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理写手》bijou

4、第 4 章

　　一个月多前，冷雨中的N大礼堂。

　　旧礼堂里灯火辉煌，正值建校百年大庆，校方领导一个不落的码满了座位的前两排。

　　顾言躲在礼堂的大幕后，从幕布的缝隙里瞄了眼台下密密匝匝的脑袋，手里捻着份演讲稿，等的太久，他手心已经有些湿冷，忍不住在裤子边上抓了一把，把平整的毛料裤子抓出了几道水纹似的褶子。

　　校长霸占着话筒，讲了大半个小时，热情丝毫不减，“我校百年华诞，人才辈出…”一大段话刚讲完，校长从老花镜下抬起眼，看了看强烈灯光下的昏昏欲睡的学生们，不高兴的清了清嗓子，“咳咳，近年来更是涌现出了不少新秀，年初备受瞩目的悬疑小说奖，就颁发给了在我校文学院三年级就读的顾言同学，那下面，就请顾言同学作为学生代表讲几句话。”

　　校长声音一停，台下的人就条件反射的鼓了鼓掌，零零落落，很不成气候。

　　顾言从黑漆漆的幕布后面走出来，突然暴露在炫目的灯光下，眼前一花，被没铺平整的地毯拌住了脚，咚的就跪在了地上，手里的话筒摔了出去，一阵刺耳的杂音响彻礼堂，台下扬起一阵抱怨，“搞什么啊”“好吵”“要聋了！”

　　顾言迅速的站起身，却迎上了台下一张张窃笑的脸，他喉咙里立刻哽住了一个硬块一样，不上不下的憋屈。

　　他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在话筒前站好，低头开始念事先预备好的演讲稿，无数视线钉在了他身上，扎得他微微刺痒。

　　稿子是他前一天从网上东平西凑的鼓捣出来的，现在才发现有好几处前言不搭后语，他念的也磕磕绊绊，刚到一处断句的地方，就听见台下有人带笑腔的说：“这拼接能力不行啊，大作家。”紧接着几声口哨，起哄似的应和。

　　声音都不算大，但在空旷的礼堂里荡了一圈，钻进了无数只耳朵里，台下奔涌起一排排的轻笑，像是个轻飘飘的耳光扇在顾言脸上，不疼但足够侮辱。

　　顾言抬起眼扫过台下，刚才的说那句话的人多半就坐在他们文学院的方阵里。

　　N大以文史见长，顾言的母亲梁亦清就是从这里毕业的。文学院里不少人是怀里揣着个文豪梦的，这些人对顾言的态度就略显复杂。

　　平日里顾言装聋装傻装糊涂，可这次公开嘲讽，又平地摔跤出了洋相，他现在是真的恼了，把稿子当场砍了两大段，念完结束语朝校长点头示意了一下，就钻回后台落荒而逃。

　　‘逃跑’路上，一个学生在后台的通道里拦住了顾言。

　　这个人顾言不认识，看他穿着印了校庆logo的马甲，估计是个志愿者。

　　“我是你的粉丝，咱们不同院，平常都看不见你，今天机会难得，拜托你给我签个名。”

　　他递过来一本书，顾言低头一看，居然是他的处女作，也是唯一一本非悬疑类的作品，当时出版社看在他母亲梁亦清的面子上才给印了百十本，能买到还真不容易。书包着个透明的皮，虽然看上去没少翻动，但是一点污损也没有。

　　顾言从不给人签名，虽然有不少人找他要，但他都婉言谢绝了，是害怕，也是逃避，仿佛签了字就像小偷画了押，再也没法翻案了一样。

　　但找他来签字的人，没有一个是拿着这本书来的，他微微怔愣片刻，原来这本也不是没人喜欢。

　　顾言看着这本被人精心收藏的书，接过对方递来的淡粉色的笔，本来的羞恼此刻变成了自暴自弃，画押就画押，反正他已经永世不得翻身了，难道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铁画银钩的签上自己的大名，顾言把书和笔还给男生，快步走开了，心里有种实打实的欣喜，他对那本书到底有点儿感情，但这点儿欢欣随后就被报复的快感盖了过去，他愤愤的想：你们嫉妒去呗，‘拼接能力’再差，我也是‘大作家’！

