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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   他站在汉白玉桥上,睥睨着这广阔的庭院,身后是庄严威武的太和殿,静静地,却隐隐约约透着一股杀气。文武百官还有一干侍卫太监分列在两旁,只闪出他一人孤零零地独自站在中央,等待着出征的人归来。春寒料峭,天空昏黄,竟无一丝云彩飘过,冷冽的北风缓缓地从衣袖间穿过,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从此这万众仰望的人生,想不到却是由这孤寂冷寒开头。
      首领太监魏得禄悄悄地近前来,行了礼后面有忧郁之色,他仍旧将目光投视在遥远的不知边际处,不动声色。魏得禄只得道:“万岁爷,太后,她老人家的凤辇正往这边来了。”他的眼中冷光一闪,旋即又归于了平静,到底还是有所偏袒,她是怕他要先动手。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角门转了过来,他身后的一干人等纷纷跪了下去。凤辇逼近了,有人搀着太后下得辇来,一身缟素,满脸泪容,还在盛年,却成了伤心绝望的未亡人,惊恐万分地等待着骨肉间的自相残杀,不知所措。
      他上前去请了一个安,她倒先一步扶住了他,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他禁不抬起头来,虽说从小疏离,到底还是生身母亲,心下一软,又何必强求?还是继续装作不知,客客气气地过下去,也许就不会那么痛了。
      太后面有忧戚之色,道:“皇帝不必拘礼了,怎么大将军王还没有到吗?”
      他还是将手缓缓地抽了回去,退了一步,才道:“这天寒地冻,母亲不在慈宁宫里好好养着,本来就病着,如今又到这风口里来,这万一有个闪失,甭说儿子我,就是十四弟…叫他如何担当?”
      太后见他疏远冷峻的神情,强笑道:“咱们母子三人倒是有好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我听小太监来回报,说你十四弟不时就要到了,在慈宁宫里等地有些心急,所有忍不住就赶了过来。皇帝,你难道不能体会为娘的一片心意吗?”
      他听出太后的话中有话,微微一笑,也不回答。突然有侍卫匆匆地跑来,近前跪下,朗声道:“万岁爷,十四爷已经到了神武门了。”他的双眉一蹙,立即又恢复了平常,道:“去跟十四爷说,就说朕与满朝文武在候他凯旋归来。”
      那侍卫面有难色,道:“这…”他“哼”了一声,那侍卫一打哆唆,嗫嚅道:“可是…十四爷他…”一旁的骆可敦沉声道:“十四爷共有几人前来?”说完后看着他突然沉下来的脸色,恍如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几人又有什么关系,堂堂天子难道还惧于区区一个武将吗?何况,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那侍卫却很老实地搭道:“共有五人。”骆可敦只得硬着头皮问下去,“是驰马还是步行?可曾携带兵器?”那侍卫道:“是驰马飞奔而来,未曾发现携带兵器。”骆可敦一躬身,道:“万岁爷,虽说十四爷是大获全胜而归,蒙圣上体恤恩典,可是…过了神武门却还驰马闯进…这未免有些太不合乎规矩了。”
      他哈哈一笑,道:“这个时候,还谈什么规矩?况且,自家兄弟…何必计较?”
      广场上的一干人等都秉住了呼吸,听得天子如此宽容地一笑,慢慢地松懈了下来,看他君臣一唱一喝,谁叫人家抢了先,后来的人再委屈冤枉,亦只能干瞪眼瞧着别人的万里江山。
      远远地,只见几匹峻马飞奔而来,马上之人亦都是全身缟素,在汉白玉桥前勒住了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凄厉的呼喊划破了长空,只叫人的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突,杀气迎面扑来,凶多吉少。为首的一人下得马来,缓步走上了汉白玉桥,寒风中俊朗的脸上,竟是哀恸激愤之色。

