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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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耐下性子来留在了府里，日子仍旧是象从前一样，上朝、去校场、会朋友，不过比从前又添了一样功课，晚间时分去往静心苑里，与她闲话些家常。其实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她在帘后静静地聆听。说累了，她便抚琴弹上一曲，他竟然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是月上柳梢，碧波荷塘之上寂静无声，惟有如银的清辉，在缓缓地流动。
他站起身来，却有一件披风跌落在地，俯身捡了起来，月白丝绒绣里，触手柔弱如棉，仿佛有一股似兰似麝的馨香萦绕其间，却让他的心陡然急促起来。恍惚大婚那一夜，一片混乱之中，也似这样的温馨扑面而来，竟叫一切纷乱都归于了宁静。
“你还在吗？”
长久的寂静过后，帘后漆黑一团，他不禁有些灰心失望了，然而从那帘后传来温柔的一声回应：“我还在…”他急促不安的心也就渐渐地淡定下来，站在那里，遥望着层层碧浪，却是不言不语。轻风拂来，只掀动着他长袍的下摆，飒飒作响。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是在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难道是因为她隐藏于重重影帘之后的神秘，牵动了他的心？还是因为她孤身躲藏起来的决心，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可鄙与自私？她毕竟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外族弱女子，又无半点骄矜傲慢之意…几天的相处，他并未能见到她的庐山真面目，然而究竟是什么引动了他的一腔怜惜之心，长久躲藏于黑暗幕帘之后的她，是那么地楚楚可怜，不过是为了不愿他再嫌厌与憎恶，不过是为了避开他的嫌厌与憎恶，才将自己深深地封闭起来…他竟有这么坏？
突然，封不二出现在翠屏桥的那一端，态度恭谨地垂手站立，“王爷，石先生来了。”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才道：“那我走了…”她轻轻地应道：“好…”他却还是将那件披风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竹桌上，才大步流星地跟着封不二走到外书房来。
石光辉已经等着有些不耐烦了，上前施了一礼，道：“王爷，我最近得到消息，圣上委派四爷调查江南盐务的弊案，真是叫贼去拿贼赃…王爷，看来帮宋冀安大人洗脱冤情指日可待呀，咱们手上这烫手的山药终于可以送出去了…”
本来江南盐务的弊案并不关他的事，可他从小的伴读宋冀安做了扬州刺史，不知怎么就卷进了这桩案子，前不久竟偷偷地派了一名死士来向他求救，并且还送来了一本帐册，其中记录了江南大小官员牵扯其中的一些证据。他当时看后也颇为震惊，不想因为盐务竟然能够犯下如此的贪渎大案，因为朋友之义，又兼之他嫉恶如仇的性子，立刻就要奔赴江南。可以石光辉为首的那一帮参事，却极力地劝阻着他静观其变，因为这样的闲事一旦管不好，极有可能会粉身碎骨。他的势力尚弱，尚不能过早地暴露自己的实力，只能等待有利的时机。
没想到，对方的下手更快，宋冀安在竟此后短短的几天里被下了大狱问成了死罪，只待秋后就要处以极刑了。
没想到竟然会传出这样的消息，难道承钧是这桩惊天大案的幕后黑手？他略一沉吟，便道：“封不二，去四王府。”
曾几何时，他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渐渐地疏远了，仿佛已经不再象小时候那么亲密了，尽管一旦他出事，总是有四哥替他担当着，可是他长大了，已经厌烦了这种总是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的担当，因为那些兄弟们只是把他当作贤王的小跟班来看待，那班臣子也总是将他视为扶不起的阿斗那般软弱可欺。
