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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院中寂寂无声,一棵槐树伫立在墙边,翠绿的叶子沉浸在明媚的阳光里,油然生碧。点点金光晒在青石板地上,一旁摆放着的海棠盆栽,秉着闭月羞花之容,那一份娇艳亦不是平常可比的,禁不住让人心中一动。
      他微微沉吟了半晌,向身边的冯春使个眼色,冯春打了个千向前走了几步,恭恭敬敬地道:“敢问主人家可在?”
      前方台阶之上盖着一座小小的竹屋,帘幕低垂,静默地不见丝毫波澜,仿佛空无一人,又好象在那竹屋深处,正有那隐世之人在缓缓走来,呈现在光天化日之下。
      却依旧是毫无声息。
      他不禁有些诧异,朗声道:“请问有人在吗?”
      空气之中隐隐浮动着幽香,似兰似麝,却仿佛又都不是的,那样袅袅袭来,脉脉侵入骨隋,心旷神怡。
      半晌,才有一个轻柔温婉的声音淡淡地道:“你有何事?”
      阳光斜映,却在前方台阶之上的竹帘之内勾画一个模糊的身影,孤单羸弱,不堪一击。他的心中不知为何轻轻地跳了一下,不禁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拱手一礼,道:“姑娘,在下有要事要求见三宝神医…”
      又是漫漫的寂寂无声,好一会儿才听得那帘中“咦”了一声,轻声道:“你怎知我是…”言下之意仿佛是在问他:“你如何知道我是个年轻的姑娘呢?”他不禁莞尔一笑,不假思索地道:“听姑娘的声音清丽柔美…所以才…”
      冯春不由得看了他两眼,心中暗忖:“这位佛爷,喜怒从来从来不肯形于颜色,如今又是紧要关头,此刻这是怎么了?”
      阳光丝丝缕缕穿行在竹帘上,晃地雪白的袍袖上斑斑点点,她素来爱清洁,忍不住抬手掸了一掸,不消片刻又悄悄爬行上来,恍如虎纹。半晌,她才道:“他们出诊去了,你们略坐坐吧…大概再有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石桌上的茶筒中有今年的雨前龙井,你们若是口渴,就自己烧水烹茶喝吧。”
      本来极为无礼的待客之道,可这样娓娓道来,又仿佛再自然不过了。他也不以为忤,径直走向槐树下的石凳坐下来,一旁的李德禄与冯春互相看了看,自去烧水泡茶喝。
      倒也方便,石桌之上各色茶具一应俱全,待水烧得了泡了茶来,汤色碧绿清澈,芽嫩润泽清香。他喝进嘴里,初时只觉味轻浮淡,入喉才知醇厚悠远,竟是茶中的上品,仿佛几日前由母亲那里赐下来的江南贡茶。
      帘重幕厚,她却依然可以看清那端坐于槐树之下细细品茶之人,衣着极为简素,微微低眉,镇定自若的态度,却隐隐有种掩饰不住的尊贵之气。沐浴在阳光树影之间的身形,熟悉而又陌生的,分明并不认识,却又好象在哪里见过一般…天下之间竟有长地如此相似之人,只不过那一个…却好似海浪巨滔,汹涌而激烈,不象这一个人,仿佛涓涓细流,从容淡然,然而那力量却是绵长而悠远,终是不可小觑。
      她陷入了沉思之中,手轻轻地按在书案上的那一架“焦尾”古琴上,“峥”地一响,却让从容寂静的气氛,忍不住动了一动。
      他放下了盖碗,笑道:“倒是冒昧了…适才听得帘后似有琴弦微响,想来姑娘也是高雅之人,不知姑娘能够弹奏一曲…”本来急地火上房的大事,竟然还有如此的雅性?
      她略微思忖了片刻,轻调索弦,那乐曲便轻轻柔柔地飞扬起来。初时,天高云淡,散漫地一点点飘去,斜阳落霞争逐,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却只看见升起的一缕袅袅的炊烟,有垂髫的幼童在田野边的溪水里嬉戏。一弘清泉由山间飞流之下,越来越急,渐渐形成了激昂之势,仿如千军万马在疆场上奔腾,掀起了狂沙万里,可等待故乡里的人,却在时时刻刻发着战士出征胡不归的悲吟,凄凉怆然。突然,琴弦一转,琴音变得婉转起来,夜幕低垂,一切又归于了静默,万赖俱寂。
      这一曲奏来,却不知为何曲,然而院中所有的人都听地如痴如醉,仿佛堕入了迷魂阵中,良久都不曾回返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听得院门的插影屏壁之下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听小师叔这一曲《天上人间》,已经弹至炉火纯青之境,我也是在许多年前听大师伯弹过一次,不过现在想想,真的是物是人非了。”
      她弹的这一曲的确是陆鹤清所教,因师姊不喜,她也有许久都不曾弹过了,此刻也不知为何,仿佛自然而然地就弹了出来。
      他渐渐地恢复了自然,回头一看,却见两个白发童颜的老人站在一边,急忙站起身来,拱手笑道:“敢问可是三宝师傅?”
