什么人,但求四哥能从中斡旋,保她安然无恙…”
承钧微微一笑,道:“老九总说十四弟只懂得习武上校场,是个不通风月的俗人,不想十四弟也有儿女情长的一刻…我倒还是第一次见到十四弟如此低声下气地替人解释为人着想,甚至为了这个人肯低下头来去恳求你如今最不想恳求的人…十四弟,我也有点好奇了,倒底是怎样的女子,竟可以令我长久以来高高在上的十四弟,判若两人?”
火辣辣的秋阳暴晒着窗外的朱漆长廊,碧油油的栏杆一条条地伸展出去,倒好象是再也走不到尽头的天涯海角。一只大花猫在篱笆架下的空隙里打着盹,鼻翼呼呼作响,掀动着那一缕缕的胡须,振如飞翅。
犹记得小时候在这院子里,他顽皮地将大花猫的胡须一根根地剪掉,从来都是持重稳妥的四哥竟然站在一旁的廊阶上,笑嘻嘻地看着他的举动,目光之中全是宠溺。他那时那样小,小到世界里只有四哥一个人,陪他读书写字,哄他嬉笑玩耍,为他挡风遮雨,任他肆意妄为,只有四哥一个人…后来,究竟是什么使这一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已经记不清了,但是真的不一样了…
他缓缓地道:“四哥何出此言?我与四哥乃是一母同胞,有事自当向兄长求助,难道还要倚仗外人不成?倒是四哥越来越见外了…”
承钧的脸色微微一变,道:“你果真还是疑我?”
他轻轻地笑了一笑,才道:“不管四哥心中究竟是怎样想的…不管我此次遇袭,究竟是拜谁所赐,我都不想再追究了…因为不管是谁,我都害怕见到那可怖可悲的真相,不如还是蒙在鼓里的好…等时间久了,也许就会淡忘了,我也不会想起曾经在某一个时刻,究竟是谁要置我于死地…”
窗外篱笆外的那株槭树,如火如荼的红色染满了窗纱,描摩着一枝枝的牡丹,更添媚色。承钧怔怔地望着,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半晌才道:“亲兄热弟之间竟然到了这种地步,才是真正的可恐可悲。为兄亦不想多言,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十四弟,你放心好了,只要有我梁承钧在,我自会全力以赴,决不会令阿依曼公主出半点差池…”
夜幕再度降临了。
湖心的半月静静地徘徊着,青翠的莲蓬上,镀着一层幽幽的冷光。隐隐约约听见莲蓬下有叽叽咕咕的声响,好象是几只蛙儿在那里闲聊着。屋里依旧没有点灯,他一个人独坐在中间的一张竹桌边,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模糊,今晚的月,渐渐地残去了。
明日一早就要吹响出征的号角,可是他却还是牵肠挂肚放心不下,她究竟去了哪里?她为什么还不回来?他好想去回疆找她,可是却已经身不由己。更何况,他隐隐有种感觉,也许她并未走开,她一直就在他身边,可是她却不愿意出来见他…她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和苦衷,他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地方去,也许她以为他在意的是…
一股寒风由洞开的竹门徐徐地吹来,他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微沉了沉心,由怀中掏出那一方手帕来,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方蒙上了自己的眼睛,瞬间又陷入了黑暗里。
“阿依曼,我就要去西北了,难道你都不愿意见我一面吗?”
“阿依曼,我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道这样你也不愿意见我一面吗?”
“阿依曼,我已经把眼睛蒙上了,就好象我们在深谷里,我根本就看不见你的模样,你不必担心,你就出来吧…阿依曼,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呢?”
“阿依曼,当初我听信传言,以貌取人,是我错了…阿依曼,不管你长地什么样子,我已经不会在乎了,我只要你在我的身边…”
“阿依曼,父皇要我出征西北,去平复朱可尔汗的叛乱,你总该让我安心地上路吧?”
“阿依曼,你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就算是我蒙上了眼睛,你也不肯出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在哄你?或许,我重新把眼睛毒瞎,你就肯出来了,是不是?”
冷凄凄的风吹在脸上,有一点刺心的疼痛,可是他的思绪已经混乱了。他在黑暗中,对着那个冥冥中好象存在又好象不存在的人说着颠三倒四的话。黑暗的重压,加俱了他的焦灼,可是惟有风浩浩地在屋里飘来荡去,掀起了塌上的雪白纱幔,似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颊,他声声呼唤的人,始终都不曾出现。
他在混乱中踉跄着站起身来,双手在黑暗中摸索着,胡乱寻找着出路,一步步地摸索过去,他只是唤着她的名字:“阿依曼…”
她为何如此狠心,竟然到这个时候,仍不肯见他一面?
雪纱飞扬,犹如长袖善舞,浩浩的风吹起了她的衣衫,牵引着那幽幽的香,芬芳四溢。秋天已经到了末尾的时候,丝丝的寒意侵入骨隋里,却也不得此刻的惊心动魄。
她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究竟该何去何从?
