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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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轻轻地拨了一下琴弦，又“啪”地反手按住，只见那弦丝在强力作用下骤然静止，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上午的阳光明媚，竹帘外影影绰绰，只见那红彤彤的杜鹃花开满了庭院，火烧火燎地蔓延开来，倒显得院里那棵老槐树，有些单薄而瘦弱。
她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书架上翻出一本线装书，汉人的词章就是这般的咬文嚼字文雅细致，一点点的小事，也能抒发出别样情怀，洋洋洒洒地写下那华美篇章来。从前，也不觉得有多么好，究竟好在哪里，也许，是她的心乱了。来到这帝都繁华之地，尽管仍身处在寂静冷辟之所，她还是在潜移默化地接受着那无孔不入的喧嚣繁杂的红尘侵扰，倒让从前十几年来练就的心如止水的性格，渐渐地不能自持。
那一夜，是她的洞房花烛之夜。头上罩着沉甸甸的凤冠，雪白的珍珠一条条地荡在眼前，顺着那淡薄缥缈的喜纱望出去，到处都是红通通的一片，还有那张红通通的脸。她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也许是他在她的印象里本来就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其实不过是只见了一面，还是她与母亲与大漠的途中，遭遇了风雪，正巧遇上一队商队模样的救助，她们才得以保存了性命。他便是在那商旅之中的一个少年，年纪小小的却仿佛无比矜贵的人，那些大人们反而唯唯喏喏的似乎都在看他的眼色行事。
他也的确有些倨傲高贵之气，对她的态度还好，携了她的手悄悄溜了出去玩耍，不想越走越远，竟然遇见了狼群。两个孩子吓地魂飞魄散，他稍大一些，又是男孩子，自然挡在她的身前护着她，一直在树上呆了整整一夜，直到大人们找到了他们。
她却是又累又怕，伏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后来，她和母亲要继续赶路，告别之时他将腰间所系的一枚玉佩解了下来送她，说是难得之物，可保她吉祥平安。她握在手里，温润细滑，上面只有两个篆子。她那时已经认得几个汉字了，那两个字现在还记得是“承平”。
后来，她向母亲问起来，母亲仿佛有些嗟叹之意。
后来，她也就渐渐地了解到那嗟叹之意的真正缘由。
后来，她只记得那一夜在孤寂的树梢，他脱下了自己的紫貂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不断地安慰她：“不用害怕，有我在，一定会护你平安周全。”
不过是因为那一句，“不用害怕，有我在”，她以后就渐渐地学会不再害怕了。
护送她们母女二人的一行人，乃是回疆吉里和卓所派出的一只精锐小队，在危机时刻却依靠一只商旅的救助，可见那商旅并非寻常角色。而跟随他的那些人，个个机敏从容，独独对他却恭谨有礼，偶尔唤他，隐约好象是什么“小王爷”。
“承平”，却是当今天子十四子的小字，记得此子出生时，正逢一直胶着不下的西南之战突然传来捷报，自此更是胜仗连连。皇帝龙心大悦，只说“乃是承上天之德，助朕平定藩乱”，遂取名“承平”，可见对此子的宠爱。
他是谁？
可惜，当初她因为羞涩与胆怯，都没有开口问他一问…
离开母亲之后，她却将那玉佩一直留在身边经常放在手里把玩着，仿佛一件熟悉的玩意而已。摩挲着“承平”两字，偶尔也会想起，他在那一夜的树梢上对她说过的话，就象他的名字一样，他承诺一定会护她平安周全。可惜，师傅不许，她也就渐渐地撂下了。因为，师傅说那是臭男人的东西，是不能留在冰宫里的。
冰宫里是最冰清玉洁的地方，只住着年迈的师傅和一个仆妇李妈妈，还有就是那整日闭门不出的师姊。她入门最晚，小小年纪却被委以了传承师傅衣钵的大任，只因师傅说她有慧根，小小年纪就已经掌握了本门功夫的精要所在，不象师姊，被私心杂念毁了正途，只能品尝着走火入魔的恶果。
她还是有些好奇的，凭师傅的高大博深的技艺，又有什么病医治不好？何至于让师姊痛苦至今？就算是师姊年轻时犯下什么过错，这么多年的惩罚也足以了。可是，她没有问，依照她所受的教育与训练，她应当谨守本份。
这十几年来，她与师姊一共说了没有几句话，师姊总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壁而坐，仿佛在清修，仿佛回想着过去。可是，她却以为，既然已经过去了，就都变成了过眼烟云，总是沉缅于过去，未免太过执着。
她住的冰宫却是在天山上背阴所在，在山的南麓有一处叫断魂崖的地方。师傅去世的那一年，有人前来拜奠，开启宫门偶然见到阳光，她有些不适应地闭上了眼睛，好一会儿才见到面前那长身玉立的中年男子，和身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不想那老者却开口叫那男子“大师伯”，那男子自称是武当陆鹤清，称那老者是其师侄吴用，又称呼她“小师妹”。那时她已经十四岁了，却早已经被训练地遇事冷漠淡然，就算是有人跳出来说是她的亲生父亲，也许她也是一样地见怪不怪，更何况一声“小师妹”。