　　穿马甲的男生拿着书，轻快的走向了礼堂后面的旁门，一个娇小的姑娘正站在玻璃门边等着他。她穿着身淡米色的毛呢大衣，留着乖巧的妹妹头，薄薄的刘海下有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

　　“他还挺好说话的，你自己去多好，要是你这样的美人儿要签名，他没准儿还得给你多写几句赠言呢！”男生把书和笔交给了姑娘。

　　“我又不是校庆志愿者，进不去后台呀，这次谢谢你帮忙啦。”姑娘脸上泛起笑意，低头翻开书的扉页，视线顺着笔划描摹着顾言的名字，虽然嘴上还在和男生断断续续的搭话，但目光却早就钉在了那两个方方正正的黑字上，眼底一阵憎恶飘忽而过，像是死水里冒出个泡，翻出陈年的污泥……

　　顾言才出礼堂就瞧见了站在屋檐下的宋喻，满腔的快意瞬间灰飞烟灭。

　　“你怎么来了？”顾言没好气的问。

　　宋喻抬手递给他一把伞，“你早上出门没带伞，雨大了，我就过来给你送伞来了。”

　　“不是说过吗，少来我学校！没伞我自己想办法不就得了。”此时的顾言根本不想看见这位‘苦主’，一把拽过伞撑开就走了，“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

　　宋喻都没来得及开口，顾言的背影就融进了灰蒙蒙的雨雾里。

　　宋喻察觉到指腹突突的疼，翻过手来一看，白皙的皮肤被划开了一道红痕，正渗着血珠，是顾言从他手里抽走伞时力气太大，尖锐的金属龙骨把他的手割破了。他抬起手把伤口含在嘴里，目光仍凝聚在远处的身影上，舌头重重的钻进伤口舔舐着破开的皮肉，一阵阵酸胀的刺痛……

　　顾言现在回想起那天的事，还是气得磨牙，这一个多月里都很少去学校露脸，虽说他本来也不怎么喜欢去学校。

　　不过他旷课缺勤却不是为了玩乐，而是单纯喜欢独处，他总是尽力避免和人多做接触，这是从小到大都有的毛病，并非完全出于近年来才有的心虚。

　　他对别人的目光极度敏感，他记得小时候人家见了他，总是摆出夸张的笑脸，念叨着‘这是大作家梁亦清的儿子！’，看的却总是他妈梁亦清，后来，等他也成了个所谓的‘作家’时，人们见了他总会起哄似的夸赞一句‘悬疑新秀！’，尽管他的书这些人可能一个字也没读过。

　　‘大作家之子’也好，‘悬疑新秀’也罢，他都觉得那不是自己，可接近他的人偏偏没有一个拿他当单纯的‘顾言’看待，怨不得他冷淡的转过身背对众人，反正你们期待的也不是我‘顾言’！

　　但是辅导员老师前天给他打了电话，说他旷课严重，教比较文学的陈教授对他意见不小，让他这两天必须赶紧来一趟。

　　上课铃响了，顾言踩着最后一个音节从后门溜进了大阶梯教室，随便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就坐下了。

　　台上的陈教授板着脸看了这边一眼，开始讲课。

　　顾言从包里掏出来个轻薄本，点开一个叫‘exercise’的文件夹。

　　顾言活得很明白，他就是个各项身体指标都在人类平均水平晃荡的普通人，不笨不蠢，可也没特别的天赋，这种平平庸庸在顾言眼里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样子，至于小时候字还没认全就能张口编出一筐故事的宋某，顾言觉得那是妖精。

　　但顾言知道，眼高于顶的梁亦清痛恨这种随处可见的普通。梁亦清的才华让她活成了一个传奇，惯出了她毫不妥协的完美主义，可顾言却成了她白玉上的一点脏色。

　　梁亦清的那句话刺痛了顾言，疼痛感比校庆的当众讥讽来得更猛烈，顾言对陌生人的几句嘲笑尚且不能忘怀，更何况是血亲的轻视。顾言开始挣扎，罕见的静下心，逐行逐字的审视起梁亦清留给他的练笔大纲。

