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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四 ...

  •   墨枫异特意把福生也支了出去,直觉告诉他,殷霓虹这样直白地邀约,定是有话要对他说。
      他随她来了一处偏僻却还算雅致的宫殿,想是舒祁允为阪奈使臣安排的住所。
      殷霓虹早就准备好了酒,遣散所有人,墨枫异坐下,看她为自己斟满一杯。
      “墨公子,你就不怕我下毒或者下药吗? ”殷霓虹调笑道。
      墨枫异慵懒地靠着桌子,右手支着下巴道:“姑娘随意,在下奉陪。”
      墨枫异半眯着眼欣赏她倒酒,轻纱迷蒙,美人倾酒,这倒真是一桩美事。
      殷霓虹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跟墨枫异喝酒,他们没喝过,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坐在一张桌子上说过话,从来都是剑拔弩张你来我往,身处其位便行其事,殷霓虹和墨枫异不会成为朋友。
      真是奇了,他们都骗过对方,都帮过对方,最后互相都想过要对方的命,如今倒是能安静坐下来喝一杯。
      轻轻一碰,冷酒下了暖胃。
      第一杯喝尽,墨枫异通体舒畅。
      “好酒。”
      于是殷霓虹再为他斟满,墨枫异这段时间相逢了不少故人,如今再添一个,倒真生出一腔感悟。
      他什么也没问,殷霓虹也没开口,反而像一对故友,只用杯酒交心,不需要过多言语。
      酒过三巡,两人都搁下杯子,毕竟一直喝很无聊,墨枫异剥了桌上的瓜果填肚子,还不忘也给殷霓虹也剥了把榛果。
      “墨枫异,对女人这么好,她万一不小心爱上你,缠上你怎么办? ”殷霓虹看着手心的果子,娇笑着一口喂到嘴里嚼起来。
      墨枫异剥着橘子笑道:“别的女人我可不会,但为霓虹姑娘做这些自然是应该的。”
      还好殷霓虹早见过墨枫异勾魂的本事,也不再是个怀春少女,但她心口还是一颤,墨枫异这种男人的温柔,哪怕掺着刀子和着砒霜都让人甘心吞下。
      尤其那一双含着清水的桃花杏眼,圆润柔和,天生蕴情,墨枫异的眼睛承袭他的母亲,最是惹人注目令人沦陷。可是不知怎的,殷霓虹脑中顺着墨枫异的眼睛勾勒另一双眉目,那是一双狭长凤眸,清冷无欲,从不含情,眉毛却浓密修长,不似墨枫异一样是剑眉。墨枫异唯有眼睛温柔,他的鼻梁高挺,脸庞凌厉,唇薄而色浓,微微向下带着不近人情的严肃,和他父亲如出一辙。可另一个人不同,与墨枫异正好相反,那人最是温和的相貌,鼻子和脸都线条流畅,他的嘴巴最是好看,饱满的唇珠,轻轻上翘的嘴角,唇红齿白秀色如画。
      墨枫异看着她,知道她的眼睛在自己脸上,思绪早就飞了。
      她在心里耻笑自己不堪,再为墨枫异满上一杯,
      “你恨我,对吗? ”
      “恨我害得你困进牢房,害得凌紫冥死在阪奈。”
      墨枫异皱眉,眼看着殷霓虹开始有了醉意,但他没有阻拦,也不做其他表情。
      殷霓虹开始自己喝了起来。
      “我也恨他,恨他们。”殷霓虹捏住杯子,眼底渗红,“墨枫异......我也不想这样。”
      墨枫异这才确信这句话是在对自己说。
      “我不想让你驱蛊,不想让他做人质,不想害凌紫冥......可我从来由不得自己,装傻太久,才发现自己无力反抗。”殷霓虹再灌下一杯,这下连眼尾都红了,一张浓艳的脸,现下更是带着凌乱之美。
      墨枫异却一直在皱眉,“别喝了。”
      殷霓虹仰头饮尽,清酒有一部分沾湿她的衣衫。
      交杯换盏,她似是终于醉了。
      墨枫异起身拉住她的手腕迫使她放下杯子,殷霓虹恍然抬头,眼里蓄满泪水,一行落下,划过她痛苦的神色。
      “我叫霓虹。”她开口,“该是冷氏霓虹。”
      墨枫异一怔,放下她纤细的手腕,自己坐到了她身边,他猜的不错,她有话要说。