      三宝摆了摆手,高声道:“抬进来吧…”立时有两个人抬着一顶担架进得院来,轻轻地放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垂首站在一旁,极是训练有素的样子。三宝也不介意,急忙放下肩上重重的布袋,俯身上前替那担架上之人把腕一试,神色渐渐凝重严肃起来,连连地摇头。
      吴用却早走到石桌边倒了现成的茶来喝,洋洋一笑,道:“我说你还不信,这个已是将死之人,就算你治了无数疑难杂症,这一个你却治不了。”
      他在一旁闻听此言,眉头渐渐地紧锁了起来,轻声道:“敢问三宝师傅,难道真的是无药可医了吗?”
      三宝站起身来,摇了摇头,道:“这人是中了极为厉害的毒,我只会治病,却不会解毒…因为不知道究竟是何种毒物,所以无法对症下药。”
      他早已知道是极为棘手的病况,连御医院的首医正文大人也悄悄地进府看过了,亦是告罪离去,只说已入膏肓,不过两三日光景。他悲恸万分之时,幸而李德禄来回报,说京城里最近新冒出了一个三宝神医,有起死回生的本领,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他才命人前来请三宝过府诊病,不想却次次扑空,心急之下,只得亲自带了人前来,只求上天能网开一面。想不到,连三宝都说已是不治…
      不由得他急火攻心,却极力自持着,长身一礼,道:“肯请三宝师傅慈悲为怀,救我这兄弟…一命…”然而语音已有哽咽之意。
      三宝也是不忍,只得回了一礼,道:“并非我不肯出手相救,是因为我真的治不了。”
      冯春的性子最急,禁不步上前一步,高声道:“你这个胖子,也不施针也不用药,怎地就冒冒然说…救不了呢?”
      三宝摇了摇头,只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一旁的他看着也是无奈,叹道:“也许这就是茂源的死劫…罢,罢…德禄,招呼人把茂源抬回府里,本该让他安静地走完最后的时刻。”
      眼看着一行人抬着人就要出去,吴用坐在石凳上“嘻嘻”一笑,道:“我说有些人真是有眼无珠…难道这院子里就那死胖子一个大夫吗?”
      他听得此言似乎大有深意,急忙回转身来,道:“敢问老人家能治得吗?”
      吴用摇头晃脑地拽着文:“我又不是大夫,我可治不了。”
      冯春本来已是悲伤之极,此时却被这个邋遢的老头子给消遣着,不由得怒上心头,急步返到石桌前,只听得他在身后轻轻地道:“不可莽撞了。”只得硬生生地忍了下来,只是脸上青筋突起,牙眦欲裂。
      吴用却是不慌不忙地弹了弹身上的灰尘,笑道:“我治不了,自然有人能治。”说着向竹帘方向努了努嘴,神态及极是有趣。
      他已经明白了大概,微微一笑,道:“但请姑娘出手相救我这兄弟的性命,承钧愿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承钧…”
      她于帘内默默地品味着这个名字,只见吴用象往常一样顽皮地显摆卖弄着,不想那人竟然径直向竹帘走来,脸上布满了恳求的神色,又好似不胜凄楚的。她于往年间也只从陆鹤清的脸上看到此种情状,本来不愿多管闲事,想想还是轻声道:“吴用,把那人抬到阶下,我瞧上一瞧。”
      那几个亲随立即将担架抬上石阶来置于窗下,李德禄将那垂死之人半抱在怀中,吴用在一旁缓缓地拉起了一寸竹帘,但见一只玉手由帘内伸出来,雪白的纱袍,袖笼上竟无半点装饰,袖里的手腕莹白如玉,几欲透明地一般,倒叫所有的人都禁不住屏住了呼吸。
      她细细地看了看那人,双目紧闭,面如死灰,嘴唇乌黑,方才搭脉一试。她试地极为仔细,略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她缓缓地将手褪回帘中去,隔了良久,才道:“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这人是中了五鸢刺的毒…”
