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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   承平在愈来愈冷的目光中,只瞥见自己的身影,原来还有这一天。从小深受父皇的宠爱,所想的东西无一不近手可得。四哥年长,又是一母兄长,对他亦是关爱地百求百应。独独娶亲那一次,父亲、兄长全都变成了陌生人,非要逼他娶那偏邦异域里未曾开化的女子为妻,人称回疆公主的阿依曼。据说次女貌丑性戾,各部落的王孙公子皆闻风丧胆,故年近双十仍无人敢向吉里和卓求亲。想不到吉里和卓竟然向天朝提出了和亲的请求,听闻公主在和卓征寻意见时一日无语,第二日清晨在一张素娟上颤满了墨汁写下了两个字,“承平”,竟是他的名字,大局已定。
      他一直身在军中,性格激扬脱不拘小节,虽平素不系温柔之事,到底是少年心性,不愿意因这样一位夫人被旁人耻笑,在父母兄弟面前抬不起头来。可父皇一句“大局为重”,便决了他的念头,无法扭转。他仗着平日里被放纵惯了,竟然赌起了脾气,躲在了丰台大营里,不肯回京。
      眼看着大婚的日子渐渐地逼近,倒是四哥巴巴地跑来,对他语重心长地一番劝慰,他才有些转圜。
      大婚之夜,新娘子果真不辱虚名,竟然一声不响地将合衾酒杯掼到了地上,他一气之下连喜帕都未揭就拂袖而去,又回了丰台大营。还是四哥去苦口婆心地一番劝慰,照例新人在大婚后应当进宫谢恩的,经过他这一闹,已经闹地是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母亲的面子上亦下不来,父皇更是震怒,吉里和卓追究下来,却是该如何言说?这一番利害关系待他平静下来也曾深思熟虑过,只得借着四哥放下的台阶转回身来。
      谁知,回京后才知道,新娘子早搬出了已预先准备的新房,另觅了府中偏僻幽静的一处角落独住,不见外人,似乎是在跟他赌气,又好象是在向天朝示威。而他眼不见心不烦,反而乐得清闲了。四哥亦无可奈何,反正是新娘子的原因,与他无涉,父皇从四哥口中了解了事情原委,又心疼小儿子,也只得听之任之了,他才挣得了些许自由。
      母亲的生辰到了,他少不得从丰台大营返回京城,管家封不二早就备好了礼物,然而似乎还有话说。他最见不得人吞吞吐吐,却也明白老管家的一番苦心,是劝他与新婚夫人一同进宫拜寿。他很不情愿,但念及母亲在宫中承受着其他妃嫔嘲弄的尴尬境地,只得先低头作出了让步。
      其时,距离拂袖走人大概已经过了几个月的光景,他还是第一次来到她住的地方,是在翠屏湖上的静心竹苑里,幼时他读书的地方。自十六岁恋武从军之后便搁置一旁了,只有封不二这有心人日日遣人打扫,其中陈设一如几年前离去时一样。然而,他长大了,如雄鹰一般只想振翅高飞,再不是盘桓在膝间的稚气儿郎,哪里还记得小时候的乏味枯燥的书房时光?
      如今再踏上这竹桥,幽幽曲径,脉脉不知尽头,侧眼望去,层层荷叶在风中如波浪般翻滚,还不曾到盛夏,却已是翠油油的颜色,倒象是染布坊里精心调制出来的细致。几只粉莲含苞欲放,婷婷玉立,如低眉带羞的少女,摇曳生姿。
      “嗖”的一声微响,水中一道阴影迅速地滑过,极快的速度,饶是他也辩不出方向,大概是游到了湖底,水面上早已经归于了平静。这里真静,静地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到了高人雅士隐居的所在,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寻常杂念。
      不知在这桥上站了有多久,他方听的竹屋里一声叹息:“你来这里做甚?”
      喜帕未曾揭下,他们素未谋面,她却认得出他是谁?