　　就在顾言摸着下巴一行行的专心看着梗概时，坐他正前面的班长叶斌扭身把一个叠的四四方方的纸片放在了他桌上，还拿眼斜了他一下，嘴角噙着抹坏笑。

　　绿色暗花纹的纸片泛着淡淡的薰衣草香气，顾言打开一看，端端正正的一行字：不好意思，鼠标声有些吵，可以安静些听讲吗？谢谢。

　　顾言平生第一次在课堂上收到了如此积极向上的字条，笑了出来，叶斌回过头小声揶揄他：“不愧是校草，撩妹都不用说话，一动不动的坐着就有人上钩。”

　　“别胡说，谁给你的？”顾言拿笔捅了叶斌一下。

　　叶斌窃笑着拿手指了指跟他隔了两个空位的女生，只见那姑娘有些纤瘦，顾言这个角度看不见脸，只能看到她把短发别在小巧的耳后，淡粉色的笔杆随着书写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刚一下课，叶斌就迫不及待的八卦起来，拉着顾言的胳膊，“嘿，有戏吗？”

　　顾言不太耐烦，“什么？”

　　叶斌朝他挤挤眼，“还能是什么。”

　　“哦，你认识她？”

　　叶斌摇摇头，“她不是咱院的，好像是个旁听生，可她每节课都来，叫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听人说她是你书迷，总找人向你要签名，哼，可你老不给人签...哎，她给你写的什么啊？联系方式？”

　　学委过来找到了顾言，说陈教授找他，让他去文学院的办公室一趟，顾言点点头，收拾好东西起身要走，叶斌还是不依不饶，“怎么这么小气啊，说说还不行？”

　　顾言回头一笑，“她劝我好好学习。”

　　陈教授的办公室在文院B座三楼，顾言打听了半天才找到，进门就看见陈教授坐在窗前看文献。

　　顾言恭恭敬敬的喊了句“陈老师”，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抬头看自己，干脆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院里的老师对顾言一直都很宽容，少交几次作业翘几次课那都是小意思，只有这个陈教授，出了名的铁面包公，考试时差一分也不给你撩上去，让你顶着个59的重修光环明年和他老人家再续师生缘。

　　估计是那篇文献看完了，陈教授才抬眼看了看顾言，开口第一句就说他学习态度不端，第二句是上次的论文必须重写，第三句告诉他期中期末都小心着点儿，自己这里没有人情分。

　　言简意赅，三句话了事。

　　顾言全程诚诚恳恳的点了三次头，临出门时进来一个女生，梳着整齐的妹妹头，就是刚才课上给顾言纸条的妹子。

　　顾言这才把姑娘看个了仔细，样貌秀丽，是个透着书卷气的美人，顾言料想倒退二十年，梁亦清也许就是这个样子。

　　“陈叔叔。”女生声音很清甜。

　　“小晚，你周叔叔最近还好吧？我前些日子在学校看见你哥了，他今年毕业吧？”陈教授语气难得和蔼了些。

　　顾言听见他们聊私事，关上门刚想走人，脚底下却踩到了什么硬物，低头一看，好像是个吊饰，褐色的木头雕出来的，工艺有些粗糙，顾言捡起来辨认一下，觉得大概是两条首尾相接的鱼。

　　“那个是我掉的，谢谢你捡到它。”

　　不知道那个女生什么时候开了门，站在顾言身后说道。

　　顾言把吊饰还给了女生，一句话没说背着包下楼去了。

　　下午，顾言盘着两条长腿窝在客厅沙发里，腿上架着那个薄薄的笔记本电脑，身边堆了几本书，是他刚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

　　宋喻捏着鼻梁从屋里出来时，正看见顾言敲了几个字，听见动静后把页面切换到了桌面上。

　　“写练笔呢？”宋喻问。

　　“啧，你怎么管的这么宽？我妈让你盯着我了？烦不烦。”顾言一张口就带着刺儿。

　　宋喻往厨房走，“没有，我就是问问。”

