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今世》朗琅

6、五

　　黄昏已过，轻浅的一枚月牙斜挂在池边的柳梢之上，犹如水银一般透亮的光彩擦过柳丝，铺泻在荷塘上，日间刚刚盛放的一只粉荷娇容别抑，仿佛收起了花苞，独自停留在那数顷碧波之上，羞怯怯的风致，妩媚恬静，犹胜那傲视天下的富贵之花。
　　晚风清凉，扑在脸上，倒不由得精神一振，风中犹带着荷香，清洌甜美，几只蛙儿在荷下叽叽咕咕地嘟哝着，却令那翠屏桥上的幽静更胜从前。
　　承平已经坐了许多时候，脊背都已经僵硬，开始不过是因为那急迫之意，待到后来却仿佛象赌了气似的，她究竟去了哪里？难道真的一去不复返？直到暮色四合，天地渐渐灰暗下去，他也慢慢地转入了寂寥无奈之中，这样地等待，倒底所为何来？从来都是欲取欲求的天之骄子，为什么独独这一桩，却半点由不得自己？
　　静心竹苑里悄无声息，长帘曳地，孤凄神秘。
　　刚刚他曾忍耐不住，推门进去，却见寥寥几件家具，惟一塌一案一椅一橱一琴，再无旁物。四壁悬空，空空荡荡，竟无一丝人气。她竟住了有半年之久？如何能忍地住这漫漫寂寥，如此可能还是一生一世？与青灯古佛木謦，又有何异？
　　他渐渐有了一点自责，她不远关山来到这里，人生地疏，所依靠的亦只有他一人而已，而他却于洞房花烛夜弃她而去，怪不得她如此决绝…倒底，他还是难辞其疚。
　　月光在缓缓地移动着，银光闪闪，掠在他的衣袖上，金丝挑绣的祥云花纹，宛然鲜活了一般，真的好象一片片的云朵在潜移默行。突然，停在树梢的宿鸟扑愣愣地扇着翅膀向远处飞去，他吓了一跳，向远方望去，却什么也望不见，这庭院深深，惟有他一个孤单的侧影。
　　夏夜的风，带动着那荷香阵阵，他微微伸了一个懒腰，细细一闻，似有不对，但有一缕非兰非麝的幽香混在那荷香之中，然而却不曾被荷香所覆，依旧脉脉袭来，竟是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自在。
　　静心竹苑里隐隐约约有人在走动，只是脚步细碎如绵，屏心静气之下方能听见。
　　他略一思忖，高声道：“是你回来了吗？”
　　半晌，才听得帘后应道：“是。”
　　这样吝啬，再不肯多说一句。
　　他不知怎的，竟然又傻傻地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只听得一声微微的低叹，她在帘后轻声道：“我不饿…那么，你吃过晚饭了吗？”
　　他摇了摇头，道：“没有。我下朝回来，本有事与你商议，可封不二说你出府去了，我便等在这里。想不到，已经是这个时候了。只是，天色已晚，你未何不掌灯呢？”
　　她长年居于冰宫之中，那宫殿乃是用千年的寒玉建造而成，除了师姊所住的地方幽暗不见天日之外，其余的地方就是到了夜间也如白昼一般。只是她却不喜光亮，只觉刺眼，因此以竹帘将宫中四壁覆盖，到了夜晚也不愿点灯。况且冰宫中陈设简单，尽管路径曲折迂回，她从幼年就居住于斯，早已习以为常，如今不过是照样画葫芦而已。
　　本来以为他又是一顿咆哮如雷，不想等了许久却问她“吃过晚饭没有”，她想起曾因他母亲寿诞之事发生过不快，尽管有些不愿，却还是徐徐地道：“因为我此前所住的地方，就不曾点灯的。”
　　他有些好奇，道：“难道回疆没有灯烛之物吗？我记得幼年听师傅讲起回疆，那里虽有些荒芜，但也不会连灯烛也没有。况且回疆的宫殿之中，也不至于简陋至此吧？”
　　幼年一别，此刻再见，竟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可是，他却早已经忘记了她是谁？
　　她的心中一颤，听他理会错了，也不解释，只淡淡地道：“今日时候已晚，若你无事要谈，我想要休息了。”
　　他本来是想要和她说迎娶祈雅进府的事，不知为何在这荷塘月色里，独对着那幽闭于帘后之人，心中却惟有怜惜，竟将那紧要之事抛掷脑后了。而且，也觉得无法开口了。
　　父皇总是说他一切都好，就是太过心软，这是做帝王的大忌。可是他改不了，当他进入静心苑里面时，他的心就软了下来，好象无法开口了。
　　祈雅等了几日，却不见靖郡王府有任何动静，实在忍耐不住了，便借故陪着母亲去了宫里一趟。恰巧，惠妃、荣妃、端妃、吉嫔、燕嫔都聚在德妃这里闲话着家常，还有几位王公大臣的夫人和千金小姐相陪，你一言我一语，虽不甚热闹，却也没有冷场。她坐在锦绣丛中，偶然附和几句，并不显得特别触目，谁也不会觉得她是有备而来。