      吴用立刻“咦”了一声,道:“我说有点熟悉嘛…原来真的是张鹤年这个叛徒…”
      从前她去找陆鹤清闲话的时候,曾经听陆鹤清说起,武当鹤子辈中弟子中有一个天分颇高的,叫做张鹤年,因喜欢钻研用毒,被师傅发现后又死不悔改,终于被逐出了武当。
      那是她第一次听说有人会把毒涂在兵器上来暗算别人,亦有些不齿。
      可陆鹤清却说:“每个人执着的事情不太一样,张鹤年钻研用毒,就象许多人沉迷于文治武功一样,只不过因为毒的可怕,动辄危及性命,所以人们才视若洪水猛兽。但是凡事总有利有弊,只要导以正途,并非就一定是坏事。”
      因这张鹤年感念陆鹤清的知己之意与救命之恩,竟将自己小有所成的钻研成果书录了一份,留与陆鹤清作为纪念。其中陆鹤清认定心思最为巧妙,最难解的一种毒便是源自西域的“五鸢刺”。此毒乃是淬取自昆仑山中一种极为罕见的小鸟的尾巴之上,又混合其他七种毒物调制而成,倘若没有解药,只凭表面症状推测,根本想不到那极为苛刻的解救之法。
      幸而她是知道的,因为张鹤已钻研出了解救之法。
      他哪里知道,还以为她懂得医术,已经有了解救之法,喜道:“听姑娘的意思,我这兄弟大概是有救了。”
      不想她却淡淡地道:“已经太晚了,只怕到此刻已经耽误了有三四天的光景了,况且又连番挪动,如今毒已行至五脏六腑…我并无确凿的把握…是生是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走到一旁的书案上提笔写下药方,又通过竹帘递了出去。
      三宝急忙接了下来,仔细地看了一看,只是叹服,半晌才向吴用道:“你又怎么知道的?”
      吴用的脸色一沉,却也不愿再提。因为云裳便是伤于此毒,经陆鹤清费尽心力方才救回性命,只可惜一头乌发从此变白。陆鹤清更是累及到自身,此后终生守在天山再也未曾踏入俗世红尘半步。
      三宝也不理会,自去药庐配药。配到最后却只差一味药引“龙发”,三宝不知何意,回来问她,她淡淡地道:“这还用问?当然就是天子的头发。”
      在院子里等候的人不禁都怔了一怔,皇帝的头发岂是欲取欲求的?这简直是大逆不道。
      冯春先叫了起来:“这…这不是强人所难嘛…分明是在胡弄人…”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他也蹙起了眉头,却适时地喝斥了一声:“不要浑说…”可是心下也是颇费踌躇,想了一想,却向李德禄招了招手,从左手的拇指上摘下一枚通透碧绿的板指递了过去,低声道:“你拿这个去宫里元明殿找董公公,他自会帮你的。”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黄昏渐至的时候,李德禄急冲冲地跑了回来,面有喜色,道:“四爷,成了。”说着从怀去取出一方手帕来,包叠地极为仔细,一层层掀了开来,果然是几丝人发,其中已是白多黑少了。
      她远远地看着,心中却想:“这个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在两个时辰之内就弄到了皇帝的头发?”转念又一想:“看来皇帝的年事已高了,不独独陆师兄一个人在渐渐变老…”她自垂髫少女之时便与陆鹤清相伴,只若自己的父亲一般,虽然为人性子较常人有些冷淡,可每隔一段时间见到陆鹤清,就觉得比先前之时老了许多,心中总觉凄凉,到如今更是满面风霜,两鬓斑白了。
      三宝拿了药引自去药庐配药,其余的人仍旧坐在院中枯等。吴用却悄悄地移至窗下,低声道:“小师叔,这个人…竟然可以遣人自由地出入皇宫,不是皇亲就是贵胄…你说我趁此机会溜到皇宫里去见识一下,好不好呢?”
      她的手轻抚在琴上,静静地沉吟着,半晌才道:“你总是这样顽皮,我只怕给陆师兄知道了,会不高兴。况且,我师姊那样的脾气,岂不会怪你多管闲事?”