      太迟了,太迟了,他来得这样迟。
      这场仗打地甚是漫长,想不到会持续了这么久,可他临行之前是受了父皇的嘱托的,这大将军王的封号当不负所望,那里有父皇的暗示,这万里江山…万里江山…所托…乃是…他一直以来…早已经认定的。
      直到三个月前,他从甘肃回转的时候,宿在银阳,那一夜的月亮甚好,温凉如水,清雅若玉,山谷里非常幽静,只仿佛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闭上眼睛,犹如她携了他的手,轻轻地道:“承平,月亮出来了。”温暖的呼吸,在他的胸前回旋,芬芳一片。禁不住想要抓住,睁开眼,只有脉脉的山峦黑黝黝地伸展着臂膀,似要将人兜揽其中。身后的梁庚臣突然叹了一声,道“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他满腹心酸,却也无奈。
      夜里便发起烧来,军医诊治过了,只说是劳累所致,并无大碍。谁知渐渐地转成了风寒,渐渐地有些不起,连番的药用了下去,去未曾达到对症下药的效果,他病地这样奇,仿佛是故意拖住他的脚步,竟然在银阳流连了半个多月。
      他在病塌之上,昏昏沉沉地见到父皇在向他招手:“十四,你快回来吧,快回来吧,朕在等你,朕在等你…”一觉醒来,一身大汗,他恍然已知不好,急忙下令火速回京,然而梁庚臣却不许,因为他的病地太重了,无论如何也经不起长途的劳顿。
      他终于知道是出事了。
      父皇膑天,京城之中已奉了大行皇帝遗诏,立了皇四子为新帝,而登基大大典刚刚举行完毕。已经改朝换代了,而他却还被蒙在鼓里,只对他一人“密不发丧”。
      初春的风,象小刀似的一下一下刮着他的脸。他自少年起便在军中历联,并不是皮娇肉贵的王孙公子,可这风吹在脸上却这样地疼,生生地扎进肉里面去,叫人心里无端端地生出绝望来。
      到如今,他已经一无所有。可是他,站在汉白玉桥的那一边的“真龙天子”,明黄色的游龙蟒袍在白色丧服里面若隐若现,淡定沉着的态度更胜从前,只因为背后依靠的高大雄伟的太和殿,他还是那个人,却不再是他的四哥,他已经成了睥睨天下的君主圣王。
      突然,文武白百官侍卫太监齐齐跪倒,高呼“欢迎大将军王凯旋回朝…”
      他吓了一跳,去时“大将军王”,回时亦“大将军王”,这名份早已注定。可是,他却偏偏不甘心,一步步地朝前走去,慢慢地到了桥中央,理应当跪下谢恩了,可他管不住自己,不由得地又朝前迈了一步。
      “十四…”
      太后急匆匆地迎了上来,完全没有了平日的矜持,抓住了他的双臂,他一怔,太后泣道:“十四,你回来的太迟了,你父皇已经…”,这一句话直戳进他的心里去,他望着有些苍老的母亲,长久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渐渐地松懈了下来,有一滴冰凉的泪顺着脸颊缓缓地而下,一路渗透进被冷风刮开的皮肤,仿如在流血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盐。
      太后看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道:“十四,如今你四哥已经被立为新帝,你这做臣子的还不上前拜见,行君臣大礼…”慈母的心是热切的,生怕他惹祸上身,因为大局已定,连老八不是也乖乖地俯首称臣,依然授了廉亲王。
      他缓缓地拭去脸上的泪水,冷笑道:“父皇才薨,什么时候立的新帝,我怎么不知道?”这声音明朗清亮,随着徐徐的冷风向汉白玉桥的另一端急速地射去。

      他微微一笑,缓步上前,在离太后三步远的地方站下,道:“十四弟,一路辛苦,还是先行歇息,其他的事留待日后再谈也不迟。”太后见他并不追究,忙道:“十四,那就…”可是他却直直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先拜祭父皇,问问他老人家何时传位于你?”
      他料不到他这样直接地问了出来,从前的莽撞洒脱的兄弟,如今在政治纷争上亦是一样地干脆利索,全然没有半点迂回,倘若不是预先知晓了父皇的本意,他其实从未把他当作对手放在心上,警惕,提防,算计。可是,偏偏是他,父皇选中的人,偏偏是他…
      登基一个多月了,危机四伏,各种各样关于帝位的传言纷繁四起,他在内忧外患之下,不禁也有些怀疑,这皇帝之位来之不易,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只得先向老八做了让步,那样一个聪明的人,也是费了一番周折的,但还是给按了下去,也算截断了他回京来的一个臂膀。因为,以十四弟那样刚烈的性格,怎么能理解大势所趋不得不低头的做人道理,定会以为老八是“卖友求荣”。
      想不到这最终的决战是在一母同胞之间进行,然而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的。
      他冷冷地一笑,道:“十四弟,你从西北回来,不曾行过君臣之礼,更不曾顾念兄弟之情,念在父皇殡天你伤痛所致,朕也不怪你,可你是这么气势汹汹地率着一干随从直冲进神武门而来,便是拜谒父皇在天之灵的礼数吗?而今,朕奉父皇的遗诏,由众国老辅政,登基为帝,业已公告天下,而你却口出狂言,叫朕如何饶你?”