      “我的母亲,名为冷卉,她是名动天下的三水美人,十三岁便一舞成名,成为男人钦慕、女人艳羡的对象。冷卉不仅姿容绝世,而且武功高强,能歌善舞,世上男人都愿意做她的裙下之臣,犹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甚至有人为见她一面千里跪祷,以显诚意。”她的眼泪停滞,音色温沉,有些沙哑,“然而冷卉从不在意这些,她心系苍生万民,以阪奈大业为己任。那些年阪奈内乱,四方割据,年老的阪奈王无法制止任其恶化,冷卉一开始是集结各方侠士,筹集钱粮救治难民,建立了一个收容所,并且形成势力,与意图造反的藩王对抗。”
      墨枫异安静地听她说话,殷霓虹眼神向着桌面的杯盏,她也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嘴上停不下来。
      “冷卉救世之心打动了不少能人志士,他们很快壮大,甚至很快成为阪奈不可忽视的力量,那些人相信冷卉,让她自立新雁过妆楼,推举她成为楼主,而她那时候,不过及笄之年而已......新雁过妆楼声势浩大,朝野也被惊动,阪奈王最小的儿子殷庄前来与冷卉接触,共同商讨收复各地的大计。冷卉认为殷庄此人胸怀天下为民请命,便全心帮助殷庄扩大势力,制衡藩王,他们通力合作,这场动乱持久数年,终于被殷庄制止。他靠着新雁过妆楼,成为了阪奈公认的王储,所以很快他也成为了真正的阪奈王。”
      “新雁过妆楼原本是为苍生万民而立,可是后来冷卉慢慢变了,她把新雁过妆楼交给了一个高居庙堂的男人,它被那个男人驱使,变成了王权的棋子,藩王一个个平定下来,阪奈重回宁静,可新雁过妆楼被大家称作王族豢养江湖杀手的聚集地。”
      “冷卉把身心都交给了他,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可殷庄露出他原本的面目,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新雁过妆楼,他只在乎他的王权。于是他抛弃她,坐上王位,任由新雁过妆楼沦为笑柄被江湖所不耻,任由冷卉心灰意冷,郁郁而终。”
      “我九岁那年母亲去世,她死前拉着我,让我守住新雁过妆楼。”
      殷霓虹眼泪一直在流,说话却稳。
      “所以我从那时候开始学会杀人,新雁过妆楼何其庞大,多少人在她死后想当这个楼主,可是母亲要我守住,所以我在剩下的唯一一个死士的帮助下,杀了每一个抢夺楼主之位的人。整个门派,唯有他帮我而已,可是最后他也死了,死在我面前,一刀穿心就没了气息,我当时就想,我也这样干脆地死了该多好。”
      “可是不能,我当时已经杀得人神不分,所以他们认了我坐稳这个楼主。我也没想到,抢夺楼主之位的事居然传到了殷庄耳朵里,他看到我很高兴,他说我和我母亲简直一模一样,我当时也想让他一刀穿心而死,后来想想,还是太便宜他了。”
      “于是我听了殷庄的建议,带着新雁过妆楼投奔朝廷,我刻意装傻,看起来武功也不好头脑也不好,就像新雁过妆楼要撑不住了一样。他当然毫无防备,谁会防备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 ”
      “他给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劫持南式公主,我自然不会让他轻易成功,后来我也听从他的每句话做每个任务,我很乖巧,也很温顺,殷庄半点没有起疑。我每日想着该怎么杀他,怎么把他的头拧下来放到我母亲灵前,我又想着该怎么毁了新雁过妆楼,我也恨冷卉,恨世间女子皆逃不过一个情字。”
      “终于,我博得了殷庄的信任,他把王宫的大权都交给了我,他也完全信任新雁过妆楼,整个阪奈都在我的手里。”
      殷霓虹说着,脸庞浸泪却嘴角含笑,精致且残忍,蛇蝎美人不过如此。
      “其实我不想让凌紫冥动手的,我原本打算自己杀了殷庄,放你们离开的......但是紫冥她居然......呵呵......傻姑娘......”
      “墨枫异,你恨我是应该的,是我对外宣称你杀了自己的妹妹......可我才是真的疯魔了,我可是真的要杀自己亲爹的啊......”