      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话,在这寂静的翠屏湖上,恍惚是天外来客,声音清丽圆润,语调温和轻柔,好似湖中的碧波荡漾,绕人心田。他在鬼使神差中被牵引着下了竹桥,一步步向静心竹苑走去。
      近得前来,却发现屋门紧闭,竹帘深锁,正午炽热的阳光下,幽幽的竹苑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他有些纳闷,天气这样炎热,她竟然将自己封闭在这小屋里,倒也耐得住寂寞。听封不二说起,她从不与外人接触,连随嫁的侍卫仆役丫环尽数都遣回回疆。每日亦不过粗茶淡饭,只让人送至门前,清心寡欲到了极致。
      他见她并无开门迎客之意,便转身到护栏前看湖中景色,一会儿才道:“明日是我母亲的生辰,按例你应当与我一同进宫去拜寿。”
      她在竹帘内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就好象大婚之夜在红色喜帕之后见到的他一般无二,不管是烛火摇曳,还是阳光刺眼,她都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一点点地加速。那日,和卓亲自上山来来询问她的意思,她静静地呆坐了一夜,只在一张素娟上写下了两个字,“承平”,于是这件事便定了下来。倘若这一生要嫁与人妇,那么,她能选择的,只有这一人。
      然而,他却是这样的冷淡,阳光下长身玉立的身影,黝黑的皮肤,军中的历练只使得他俊秀文雅之中更添成熟稳健。只是,他,却不是从前的那一个人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冷冷地道:“你是在求我吗?”
      他有些恼怒,微愠道:“这本是为人子媳者应当尽的责任,大婚至今已有半年,你却迟迟不肯进宫谢恩请安,父皇已是极为恼怒,我母亲更是…只不过两位老人家念你是回疆的公主,不懂中土礼仪,未曾降罪于你,可你也不能如此…”他本就拙于言辞,此时只觉气息有些短促,实不知该怎样继续下去。
      而她仍旧冷冷地道:“你父亲恼怒,与我何干?他曾令天下多少人伤心失望,又何曾愧疚半分?”他却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高声道:“可是,你如今你已是靖郡王妃,是父皇的儿媳…”他在千军万马之中,都不曾有过半点气馁,如今却低声下气地受着这番邦女子的闲气,越想越是心有不甘。
      然而,她丝毫没有却步,淡淡地道:“你我都很清楚,这婚姻只不过是政治的需要,而我千里迢迢地到中原来,举目无亲,根本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更不适应你皇家的诸般繁文缛节。反正外间盛传你所娶之人不过是荒蛮之地的未经教化之人,我若随你一同进宫,倘若有礼数上不周全的地方,只怕会令你面上蒙羞,如此,还不如不去。”
      他不想碰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有些急怒于心,却笑道:“你真的不去?”
      她似乎已经铁了心,道:“不去,你也不能强迫于我。或者你赶快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如夫人,带她进宫去讨你父皇的喜欢,也未不可。”
      他气结,再也无法和这不可理喻的女子纠缠下去,再一次拂袖而去。
      悄然站立于帘后的她,怔怔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坐下,重又拿起那本线装书来,方块的小字在眼前如飞沙走石似的纷繁而过,却是再也读不下去了。她素来清静平和,如今只觉得体内血海奔腾,心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咆哮。
      第二日,承平只得孤身一人进宫去,还未到晚宴的时间,永庆宫里一片笑语喧哗,莺莺燕燕齐聚一堂。他只得在偏厅里歇息一会儿。早有掌茶的宫女替他奉上茶来,是今年的碧螺春,碧水清流,芳香四溢。他喝着茶,心里的怨气却无法平息。
      突然,帘拢一挑,香气撩人,一个身穿桃红色长比甲粉色团化彩蝶旗衫的少女,笑吟吟地站在了面前。仿佛隆冬过后迎来了三月里的第一场春雨,欣喜之中只觉得温馨满怀,他不由得站起身来。那少女微笑着叫了一声:“十四哥。”
      原来是祈雅,国舅爷骆可敦的掌上明珠,他青梅竹马的玩伴。
      自从那一年,他偷偷带着她出宫去街市上看花灯,差一点儿弄丢了她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这一别就是五年。他们都在渐渐地长大,两小无猜的时候过去之后,彼此偶受了礼节的约束,似乎已经隔着两重天地了。想不到在这里又见着了,眉眼还是几年前的模样,却已经褪去了青涩,出落地如同牡丹一样艳丽出众。
      他突然变地拘谨起来,好一会儿才想起招呼祈雅落座。她倒是落落大方地偷眼瞄向那俊朗的男子,偏巧他也望了过来,不由得飞红了脸颊,渐渐低下头去。他亦是一样地慌乱不堪,只得拿起案几上的青瓷盖碗,惶惶然只是发着愣,半晌才听地她柔媚的声音在耳边回荡:“十四哥…”