      这一翻话说地铿锵有力,不怒自威,自有一种天家风范,倒不由得让人生了几分敬畏之心。可他如何能退却?这本应当是他的天下。
      于是他冷冷地回应:“诏告天下,却为何独独对我‘密不发丧’?”

      他的心里一沉,都是这个梁庚臣,“好心办坏事”,倒好象他这个皇帝真是抢来的一般…他却依旧不动声色,道:“朕从未下旨对十四弟密不发丧,至于这中间情由,只怕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难道一句另有隐情就可以把我打发了吗?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可以随意欺哄。”他说着禁不又往前迈了一步。
      太后见这阵势,连忙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重重地摇晃了一下,道:“十四,你要置为娘的于何地?”他看了母亲一眼,转而向桥下一招手,叫道:“常喜,你是如何当差的,这天寒地冻,让太后在冷风里吹着。”常喜闻言,仿佛醒悟过来,低声道:“奴才该死。”急忙招呼着身边的一个宫女跑上桥来,先向他行了礼,方才搀住了太后。
      太后却执拗着,道:“不成,我要在这守着,总不能让他们兄弟骨肉相残。”话一出口,倒也吓着了,真到了骨肉相残的地步吗?

      高高在上的他,却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十四弟,你听听母亲的话,即使你不顾早已离去之人,好歹也体谅一下未亡人的苦楚。可叹她老人家闻听你回来,不畏风寒,巴巴地守在这里,难道你就忍心让她老人家伤心难过不成?万一母亲有个好歹,可别怪为兄的不将情面。”

      他早知道这位四哥性子阴郁怪戾,行事干脆利落,心狠手辣。回京的路上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流言蜚语,仿佛对先帝的突然驾崩甚有疑问。他不由得扫了他一眼,道:“父皇刚刚殡天,难道你又把心思动到母亲身上来不成?”说完之后,他便后悔了,无论如何也不该疑他到这种地步,倒底是亲生骨肉,就算再怎么狠心再怎么不择手段,也还不至于…
      然而,已经覆水难收。

      坊间对于先帝在病中被迫立下遗诏后即被害死的传言不绝于耳,太后亦曾听说过,本来就对这个儿子颇有忌惮,如今从十四子的口中再一次听见,禁不住身子震了一震,脸上流露出憎厌恐惧的神色。

      这话不仅太后一个听去了,在汉白玉桥一侧的文武百官,侍卫太监宫女都听到了,他的心里就象有千把钢刀在征战交锋似的,被砍伐地鲜血淋漓,这脏水泼地一向镇定自若的他不由得也变了脸色。
      偏偏这时,廉亲王在一旁笑道:“十四弟,这话可说地差了,万岁爷侍母至孝,世人皆知。”

      他望着在寒风中从容如昔的八哥,如今已换上亲王的服制,便笑道:“八哥,你如今晋了位,也开始说起风凉话来了。”廉亲王的脸色也是一变,但旋即归于了平静,成者为王败着寇,这心里的苦又岂是单纯火暴的老十四所能明白的。然而,历来两人交好,也不便计较,便微微一笑。

      可是他却不能不计较,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他已动了杀机。然而,他的脸色已经捉摸不出任何喜怒哀乐的痕迹,缓缓地道:“十四弟,如今你犯下这样大不赦的罪来,你说叫朕如何处罚你?先帝驾崩,朝堂之上一片哀恸,政事不免搁置荒废,朕刚即位,局势不稳,百事待兴,朕连日来已是心力交瘁,听闻十四弟颁师回朝,不胜欣喜,原指望着十四弟乃朕之亲弟,文韬武略,无不精通,必定可与朕担之左右,辅朕整治朝纲。万万没有想到,朕的一母同胞,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陷朕于不义…”

      他冷冷一笑,道:“何必说地这搬冠冕堂皇,我即做下了今日之事,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早决了后患。四哥,我只要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他们相见已久,却从未听他唤他一声,如今这一句“四哥”叫来,他不由得一阵心软,然而定睛望去,他却无半点亲近之意,冷如冰霜的脸上,只是一片激愤。他终于下定决心,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你要的所为何事?”

      他一字一顿地道:“我要这天下,我要这万里江山。”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只有大地仿佛不堪重负地震动了一下,“喀哒”的断裂声,他只听见内心底处被深深地撕裂了。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兄弟,明明知道自己已是这天下之主,却还是要在母亲以及文武百官的面前径直地说了出来,连迂回曲转的旁敲侧击都省去了,没有半点惧怕敬畏惧之心,更是从未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他不由得冷冷一笑,眼中寒光立现,道:“来人哪。”只听地太后绝望地呼喊“不要”,他亦顾不上了,已经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了。
      真的已经顾不得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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