      吴用一听此话,便不再言语了。
      及至晚上掌灯时分,那垂死之人却连番地吐出几口黑血来,看来那药是起到一点作用了。她遣吴用去了药庐探视,带话说:“只要熬过今晚,便是无碍了。从此再仔细调养七七四十九日,必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想不到这三宝医馆真的不负起死回生的美名,他走到竹帘外,又是拱手一礼,道:“多谢姑娘对我兄弟的救命之恩…我亦知多说反而无趣,现将这枚板指赠与姑娘,想我在京城之中也算有一点小小的地位,若姑娘有用地着我的地方,只须向我的家人出示一下,不论我在与不在,自然会有人替你分忧解困。”说着便将那一枚板指放置在竹帘下的窗台上,告辞而去。
      石阶上的悬着两盏羊角纱灯,红彤彤的颜色映满了小院,却有点点的金光从那红艳如火里透亮出来,恍如晚霞映日那一刻的灿烂。混合而成的橘黄的光,落在那一枚板指上,翠绿的指板里侧仿佛刻印着几个字。她禁不住侧了一侧身子,顺着光望去,原来是笔力遒劲的“承钧”两字,刚刚听他自称,大概这就是他的名字。
      承钧…只是一字之差…原来他竟是当今皇帝的第四子,早已御封贤亲王的梁承均。
      月明星稀的夜晚,隔着厚厚的竹帘,却依旧能感觉出那天地通达畅快来,一切都豁然开朗了。笔架上的一只紫毛狼毫上的墨迹已经干涸,砚台上搁着半块墨,泥金的“翰墨飘香”早已经模糊不见,然而砚台下的玉版宣纸上刚刚写完了一首《卜算子》,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飞花雪。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从前听陆鹤清吟颂过无数遍的,然而那应当来听的人,却始终拒不相见,也永远不会懂得其中的含义。
      不过是为了当初的忘情负义。
      窗前的那盏羊角纱灯的愈来愈红,殷红如血,渐渐有些触目惊心的意思。仿佛有风拂来,吱吱呀呀地摇晃在明朗的夜色中,灯影之中渐渐远去的人影,青衣简素,却是掩饰不住的尊贵之气,不过就在这一刹那,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许吴用说多对,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算他身边的人再多出几个,也不会是她和吴用的对手,因为她的确够快,而吴用的的确够准…反正他又不会知道她是谁,她也不会因此给远去丰台大营的那个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真的可以凭此要挟那九五之尊的帝王,关山远度,去到那人迹罕至的寒冷之地?其实,不过是为了听那尊贵之人说一句,“对不起,是我错了”…
      可是这样终究会连累了三宝,接下来会连累到封不二,继而就会连累到那个人…她名义上的丈夫…不管怎样,她千里迢迢而来,却不愿累及他人。
      更何况,如此这样,置陆鹤青于何地?师姊又是否会愿意?倘若真的愿意一见,又何苦幽禁于冰宫那么多年,不见天日?
      因李德禄心细稳重,遂留下来做了看护,其他的人都跟随着他告辞离去。
      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错过了此刻就再没有机会了。眼见着他在随从的簇拥之下缓步离开,她心中几重想法进退两难…那一行人已经转过插影屏壁,消失不见了…突然,他又从那影壁之后缓缓地踱了回来,翩然若鸿。
      人已经站在竹帘外了,月光如水,只映那眸光深邃,好似不见底的深潭,静寂无澜,然而又似波涛汹涌,让她的心禁不住地也七上八下起来。
      从来都是自我克制的练功方式,她从许久许久之前就已经学会不再任情妄动,不会心痛什么,不会奢望什么,世间之事都有定法。师傅这样交代与她,因为只有这样,她便不会沦落到师姊那样的下场,一生都活在痛悔与仇恨之中,生不如死。
      她不会,就算她曾经渴望过什么,可着面对着陆鹤清永远没有指望的等待,她也就很自然地将那一点点曾经亮起一点微光的火苗慢慢地熄灭,犯不着自讨苦吃。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道:“姑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的心突然沉静了下来,一切又归于了平常。此路不通,她已经放弃。
      于是,她缓缓地道:“我想我们也许已没有机会再见,又何必多此一举?”
      仿佛风掀帘动,一道白光在帘后飘过,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放置在窗台上的那一枚碧玉板指又完好无损地套于他左手的拇指上,就好象曾经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惟有那轻渺悠远的馨香,温和低沉的细语,只让人觉得难以描述的安详自在。
      他呆呆地定在当地,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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