原来那两个人竟然在许久之前便住在南麓的断魂崖，守着那万仞绝壁，不过是为了等待那六十年一轮的月初花开，不过是为了将那珍贵的月初花送给师姊而已。原本冰宫是不准男人进入的，但念在他们是武当弟子，与师门渊源颇深，况又是为拜奠而来，便命李妈妈带他们去灵堂一拜。不想陆鹤清仿佛有些迟疑地样子，末了却问她一句，“云裳…她…还好吗？”
云裳，便是师姊的闺名。
不过，陆鹤清还是伤感惆怅地施礼而去。倒是那个吴用笑嘻嘻地望着她：“小师叔，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也和你师傅她们一样学地阴阳怪气的。”
她并不认为自己的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因为自八岁被师傅携入冰宫居住之后，她就再没有与外人接触过。按照师傅的意思，她亦应当老死在这里，所以更加地无欲无求，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倒是李妈妈有一次不小心说漏了嘴，原来那陆鹤清在多年之前曾是江湖上声名远播的大侠，又与师姊缔结了婚姻之盟，本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不想最后却弄地反目成仇。师姊在一夜之间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此后一直闭关不出。而陆鹤清也退出江湖，归隐在天山南麓的断肠崖，只为求得那神奇的月初之花，仿佛是在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只是天涯漫漫，岁月迢迢，从前的垂龆明艳少女，岂能容颜不改？只待那幽冥之花，六十年来，只开一次？
也许她有些震动，也许她只是太过无聊。于是，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去师姊清修的回心居，替那个陆鹤清求情，看师姊能否见他一见？没想到师姊竟然冷冷地斥道：“是他愿意等在那里，与我何甘？”她想，也许那陆鹤清的确伤师姊伤地很深，所以才会时隔这么多年，依旧是怨怼仇恨。
反正，她也是闲来无事，便出了冰宫去了南麓的断肠崖，告诉了陆清鹤不必再等下去。因为她的师姊并不领情。没想到陆清鹤只是苦笑，只是摇头，神态之中尽是倦怠与伤感，却还是要依旧等下去。虽然，她觉得这样遥遥无期的等待未免太不理智，可隐隐也有些感动，师姊一生能得这样一个人倾心爱慕，尽管日日对着冷冰冰的墙壁，似乎也已足以。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渐渐与陆鹤清师侄两个熟稔起来，吴用的白胡子一大把，却是个顽皮可爱的小道士心性，也难为一年里有大半载的光阴都陪着陆鹤清消磨在这渺无人烟的荒山里。这下吴用可算逮着一个玩伴，总是向她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
她坐在一旁只是看着山里那铺天盖地的绿意葱笼，山风吹地雪白的衣杉飘然若举，想着自己所居之地的阴寒，真是天差地别。但是，她从吴用有一搭没一搭的啰唆白话里，仿佛也捕捉到一些端倪，原来是师姊变了心，恋上了不该爱的男人，不想那人却是朝庭里的一个什么重要人物，竟然利用了师姊的感情，将一干反对朝庭的义军全部缴灭。
她不禁觉得陆鹤清有些冤，等待了这么多年，不过是因为等待那个人回心转意。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与师姊发生了冲撞，也许是有些替陆鹤清抱不平，不想师姊却回过身来，冷冷地问她：“你懂什么是感情吗？”
真是奇怪，看陆鹤清的年纪，也有四十几岁了，可眼前的白发红颜，却是明媚鲜艳的一如当年。倘若不掀开那披在头发上的雪白轻纱，谁又能知道岁月究竟给这个冷酷而残忍的女人留下了什么。
她看着她眼睛里射出的凌厉的光芒，似乎要将自己生生地撕成两半，仿佛她就是那个当年让她愧对天下英豪的愧对自己未婚夫婿的忘情负义之人。其实，也不过是半盏茶的工夫，竟然渐渐萎靡下去，浑身如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泪流满面。那一刻，她渐渐地觉得，师姊也是个可怜人。
那一年，她已经十七岁了。却对感情，还是一无所知。
又过了一年，和卓派亲自来跟她商谈出嫁的事。她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为了母亲也不能拒绝。但是她只有一次挣扎的机会，于是她提笔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承平”。也许对，也许不对，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清楚自己的未来，是继续留在冰宫之中，还是流落到其他的地方，她都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有牵挂，没有留恋，没有希望，没有失望，只待生命的终结…