      墨枫异盯着她状似癫狂的痛苦状态。
      殷霓虹终于失声痛哭。
      “我真的......是要杀了他的......我恨他们! 我恨冷卉! 她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守着那个破地方! 她为什么要我别恨那个男人! ”
      殷霓虹嘶吼出声,“我恨殷庄! 我就是要他死! 凭什么我九岁就要跟他们斗! 凭什么只有我活着承受这些! 凭什么我这么多年要活的人不人鬼不鬼! ”
      殷霓虹哭得不能自已,墨枫异站起来,微微躬身,把殷霓虹的头按在自己怀里。
      这是他除了凌紫冥以外,第一次主动拥抱一个女子。
      殷霓虹也没有矫揉造作,她靠住墨枫异,不住地抽泣。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把这些深埋多年的话告诉墨枫异?
      因为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能说吗?
      殷霓虹只是一直发泄眼泪。
      其实墨枫异也想不通殷霓虹为什么要跟自己说,只是说便说了,他混不在意。
      “所以我就是要解散新雁过妆楼,反正它已经毁了,它毁在冷卉手里,它毁在殷庄手里,它早该没了! 我就是要冷卉在地下也不安宁! 我就是要殷庄知道我恨他们! ”
      墨枫异对女人没什么耐心,也很少听哪个女子说这么多话,可是殷霓虹喝醉了才会吐露心绪,而他拿她没办法,只好慢慢拍她的背安抚她。
      墨枫异看她边擦眼泪边流得越多,心中就无奈了,殷霓虹能有多恨他们呢?
      她只是保不住新雁过妆楼了而已。
      墨枫异虽然退隐,但一直关注江湖事宜,从前墨显和他讲过冷卉的一些事,他后来也好奇地去查过,冷卉当初被阪奈封神,认为她是活菩萨真天女,可后来新雁过妆楼依靠朝廷大幅衰落,他还记得当年墨显都心痛不已,无法挽救。
      更何况殷霓虹。
      若是殷霓虹真的恨冷卉,她当初为何要成为楼主受尽折磨苦楚? 她何苦为新雁过妆楼做尽打算? 墨枫异依稀记得有几年新雁过妆楼一度壮大,他也知道有殷庄的助力,但依旧是殷霓虹的心血。
      但是新雁过妆楼终于如同巨轮沉江泥牛入海,拉不回来了。
      它早已被朝廷吞噬,殷霓虹能够做的不过是在它彻底沦陷之前,让它解散,留下一个尚且美好的印象。
      更何况她当年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
      其中过往花遣子比墨枫异还要清楚,花遣子告诉过墨枫异,他当年潜入王宫寻找殷庄这些年收集蛊毒的证据,在那些最为机密的公文里,有一封封诰王书。
      是殷庄要册封殷霓虹为公主的。
      只要殷霓虹点头,她就可以彻底摆脱过往享受一切,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于是殷庄并不强求,只是一直留着册封公文,等她答应。
      当时墨枫异和花遣子都很惊讶,后来更可怕,殷庄死后王宫居然宫门大开,他们出去一路畅通。
      整个滨亥城都归殷霓虹调遣。
      殷庄对她的信任并不流于表面,甚至连殷维祯都别想拦住他们离开。
      殷庄死了,新的阪奈王就是殷维祯,而尚且年少的殷维祯哪里有能力坐稳这个王位呢?
      于是殷霓虹走到了他身边,像自己当年排除万难成为楼主那样,为殷维祯清扫一切障碍,助他安坐权力之巅。
      世人皆知那冷氏女子比她母亲更厉害,听说她更为美艳,更有城府,能够流连江湖还能玩转王权,整个阪奈都被她握住了。
      墨枫异听到这些时甚为奇怪。
      她不是很恨殷庄吗?
      为什么要拿自己的一切去辅佐殷维祯? 连新雁过妆楼的最后一口气都不顾了。
      因为他是她唯一的弟弟吗?
      墨枫异低头看着眼前这个酒醉呓语的女子,墨枫异叹息一句,殷霓虹太擅长伪装隐藏,她隐藏自己的名字,隐藏身份,隐藏能力,隐藏感情。
      直至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青烟还是霓虹?
      冷氏还是殷氏?