　　突然，有小太监来报：“秉德妃娘娘，四王妃进宫请安来了。”
　　德妃一向是最宽厚温和的性子，从不与人计较，不知怎的脸上沉了一沉，方笑道：“宣吧！”不一会儿的功夫，只见帘笼一挑，一个矜持高傲的身影款款而来，走到近前方微微欠了欠身，淡淡地道：“儿媳景娣给母妃请安。”语笑言欢的暖春阁里竟然滞了一滞，半晌德妃也淡淡地道：“平身吧！都是自家人，原也不用太过拘礼的。”
　　祈雅却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蒙古公主嫁给四王爷大概也有三四年了，尽管未能生下一儿半女，那股天生的骄矜之意却始终褪之不去。其实倒也不算过分，当初皇帝御驾亲征，正久攻不下伤亡惨重的胶着时刻，有人献计提出的和亲的法子，不想却一下子化干戈为玉帛了，一直自持功在社稷的心高气傲的公主，不想竟嫁了一个沉闷寡言优柔不决胸无大志的“贤”王，当然是抑郁难舒了，却又不肯跌落了那高贵的身份，所以难免有些曲高和寡的落寞，与谁也相与不来的。
　　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替惠妃作寿上来，原来惠妃的寿辰就在下个月的初二，皇帝的封赏却早早地就颁发下来，毕竟是生下了第一个儿子的有功之人，尽管那孩子身为长子却没有命立为太子，而且身无长物就那么可怜巴巴地覆盖在众兄弟的阴影底下，苟且残活着，早已经丧失了争名夺位的信心与斗志。
　　惠妃难免有些失落，拿着手绢轻轻地擦擦了脸颊，半晌才笑道：“我比不得德姊姊，生了两个儿子，文治武功，样样出类拔萃，不象我那个承培，只懂得风花雪月也不求上进，我这个做娘的，真的活地没有意思。”
　　别人倒还罢了，在座的除了德妃，其他的妃嫔还都尚无子嗣，虽然惠妃的话并无言过其实，只是此事似有夺嫡争位之嫌，谁都不敢接茬，急忙一笑打了一个哈哈就带了过去。惟有四王妃景娣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其志气不小的样子。
　　祈雅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心下暗想：“贤王娶了这样一位王妃，狂妄地不知半点收敛，贤王纵有谋取天下的本事，只怕已被堕了三分锐气。”
　　倒是荣妃淡淡一笑，道：“惠姊姊，又何必自谦？我瞧这么多的小王妃里，也就谦亲王家的那一位最是贤良淑德的。哎，想想小一辈的那些，真是比不得我们从前了…且不用说嘘寒问暖了，只怕是眼里的一粒沙子，恨不得立刻挤出来弹在地上才算作罢…”
　　一直在一旁静坐无语的吉嫔突然冷冷一笑，“就怕根本不放在眼里…不，是根本不放在心上…哪怕是看见了，也只当作没见一样。”
　　仿佛是有感而发。宫深似海，一切的喜怒哀乐都被拦截在那高不可攀的朱红围墙之内，没有什么可以依靠，就算是端坐在至高无上的龙椅之上的那一个男人，也是不真实的，哪怕曾经有过一时片刻的欢愉，为了这片刻的贪乐而有了新的名位，可是也不过如此，因为很快便就忘记了，隔着那么多的人，尤其是那么多的女人，再见面，他也许都不一定认得她是谁…那个曾经有过肌肤相亲缱绻缠绵的人，不过是个陌生人。
　　这就是宫里女人的难言之隐。
　　德妃的脸上不免就有些挂不住了，这样指名道姓地夸奖着惠妃的儿媳妇，她的儿媳妇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一个罢了，两个也是如此，就是再好脾气的人也受不了这种刺激。按耐着性子，勉强地笑着，遥遥地叫道：“顺喜，砌杏仁茶来…各位姊姊妹妹们，今儿早上我亲手剥的杏仁，亲手烹的茶，姊姊妹妹们尝尝可入地了口？”