　　顾言看他不再细问，又做贼心虚的描了描：“我写论文呢，上午去了学校，教授留的作业。”

　　写论文要看这几本书？宋喻瞄了一眼顾言腿边上的《写作技巧》和《作家之路》，没做声。

　　“昨晚几点睡的？”宋喻倒水时，顾言扭头问他。

　　宋喻说：“不记得，大概四点半吧。”

　　“你迟早猝死，懒得管你，不过我告诉你，咱俩房间都挨着，你夜里出来进去的门一直响，卫生间冲水声也挺烦的，吵得我也睡不好，所以你最好收敛点儿。”

　　宋喻歪着头好歹想了想，“我夜里不怎么喝水，也很少去厕所。”

　　顾言顿了顿，隔了会儿才说：“别狡辩，你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别打扰我休息就行。”语气里老大的不耐烦。

　　宋喻看看形势，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把我收集的老鼠给扔了。”

　　顾言承认的很痛快，“嗯，都扔了好几天了，你搜罗那玩意儿有什么用啊，也不嫌恶心，以后不许往家带那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宋喻盯着顾言脸色，看他今天心情还可以，开始不缓不急的讲：“有毛皮的动物腐败速度和人不一样，表现也不同，我就想近距离观察观察，方便描写。”

　　顾言一怔，看看宋喻，“还有这用？”

　　宋喻淡淡点头，磨磨唧唧的往自己屋里走，就跟等着什么似的。

　　果然，顾言顺手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推了一把，叹了口气，“那个，抱歉哈，我不知道你有用。”

　　宋喻微微笑了笑，“嗯，没事。”这才端着水杯进了屋。

　　过了会儿，顾言手机响了，拿来一看，显示是‘郑文桥老师’。

　　顾言心里咯噔一下，瞪了宋喻房门一眼，接了电话。

　　“顾言，” 桥叔说话声里，夹杂着翻动纸张的哗啦声响，“嗯，我这两天有些忙，你之前寄来的稿子我刚看完，有几处我觉得还得再微调一下。”

　　顾言眼珠转了转，后背离开了沙发靠垫，“稿子？”

　　“嗯，怎么了？”

　　顾言起身往宋喻门前走了两步，“嗯？啊，没什么，您说，我想拿根笔记一下。”

　　郑文桥也没在意，继续跟顾言讲了些他的看法，提了几个意见，让顾言回头仔细想想，看看怎么调整。

　　顾言直接推开宋喻的门，见他正埋在书堆里敲字，朝着他后背问道：“你把稿子寄出去了？”

　　宋喻没回头，只是手里的动作停了，“哦，我上周三改好时看你好像挺忙的，就寄给出版社了。”

　　上周三就改好了，那不是只用了三天吗？

　　顾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四下扫了眼宋喻的‘堡垒’。

　　在这满满当当的窝里穴居的宋喻总是一声不响、没黑没白的写，这种老实本分的沉默让顾言从不设防。他和宋喻间有一种共犯般的默契，顾言每每和编辑见面时，宋喻都会提前把文件打印好放在桌上，不管刮风下雨都出去转个大半天，从不牵涉一丝一毫，甚至没人记得顾言这个弟弟叫什么。

　　可一贯缩在暗处的宋喻现在居然自己把稿子寄了出去，面对这样的第一次，顾言觉得似乎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几丝茫然像藤蔓一样蜿蜒伸出，悄无声息的投下不安的影子。

　　听了半晌没动静，宋喻回过头来，看着堵在门口一言不发的顾言，“怎么了？他们没收到？”

　　“……没，收到了，”顾言拿着手里的便签纸走过去递给宋喻，“说这几处最好改一下，你看看吧。”

　　顾言手撑在宋喻桌边，第一次仔细端详起他的脸，带着讶异的意识到，不知不觉中，时光早已把那个瘦鸡一样的脏孩子打磨出了利落的线条，阴影中的眼眸看不真切，看似漠然的侧颜里却似乎包藏着咄咄逼人的光彩。

　　“哦。”宋喻接过纸条，指尖触到顾言的手，只觉得他的手有点儿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