墨蓝的天空里,偶尔放射出来的几点星光,仿佛也是不甚真实的。不想在遥远的那一头,竟千丝万缕的星光迅速地坠了下去,沉入了茫茫大地之中,大约已经粉身碎骨了。凉宵夜湖之上,“倐”地飞过一个小小的黑影,在对面的山石上站下了,长长的脚,低下头梳理着羽毛,原来是那一只红嘴白毛的仙鹤。封不二前不久送来的,也算在这孤单寂寞的院落里,有一点鲜活的生命,与她相伴。
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错就错他不该是生于皇家的天之骄子,错就错在她不过是冒名顶替而来的代嫁新娘…
吉里和卓的话还言犹在耳:“少筠,你要切记,千万不可戳穿身份,一旦说破,便是欺君大罪。回疆与天朝的关系正是微妙之际,一旦处理不好,后果不堪设想,极有可能便会成为有心之人挑起争端的事由。阿依曼任性妄为,而我已无人可信,惟有你…”
可是,她明明不是他声声呼唤的阿依曼,自始至终他都不曾见过她,是她混淆了他的思维,她岂能再骗他?还是一生一世…
祈雅说地对,他娶她,不过是尊从父命,为了回疆与天朝的关系世代永固,他对于她这个人却未见得会怎么样的。将来一旦天朝与回疆反目,她却会成为他一步登天的绊脚石,她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豪情满怀地对她说:“大丈夫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她记得异常清晰。
她想不到那个年轻的女孩子竟然会有这样的勇气。
那时,她在重伤之际由重重幕帘之后见到那美丽的女孩沿着翠屏桥步步地走近,心中却只是害怕。可是那个女孩似乎并不想过多地打扰她的清静,只是来言简意赅地向她说几句因势利导的话而已。她方才真正地体会到,对于一个心中怀有万里江山的男子而言,他所需要的女人,绝不是她…她根本就不是他的良配…
她心惊胆颤地听着那女孩说地每一字每一句,又目送着那窈窕的身影步步离去,不由得急怒攻心,刚导入正途的经脉立刻陷入了崩溃。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飞溅到雪白的纱幔上,那点点的血渍,狰狞刺目,她再也把持不住,终至走火入魔,心神大乱。
红颜白发…可怜未老,头先白…
她再也不能见他,她从前没有见他,此后也不能再见他…他马上就要出征了,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三年五载…因为不曾相见,她将始终只是他在黑暗之中的一个模糊的记忆,一旦时间久了,他就会忘记了有过她这么一个人,因为他对于她,根本还是一无所知。
漫漫的黑暗之中,隐隐约约有幽幽的低叹之声,那脉脉的香气就萦绕在周围,他不由得高声叫道:“阿依曼,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你出来见我一面吧…”脚下一滑,踉跄着几欲倒了下去,幸而有一只柔软的手臂托了一把,有人在耳边轻声道:“十四哥,你这又是何必?”
原来是他弄错了。
他站稳了身子,缓缓地解开了蒙在眼上的丝帕,视线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看清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孔,当真是失望之极。半晌才恍惚道:“祈雅,怎么会是你?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祈雅怔怔地望着他,目中似有水光泛滥,半晌才道:“十四哥,你明天就要出征了,我心里急地要命,可是爹爹说是…是你咎由自取…圣上将我们的婚期延后了,爹爹也让我死了这条心,可是我不信,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爹爹不许,我不好不容易才…十四哥,我只想来见你一面,问个清楚明白…”语音哽咽着,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不禁也有些黯然,勉强笑道:“祈妹妹,十四哥亏欠你太多了,我却无以为报…听说西北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你想要什么,等十四哥凯旋归来的时候,十四哥带给你…”这样的答非所问,又是为何?
似有月亮升起来了,一缕缕青幽的光,将亭台楼阁尽数笼罩在微茫的空气里,寂静无声,如梦如烟。“呼啦啦…”仿佛是衣袖拂过荷塘发出的声音,蜻蜓点水,悄悄地伫立在水面上,然而大地却为之轻轻地抖了一抖,连带着幕帘嗒嗒作响,好象是谁在幽幽叹气的样子。
祈雅突然冲到他的近前,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襟,轻声道:“十四哥,我不要你的感激…我…你难道不知道我的一腔心意吗?前些时候不还好好的,我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难免有些震撼,动也不能动,只是任由那温软的身躯怀抱着。半晌,才伸手拍了拍祈雅的背心,柔声道:“祈雅,不值得的…你不值得这样委屈了自己…我已经娶了妻子了…”
祈雅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半晌才缓缓地离开了他,抬起头仰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我又不是不知道?这难道是理由吗?况且,我并不觉得是委屈,我想要做你的女人,并不是要跟你计较名份…而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助你完成治国平天下之愿…”
已经说地如此清楚了,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大丈夫当以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可是他却依旧一字一顿地道:“祈雅,我已经娶了妻子了…”
月亮已经升上了正空,整个世界都被网罗在凄冷银纱素影之中,有些骇人的寂静,重重地向人的心头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