　　倒底还是吃过了杏仁茶才慢慢地散了，德妃特意留了祈雅母女一番，又赏赐了许多东西，拉着骆夫人的手语重心长地道：“难得你把女儿教育地这样知书答礼，我心里真是喜欢。你也该知道我的意思，本来圣上也有这个意思，只可惜…真是委屈了祈雅这个孩子…不过，好在承平与祈雅两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又是不是其他的什么可比的…只需要再耐心地等等，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祈雅将来的福份也不会只有这一点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已经无须再多说了。祈雅母女得了这一番暗示，高高兴兴地回府去了，德妃却存着一腔的心事，一直到晚上侍寝的时候，就话里有话地带了出来。
　　皇帝正在一旁的书案上看书，烛火摇曳着，那一张依旧英挺俊朗的脸上，渐渐地平添了几分平和之意，半晌才放了书，淡淡地道：“是十四又来罗唆你了吗？”
　　德妃亲手倒了一杯茶放到书案上，拿了一只竹扇轻轻地在一旁摇着，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想着这两个儿子，都是娶了外族的公主，虽说是为了江山社稷，可倒底于他们是一生一世的终身大事，两个人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毕竟都已经预先有了喜欢的人。那时候老四一心想娶的是景娣的表妹，可为了江山社稷还是忍耐了下来，那女孩最后嫁去了云南，据说前年竟得暴病死了，老四那时候一连闹着娶了纳了三房妾室，大约就是为了这个…”
　　承钧那个人一向是含蓄而沉稳的，尽管娶了并不和睦的妻子却一直相安无事，不想前年竟然有些一反常态的癫狂。皇帝到现在还记得他被因为和人为了一个女人争风吃醋结果误了大事而被罚跪在宣武门前，那样毒的日头，火辣辣地暴晒着石板地上，大约已经烤透了，连那一株洋槐的叶子似乎也被烧焦了一般，大约有几千几万只蝉在隐藏在树后，叽叽喳喳地叫喊着，声嘶力竭地刮燥着人的神经。但是承钧就那么无知无觉地跪在那里，直到一下子昏倒过去。从来都不长病的人，竟然在病塌上缠绵了一个多月，等好起来以后，人变地更加沉默寡言，更加让人揣摩不透了。
　　皇帝微微沉吟了一会儿，道：“朕不说早就跟你说过了吗？并不是不让承平另娶，只要阿依曼不提异议，那都随着十四闹去。可是，自十四成亲到现在已经大半年的光景了，那一位回疆公主的面至今也没有露过，由此可见人家对十四是怎么看的了…我听说那公主竟然赌气把自己关在靖郡王府的后院里不见外人，更不用说十四了…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到回疆，吉里和卓会如何看待天朝与回疆的修好之心？况且，倘若十四连这点事情都无法处理妥当，将来又岂能担当重责大任？”
　　德妃一见此事并无转圜的余地，况且又提到了“重责大任”的紧要关头，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替皇帝轻摇着扇子，半晌才叹道：“情字当头，就算多么有决断的人，只怕也未必能当机立断…”
　　也许不过是由感而发，皇帝的心头却咯噔一下子。
　　一旁几案上的宣德炉里焚着檀香，袅袅的清烟扶摇直上，牵动着案后的珍珠幕帘，也有些水波荡漾的意思。一颗颗指肚大小的珍珠传起来，在红滟滟的烛火里，朦胧而冷静的清光，相互交汇在一起，不由得让人有一种往事如烟的苍茫之意。
　　然而往事再值得回忆，也只是从前的事了。因为那回忆里的人，大约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即使在，也许已经忘记了他这个人，也许一直恨他入骨…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他倒情愿她恨他入骨，因为必然她还记得他，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希望，她还一直记得他…
　　第二天南书房问事的时候，皇帝仿佛有些很疲倦的样子，首席宰辅傅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陛下操劳国事要紧，可还是该以龙体康安为上。”可看皇帝仿佛怔怔出神的样子，又道：“如今四海生平，虽江南盐务有一点风吹草动，可陛下已经派四王爷彻查此事，想来不久就会有所结果。陛下，难不成…陛下还有其他烦心的事呢？”