他已经有许久都没有来过留园了，虽然是在夜色茫茫之中，但见回廊逶迤，悬挂着绢纱围成的八角宫灯，幽幽地旋转着红滟滟的光，竟叫人不由得收起一切私心杂念，仿佛在那轻渺悠远的园林深处，隐藏着流传前年的秘密，只待走到尽头就可以揭破，然而怎么走却始终也走不到尽头。
想到不一向勤勉的贤王竟不在书房里，管家引着他去了月还湖上的回心阁，遥遥地望去，只有承钧一人端坐于阁中，单手按在一尾古琴上，案上的三脚鎏金鼎炉里的香早已焚尽，细骨白瓷盖碗里的茶也已凉掉，惟见那雪白的杯盖之上的两行草书，“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栩栩如生，仿佛刚刚临摩上去的一般。
他轻轻地走过去，叫了一声：“四哥…”
承钧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意兴阑珊的萧索之意，微微一笑，道：“十四弟来了，倒是稀客…坐，上茶…”
管家重新点了香又奉上新茶来，承钧笑道：“十四弟尝尝，这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味道倒是有些不同的。”
他常年历炼于军中，早形成了粗爽豪迈的性子，一向不在意这些小节，随意喝了一口，倒也罢了。
承钧也不介意，手抚琴上，笑道：“十四弟，我们多日不见，为兄今日为十四弟操琴一首，如何？”说完也不待他答应，便弹奏起来。
月还湖上也种满了荷花，清粼粼的月光四散分流，竟然由天而下织就一爿巨大的银网，不计其数的飞荧扇动着薄如蝉翼的翅膀，在那水银的世界里穿行，仿佛绽开了泥金的花雨，徐徐飘落，停留在那粉白相间的荷瓣之上，引动着那万倾碧波也徐徐而动，焕化出难以言说的曼妙姿态。
他微微发了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承钧所弹的是那一曲《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惊鸿一瞥，翩若游龙一般的皎洁姿态，这世上当真有这样的女子吗？
曲终人散，承钧的手却仍然抚在琴上，轻轻地挑起一根琴弦，发出“叮咚”的一响，神色之间竟然充满了无尽的向往与迷惘。轻轻地又挑起一根琴弦，由那向往与迷惘又渐渐地转成了伤感与遗憾，倒好象是失去了这世上顶顶重要的东西再也寻不回来的伤感与遗憾。
人说贤王从来都是淡定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就算是他，也几乎忘记了无所不能的四哥还有如此软弱无奈的一刻，不由得也是一愣，半晌才轻轻地道：“四哥…”
好一会儿，承钧微微缓过身来，也只是长长地“噢”了一声，便再也没有下文了。
他一向是急躁爽利的性子，若在往常早已经不耐烦了，此刻却很善解人意地问道：“四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人或者有什么事令四哥解决不了吗？四哥说出来，小弟替四哥去办…”
不想，权倾天下的贤亲王竟然长叹一声，半晌才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你再也遇不到，也总一些事，你根本就解决不了…”
他努力地体会着这种求而不得的绝望，小桥曲折，静心竹苑里重重幕帘之后的神秘，接天连日的碧波滔滔之上的凌波微步，宛如天上的仙子一般。憧憬在那无限的遐想里，不由得他微微一笑。
承钧回过头来，脸上复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缓缓地道：“倒有许久都没有见到十四弟这样会心的笑意了…我想，十四弟夤业到访，恐不仅仅是与为兄畅谈风花雪月的吧？”
他微微一凛，淡淡地道：“有人送了一本东西给我，我一看竟然牵扯到四哥正在查的事情上，所以连夜就给四哥送来了。”
承钧接过来仔细地翻阅着，“啪”地一下撂到了桌案上，斥道：“这帮逆贼！简直无法无天到极点。”稍稍平复了一下，方又道：“十四弟，这可是那宋冀安遣人送给你的？”
他点了点头，道：“九死一生。”
承钧微微沉吟着：“老实说，我手下的茂源也发现了一点线索，却是杭州知府下面的一个师爷因为害怕也留了一手，只可惜茂源晚了一步，那师爷已遭灭口，师爷的宅院也被一把火烧为了灰烬。茂源只得到了一些零碎的纸片，却不及你的这本记得详尽。茂源一直跟踪追查，不想却被那杀手反下手为强，差一点儿丢了性命。只是，十四弟，难道你最近没有听闻消息吗？有人说我才是那幕后的主谋？”