      墨枫异忽然神色一变,他猛然想起这些话有个人对他说过。
      他们当时还在悬静观,花遣子终于对墨枫异袒露心扉,墨枫异后来还是想不通花遣子究竟为什么会喜欢殷霓虹这样的人。
      花遣子说,其实她不是这样的,她只是把自己藏起来了。
      墨枫异时至今日才知道这话不假。
      非要醉酒,不能表现。
      可是花遣子都没墨枫异见殷霓虹的面多,他为什么能够看透她?
      墨枫异自认识人无数,都看不透殷霓虹这个神秘莫测的女子,花遣子只需一眼而已。
      毕竟花遣子见她的第一眼,她就是霓虹了。
      墨枫异再低头看她,殷霓虹精致的妆容早就脏污一片了,墨枫异拿手帕擦干净她的面颊。
      美,她无论如何都很美。
      墨枫异有个永远改不掉的神奇的习惯,无论什么女子他一遇见就会和凌紫冥拿来比较,殷霓虹也不例外。
      凌紫冥自然也绝色美人,但她要强自傲,清冷淡漠,因为凌紫冥再不济也有墨显墨枫异周全的保护,她从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
      但殷霓虹不一样。
      失去母亲后她就一无所有了,所以殷霓虹自小习惯伪装,她的美丽带着不容忽视的魅惑性,她会利用柔弱,也懂得如何强硬,游走在各色人之间,她什么模样都能立刻表现出来。
      墨枫异暗暗想着,又把自己想难受了。
      他把殷霓虹抱了起来,走几步安放在内殿塌上,殷霓虹喝多了实在不舒服,但墨枫异并不认为自己该照顾她。
      他听完这些话就够了。
      墨枫异刚要起身,殷霓虹睁开双眼迷糊着看清眼前人,
      “真讨厌......居然是你.......”
      墨枫异被她气笑,恨不得把给她盖好的被子掀到地上。
      墨枫异推开房门,外面在柔柔地飘雪。
      他愣住。
      荀粲站在雪地里打着伞等他。
      墨枫异一笑,缓步走过去拥住他的腰身。
      好凉,墨枫异抬头,“站了多久? ”
      荀粲撑着伞没好气道:“你们待了多久我就站了多久。”
      墨枫异无奈道:“你还有伤呢! ”
      “谁让你偷偷跟她走了不告诉我。 ”
      荀粲暗自赌气,墨枫异觉得好笑,把脸埋进荀粲的肩,他陪着殷霓虹胡闹一晚已经很累了。
      抱了许久,荀粲终是不满,因为墨枫异不仅有酒气,还有女子的香味。
      墨枫异恢复些许精力才抬头,冲着后面的太监总管道,“派几个伶俐的丫鬟照顾好生照看她,喂些安神舒心的药,今日的事宫里宫外都不要传。”
      “是,殿下放心。”
      墨枫异这才拉着荀粲走。
      荀粲歪着头问:“她找你干什么? 只是喝酒? ”
      墨枫异望向远处皇宫里已经不再明亮的灯光叹道:“对啊,只是喝酒而已。”
      荀粲明显不信:“那能喝这么久啊,现在我们都只能留宿宫中了。”
      “她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可能实在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了吧。”
      “所以就千里迢迢跑来北易找你喝酒? ”荀粲撇撇嘴,“再者说当初你们在阪奈都闹到了那个地步......”
      墨枫异揉揉太阳穴和眉心,靠着荀粲握伞的胳膊,“我原先的确怪她放任紫冥下蛊入魔,是她默许紫冥进入王宫杀了殷庄,因为我早知道殷霓虹和殷庄的渊源和恩怨,总以为紫冥的死和她脱不了关系。可是后来想想,我没办法自欺欺人,殷霓虹拦不住她,这些我从一开始就该清楚。”
      “但她当年只是立刻放我和阿遣离开,甚至一路护送,半句都没有解释。”墨枫异淡声道,“荀粲,我知道当年阿遣其实也没怪她,但仍然断了和她的联系,甚至后来嵩黎也因为紫冥的死拒绝了许多阪奈江湖门派与文禹盟的来往。”
      “这些如今应该过去了。”荀粲没有侧头看他,直视前方道,“对他们来说。”
      墨枫异点头道:“是,反正我是永远过不去了。”
      墨枫异一向记仇,荀粲笑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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