　　皇帝醒过神来，淡淡地道：“铨公，朕的年纪也大了，壮志凌云之心，这些年越发地淡了，反而儿女天伦之意却更加强烈了。思来想去，朕这些儿子里，虽然平庸散漫之人不少，可是藏有雄图大略的也有几个。朕本来是想过些年再提此事，但是每每念及圣祖退位之举，朕难免也有此意。只是传位与谁，倒是令朕颇费思量，举棋难定呀。”
　　傅铨一听涉及龙位传承之事，不敢造次，只是微一欠身，仍旧默默地站在一边。
　　皇帝仿佛有些失落的样子，“按先古之法，自是立长传嫡，可承培那个人却属碌碌无为之辈，朕岂能将这万里江山交付到这么一个人手上？虽然老二已及太子之位，只是屡屡行事，都辜负朕望，让朕不得不另作他想，才黜了他的位…至于剩下的那几个…老四承钧，倒是文武兼备之材，只是城府太深，朕不喜他那副不阴不阳的性子，让人捉摸不定…老八承译，虽然也是文武双全，只可惜却喜欢营谋算计结党营私，不够光明磊落，更何况这次的江南盐务的贪污弊案，十有八九，就是他在背后撑腰。没有白花花的银子，他又怎么能赢得那些人每天在朕在耳根子底下说着他的好话？朕一直装聋作哑，就是想看看他倒底会动作到哪一步罢了…至于十四承平，倒有帅才之风，为人又性情宽厚，本是仁君之相，可惜他那一干虎视眈眈的兄弟，岂会让他安安稳稳地做个仁君？而他又最狠不下心来的，遇事意气用事又难免优柔寡断…朕当真是难以抉择呀…”
　　傅铨微微一笑，道：“陛下正当盛年，此时谈及传嫡之事，是否为时过早？况且，以上几位皇子大都是文治武功德才兼备的将才…只是，这将才好选，帝王之位却不可轻易…”
　　皇帝不由得也笑了，道：“朕今日的确也有些感情用事了…”
　　虽说南书房的这一番密谈，只有君臣两个人在场，然而总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八王爷承译也知道了，难免就踌躇起来。最信任的幕僚庄文儒在一旁劝道：“看来，皇帝已有传位十四王爷的意思，八爷应当尽快早做打算才是。”
　　承译被江南盐务的贪污弊案纠缠着，正在筹划着解决之法，如今得知大宝之位可能旁落别人，不由得就有些心灰意冷：“都怪谢挺的速度太慢，才会让老四的人抓着了把柄，要不是张鹤年出手快，只怕这帐本真的就落到了老四那里，我们可就只能等着死的份了。想不到我这些年来如此辛苦地努力经营，父皇一直都看在眼里，却一直隐忍不说，他究竟想要干什么呀？难道是真的等待看我东窗事发的一天，让我尸骨无存吗？”
　　庄文儒沉吟了半晌，方道：“如此看来，圣上似乎是…似乎是…想为太子复位创造一个机会？如今除了贤王…噢，还有一个靖王，只怕再也没有人能和王爷争夺大宝之位了…皇帝又偏偏将您三位相提并论，难道不是避重就轻，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巧吗？三人相争，或许会有胜负，也可能是三败俱伤，得利只怕是东宫太子了…更何况，四爷和十四爷乃是一母同胞，虽说性情不合，可倒底是亲兄热弟，一旦计较起利害两相联合起来，您便是落了下风…将来，若是十四爷做了天下，您充其量也不过做一代贤王，若是四爷做了天下，您的下场就堪忧了…皇帝传出这一番话来，好象是在警告每一个人心图大宝的人，实际是说给王爷听的，皇帝已经对王爷心里先存了芥蒂…您打算怎么样呢？王爷，何不趁此机会，让永庆宫的那两位先自相残杀，王爷取渔翁得利之巧，再把这盆脏水泼到东宫太子那里去，岂不妙哉？当今圣上，是以才治天下的，如果没有了这两个人，太子又是刚愎自用碌碌无为之辈，到时就更不足为惧了。”
　　承译似乎已经看到那危险而充满刺激的前景，但还是有些犹豫，强笑道：“倘勉力而为，只怕会伤了骨肉亲情…”
　　庄文儒不由得长叹一声，道：“王爷，做大事者，当不得再有半点妇人之仁…今日，您对他们念着骨肉亲情心慈手软，他日，人家的剑直刺您的咽喉的时候，您后悔都来不及了。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咱们正愁摆不脱江南这桩麻烦，现在却有一个移花接木的好办法…十四王爷那个人只有匹夫之勇，而四王爷那个人却最不屑与人解释，我们正可坐收渔人之利…”
　　承译向天仰望着，好一会儿才将手一挥，噤声道：“叫张鹤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