      他醒悟了过来,却不知为了何事,诧异地只见她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茶碗,原来正在“哒哒”地落着水滴,不由得大窘,急忙将碗放置于一旁,轻轻地拂着身上的水滴。上好的宝蓝色宫缎,盘金地绣着飞禽走兽,狰狞的双目栩栩如生,倒让小小的水滴沾了上去,就象吓噤住了似的,急溜溜地藏匿不见了。
      她手持着月白色的丝帕掩住了双唇,依稀见到那艳丽的酡红正在微微颤抖,他不由得呆怔住了,直到她将手里的丝帕递了过来。他接在手里,茉莉花香浓香馥郁,只让他的心神荡漾,渐渐陷入了迷惘。
      日光温暖,顺着雨过天晴的蝉翼窗纱泼洒进来,照地地上金光闪闪,两个年轻的身影并排立在一起,目光局促却不知该放到何处。窗屉被朱红的木棍挑在半空,一株杏树斜插横疏,漫漫的花蕊如火如荼地开放在枝头,只若艳丽的云霞烧红了天际,映地那青色的窗纱也如涂上了胭脂一般。
      祈雅一直盼着皇帝指婚,谁知半路里杀一个“母夜叉”,靖郡王妃已经旁落别人,倒让她芳心辗转,唏嘘不已。然而大婚不久,十四王爷夫妇失和的消息即传地沸沸扬扬,她的心不由得由开始活动起来。可父亲告诫她,不管十四夫妇之间的龌龊有多深,份位已定,她只能是侧室。她那样心高气傲,岂能甘居人后?然而她却理不了那么多了,倒不单单是她对靖郡王承平的一腔情意,而是她还有更高的指望…所谓母仪天下,亦未不可能…反正骆家已经出了两位皇后,也不差这第三回…
      骆可敦料不到她竟有如此志向,难道那游方道士的话都是真的:此女命格贵不可言,贵不可言呀。
      不知过了多久,惠妃闯了进来,一见这情形,笑道:“哟,这不是祈雅吗?倒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咦,十四,你也在…刚刚在慈宁宫…恍惚听见太后跟皇上提起你来,我还以为你连母亲的寿辰也躲在丰台兵营呢!怎么,新娘子还是不肯进宫来吗?”
      他的心头突地一转,总有人不肯放过他,总有人来提醒他,他如今的尴尬境地,就象是被诳骗着花了倾家之富买了一件赝品古董,卖又卖不掉退又退不得,守在家里只是废物一件,却还要忍受别人的讥讽与嘲笑。这些年来,他已经被训练地不再那么莽撞了,况且又是父亲的嫔妃大兄长的母亲,应当是忍让三分的,却还是忍不住沉下脸来。
      祈雅却是水晶心肝玻璃人,笑道:“娘娘,听说您最近得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我心里羡慕着,一直不得机会见上一见,要是真象传说中的那么神,我也得求着大哥也给我找一只来…”
      正说话的功夫,德妃在一干嫔妃的簇拥下从翠渺轩里走了出来,听见这边有说话的声音,便围了上来,姊妹们之间互相见了礼。祈雅也是恭恭敬敬地请了双安,只有他仿佛还在生着闷气,愣了片刻,才叩拜了下去,道:“儿子给母亲拜寿…”
      德妃一见这情形,心里也有些不甚痛快,只觉得在众嫔妃面前抬不起头来,偏偏娶了这样一个半点不通人情世故的番邦女子。宜妃历来与德妃交好,微微一笑,道:“祈小姐出落地是越发地美丽了,也不知道将来谁有这个福份消受呢。”
      祈雅不禁红了脸,却是恰如其分地向另一旁的他望去,德妃一见这情形,已经明白了大概,向祈雅一招手,笑道:“哟,可别说,有个两三年没见了,这一晃的功夫,祈雅也到了指婚的年龄了。也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个什么打算…”祈雅进退两难,只顿了顿脚,道:“娘娘,又拿我取笑…”
      太监张来贵进来回秉:“娘娘,四王爷来了…”
      德妃的眉目一转,帘笼一挑,一个石青色身影闪了进来,神色倦疏,却是不失礼数,一一地请安下去,又吩咐一旁的小太监将礼盒送了上来。奈不住众嫔妃的央哄,德妃翻开了匣盖,只觉得眼前一亮,满室生翠。不过是一枚玉如意,只是那颜色,绿地犹如透出水来,隐隐地流动着摄人的光芒。不由得众嫔妃又是一阵惊叹,纷纷感慨,倒底是贤王爷的孝心可嘉,竟然寻了这方上好的玉来,这才是真正的“吉祥如意”。
      热闹喧哗里,德妃也少不得露出喜悦的笑容,御封贤王的四爷承钧看在眼里,只是凄凉,自己的亲生母亲,客客气气,隔心藏肚,象是陌生人一样。他磨爬滚打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却连个知心知意的人都没有,一腔的苦水,满腹的心酸,只能硬生生地自己独自承受。他有母亲等于没有,因为在他母亲的眼里,只有一个儿子,便是那立于榻前英姿翩翩的青年,那心高气傲尚不知人情冷暖的温室里长大的十四公子。
      传膳了,午宴设在永和殿里,是皇帝亲赐,个个收起了散漫拖沓的姿态,抖擞了精神,小心翼翼来应付自己的衣食父母,荣华富贵的靠山。
      坐在金阶龙台上的皇帝俯瞰着那喜气洋洋的热闹里,莫不是成双成对,惟独自己最喜欢最宠爱的小儿子,形单影只,孤独寂廖地持着酒杯,愈发显得一张俊脸,瘦削憔悴。想了一想,向身旁的德妃低语了几句,德妃一脸的尴尬,吱吱唔唔地不知如何应对。皇帝日理万机,平常并没有精力理会这些家常小事,不过是个虚位是个名份而已,他也知道十四受了委屈,但是也已过去许多时日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为了一个女子总是这么郁郁寡欢的?