他的眼中倒映着湖光月色，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模糊之意，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既然是放出来的消息，又有几分可信性？这样的惊天大案，如果这般简单，倒也不用牵扯这么多人了。老实说，这本帐册已经得到有一段时间了，宋冀安派来的人在临死之前只说了几个字，‘主谋之人在朝中’，我方才有了顾虑。可是如今这消息放出来之后，我亦就明白了，这帐册交托给四哥是没有错的，我信四哥。”
如今他也学会措辞圆滑了，而且这一着借力打力倒也运用地滴水不露，他的四哥还会以为他是那个莽撞而又不知深浅的傻小子，可是他历经了战事，在苍茫大地的召唤下渐渐涌起了以图天下的万丈雄心，他亦有了更为远大的志向。
只是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的四哥其实什么都知道，只不过从来没有表现出来。他自以为圆滑到滴水不露的措辞已经露了马脚，因为他是在经过利害分析之后才下定的决心，却不是由于那天生地长的兄弟之情而产生的不离不弃的信任，因为他曾经的犹豫，又在这样微妙的进退两难的时刻拿出了帐册，却叫他的四哥再无半点回旋的余地，只能与强大的对手拼个渔死网破，他反倒可以坐享其成了。尽管他在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可是他这样做，他的四哥已经在这样想他了。
出了留园，封不二坐在青岫翠幄的车外，手牵着缰绳，随时蓄势待发的样子。他也知道，即使自己再轻装简行，过不了多久仍会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将出去，这就是他起初很不适应到现在正在学着适应的庙堂之术。马蹄混杂着车轮声，在夜晚的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动，借着两旁店家的几盏零落的灯盏，隐约看见那悠长的石板路上泛着的青光，犹如翠屏湖的波光淋漓。
封不二仿佛是随意般地提起：“王爷，我听三宝说，今天好象是王妃的生辰…王妃的那位江湖朋友也送了春和楼的寿酒到府里来，和三宝两个在静心苑里又吃又喝…王妃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动…也难怪，王妃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又是出嫁后的第一个生辰，难免会有些思乡之意…”
他突然在车里低声道：“去火云街。”
封不二虽然有些诧异，却没有出声，一拉缰绳立刻掉转了马头。他在火云街那里敲开了一家店铺的门板，不由分说地大包小包地买了许多，又不由分说地催着封不二赶快驱车回到府里。一路急匆匆地跑到静心苑里，怀着那样急迫的情绪，一旦见到那重重的幕帘反而又变地胆怯起来，怔怔地站了片刻，方低声道：“你在里面吗？你已经睡下了吗？”
好一会儿，才听到里面轻软的脚步声，“我在…只是，你为什么又去而复返呢？”
他将方才所买的那些物事一件件地摆放倒竹栏上，笑道：“我有一样好玩的东西要给你瞧…”说完，就从怀里掏出火信来上前去点燃了。
只听见“呲呲”的几声响动，一簇簇绚丽的火花直向深蓝的天空蹿去。刹那间，只见异彩纷纭的花束漫天绽放，湖蓝、嫣红、鹅黄、黛绿，艳紫等等一些描述不尽的纷繁，犹如光怪陆离的稀奇，有好似哪位神仙在偷下凡间时不小心打翻了王母娘娘的脂粉盒子，倒让那一切难得一见的美丽，一一地跌落尘埃。
起初是湍急的，只若星云流火一般在深蓝色的天幕间飞舞乱蹿，静静的翠屏湖上草木皆兵，如临大敌一般地严阵以待。然而，那星火潜伏在万顷碧波之后，却缓缓地融入到水光潋滟里，相濡以沫，仿佛琉璃世界里又生出了另一个珠宝乾坤。
他在星光灿烂里，静静地道：“对不起…”
又一篷花火腾空而起，好象春天里最先见的艳丽，漫山遍野的黄，拖着长长穗子的迎春花，只是被春光一点，就那么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灼灼地放着耀眼的光芒。