想不到，他竟然在洞房花烛之夜拂袖而去，不过也免了她的一顿啰唆。
她在靖郡王府后园翠屏湖上的静心竹苑里安顿了下来，因不惯阳光，便命封不二以长帘垂地，封屋闭居起来。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帘外生机勃勃的春光，一望无际的莲叶，翻腾擎浪，却托衬着颜色艳丽的荷花，摇曳生光。此景比起冰宫里的皑皑白雪，却是意外之喜了。
王府的管家封不二是个深沉内敛之人，对她也算恭谨谦让，礼数周全，一日三餐俱是按着她的要求规矩而办。可是那天却来了一个矮墩墩肥脱脱的家伙，很是憨态可拘的样子，说是封不二的师弟，叫三宝的，将食盒放到竹屋外的石阶上，并不立刻离开，反而跟她东拉西扯起来，啰里啰唆的劲头，倒是和吴用有些相像。
想不到，吴用真的来了。
原来，她将所有的随侍与仆从都潜回了回疆。陆鹤清疑她出了岔子，才让吴用千里迢迢来一探究竟，好有个照应。吴用得了差事自然喜出望外，在王府外打听了几日，才在一个深夜潜到了后园的竹苑来，扣响了了竹门。
她只简单了说了“多谢”，便是感谢了一番陆鹤清的一番好意。
吴用一派童心，更是头脑简单的人，倒也没追问她为何另住在这僻静的所在，只是一个劲地眉飞色舞地感慨着京城里的那繁华热闹，原来有那么多好玩的地方，忍不住就想长住下来。赖着赖着，竟然成了真。几天以后，吴用来告诉她，在槐花胡同赁了一爿房子，请她搬去那里同住。
她想了想，便跟封不二说，日间要出去办事，晚饭之后方能回来，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看着吴用喜孜孜地将庭院里布置花团锦簇，只看着天光一点点地在那花白的须发上渐渐黯淡，一天的光阴，仿佛总也走不尽头的漫漫长路，只是孤单寂寞。
不知道三宝怎么会寻上门来，她自认每日出府入府都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决不会给人瞧到半点端倪。原来，三宝是吴用在街上新结识的玩伴，两个老顽童聚在一起，倒有不少的乐趣。
只是吴用偶尔向帘里唤一声：“小师叔…”三宝仿佛有些诧异地问着吴用：“你都这把年纪了，你的师叔，不得老地动弹不得了？”其实，她本来对身份辈份并不介意，更不愿意赚吴用这个便宜，只不过自己的师傅和陆鹤清的师傅是同辈，怨只怨吴用入门太晚。
她偶尔应上一声，三宝立刻警惕起来，“这不是我家王妃的声音吗？”
其实，她也只是在三宝来送饭时偶尔答上几句话而已，想不到这个胖胖的滑稽之人的耳力如此之好，竟然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她也不好再隐瞒下去，三宝回府去自然告诉了封不二，第二日便有衣食住行之物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吴用倒是乐地享用，很是高兴。
想不到那两个老头越玩越疯，竟然开馆收起病人来，专门诊治各种疑难杂症。原来三宝却是少林出身，自幼跟随师傅游历四方济世为怀，学就了一身妙手回春的好本领。那个武当派的吴用自然也不会示弱，跑前跑后，帮忙打着下手，不肖十几日的功夫，三宝医馆竟然开出了名堂，前来应诊的病人也越来越多。
她或读书或抚琴或与吴用对弈，并不觉得比自己一个人呆在王府里好，也不觉得有多么不好，反正日子总要这样一点点地过下去。也许，她应当到皇宫里去一遭…吴用话里有话地也探了她几次口风，但她都避而不答，因为实在拿不准，该不该趟这淌浑水。
犹记得陆鹤清那一日在冰宫外送她上路，几近爱怜地抚着她的发，谆谆叮嘱着：“且不可任意妄动…”也许已经预见到了，她可能会忍不住。
可她还是执拗地反抗着：“为什么？为什么不可以？”
陆鹤清在长长的沉默之后方才回答她：“如今天下已定，你若那样做了，也许只会使我痛快，也许会令我更加痛苦，但是却有可能使天下大乱。倘若动摇了百姓平安生活的根本，那我岂不更是万死也难辞其疚了。小师妹，我和你师姊已经是快入土的人了，就这样耗着吧…还有也许用不了多久，月初花就快开了…等那时候，我会亲自带着她去…”
是呀，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她插不了手的。
起风了，竹帘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窗屉下的围栏，院外的铃当叮呤一响，她不禁将目光从线装书上抬了起来，却见院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身穿石青色长衫的青年男子在两人簇拥之下缓步而入，神色之中只是倦怠与淡漠。她又缓缓地垂下眼帘，依旧翻阅着那册琴谱。
不知两个老顽童去了哪里？
那男子四下观望了一下，才唤道：“有人吗？”半晌无人回应，竟然举步向正房这里慢慢走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