      德妃眼见皇帝露出不愉之色,忙道:“刚刚骆可敦家的小女儿祈雅也来给我拜寿,想不到出落地愈发美丽了。连惠姊姊都说,这祈小姐大方得体,进退有据,倒是个招人疼的孩子…”
      皇帝“嗯”了一声,良久方道:“赵德全,午后让十四王爷来乾清宫见驾…”
      消息很快地传递了下去,承平并不为意,宴后便自行向乾清宫方向走去。不想在宫外,却见四哥负手站在那火辣辣的日头底下,便道:“四哥,你这是…”
      承钧老远就看着昂首阔步走来的一母亲弟,及待到了近前才恍惚地醒悟道:“是老八…好象是为了浙江盐务的事情…”依照他的性格,能说地这么多,已经是很超乎平常了,停顿了片刻,又道:“承平,一会儿父皇若是要允诺你什么事情,四哥劝你还是要…三思而后行…”
      承平被说地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四哥已经踱着步子慢慢地走远了,仿佛特意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跟他说这样一番话…
      八哥承译出来了,有些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不禁也心下忐忑,这个时候进去少不了也是一顿训斥。可是赵德全堆着千篇一律的笑脸迎了出来,请了安,道:“靖郡王,到您了…”
      好象被抓住了的共犯,一一过堂上刑,从小就是这样,也不知道父皇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孩子,男的女的,有时过节的时候,乌压压地站了一大片,父皇可能分地清谁是谁?甚至有的兄弟姐妹,一年里也未必能见到父皇几面。幸而他没有遗憾,父皇从小就对他特别钟爱,六岁了还抱在膝盖上描着大字,也因为这样,他在众皇子里总有些被孤立的意思,幸而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四哥,沉稳而干练地教导着他如何应对一切纷繁复发的争斗,替他解决因为莽撞激进惹下的事端。但是四哥却是那样一个捉摸不透的人,有些觉得很亲切了,想要亲近一番,却淡淡地避了过去,有时赌气不想再理,可闯下祸事来,还得他挡在身前,来承担一切。
      他站在那寂静的殿阁里,垂着头,只看地见地上九龙雕錾紫金方鼎里燎燎地燃着青烟,青烟背后那一角明黄色的丝绸围案,悠悠远远地,闪着奇异的光亮,好象有水珠在一点点地滚落下来。他不由得微微一笑,却想起刚刚在母亲宫中的情形。
      好一会儿,才听地皇帝沉声道:“十四,为父可是对你寄予厚望,此前也多次与你陈清厉害关系,现在与回疆还反目不得。你母亲来跟朕求情,说起骆可敦家的祈雅来…其实朕也在犹豫…思之再三,还是要让你失望了。当然,朕并不是反对你再娶,只是却不是这个时候…现在恐怕还不行…”
      他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一字一顿道:“父皇,儿臣究竟何时方能摆脱…”
      皇帝长叹一声,道:“只要那阿依曼公主肯放下芥蒂进宫来,承认是我皇家子媳,并亲口向朕提出此事,为父就不再阻拦…”
      不想他回到府里,管家封不二却面有难色地告诉他:“王妃…王妃…并不在府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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