在华丽的背景里，他不由得偷眼望向静心竹苑里，借着辉煌的照耀，隐约可以一个纤细柔弱的窈窕身影，月白的群裾逶迤至地，如瀑的长发随意地垂至腰间。只是微微的一个剪影，仿佛可以看见那轻颤的睫毛，仿佛可以感觉到在那安详恬淡之下渐渐升起的澎湃热潮。
他的心头蓦地一震，不知为何，仿佛连呼吸也艰难起来。
好一会儿，才听地她淡淡地道：“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漂亮的焰火，真的谢谢你肯放给我看。”
他微微笑道：“回缰虽然地处偏远，可你毕竟是和卓钟爱的公主，每年你生辰之时，你父王不替你放焰火庆祝吗？”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并没有住在王宫里…我…我另有自己住的地方…我的母亲从小将我寄放在别的地方，那是在天山上的一座千年寒冰建造的屋宇，奇寒无比，我在那里住了近十年的光景，所以我不喜阳光，因为它太热了…我也并不是吉里和卓最钟爱的公主，否则他也不会将我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他不禁有些黯然，又有些好奇，一个娇弱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常年居住于苦寒之地？这位阿依曼公主当真有些与众不同之处。
半晌，他才道：“原是我想地不够周到，你千里迢迢嫁到中原来，而我却没能多给你一些关怀，只是考虑着自己的感受，是我错了。”
却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直到此刻他仿佛才意识到是有一个人被郑重地交托到他的手上，不管是否爱悦或喜欢，那是生死与共的相托，是从今以后“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的严肃结盟。这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因为那无法言说的莫名吸引，他竟然有了牵挂，那牵挂随时随地提醒着他，他在随时随地被那种异样的情感折磨着，就好象突然生了一场怪病似的，只怕一时半刻也痊愈不了。
隔了半晌，她才淡淡地道：“教养我的人，从小就告诉我，人应当克制自己的情感，这样慢慢地就不会有七情六欲，没有了喜怒哀乐，就不会受到伤害。训练的过程虽然很辛苦，但好在我有一位很好的师傅…所以，我才可以不计较从前的一切，答应了和卓嫁到中原来…所以，你根本无须自责，因为我并没有怪过你…我知道你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所以你尽可以另娶你想娶的人…若有一日，不再需要我住在这里，我便会回到天山去，终老于冰宫，这也是我曾经对我师傅力立下的誓言…归根究底，我绝不会令你有任何不便…”
“砰”的一声，有一朵牡丹花在黛蓝的夜空里骤然绽放，倾国倾城的夺目容颜，却也比不得她此刻隐藏于重重幕帘之后那好似仙骨珊珊一般超然尘外的神韵雅致。
正有一个奇异的世界在渐渐地靠近，充满了关于家族与民族的千丝万缕的牵连，那无法分清的恩怨情仇，沧海桑田轮换之初就已经存在的原始情感，却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老实说，是她的神秘引发了他的好奇，因为好奇才使他再度光临她幽居的地方，因为一来，便有了二来三来…
如今，他站在繁华与素朴交界的地方，微眯着眼睛，遥望着天上人间的绚丽多姿，却感受着静心竹苑里冷漠与淡然，原来她竟然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原来她根本就不在意，原来她根本就不是在跟他赌气，原来她只不过不喜欢住在有阳光的地方…
他无法启齿的一切，她却干脆利索地替他说出来，他可以另娶想娶的人。如果他嫌她碍眼的话，只要这联姻的危险一旦解除，她自会悄然而退，就好象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若是在几个月以前听到这样的承诺，他一定会欣喜若狂吧？可是，他却不能象当初一样无所谓了。
他竟然很不高兴，因为已经开始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