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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花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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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期间,上京城汇距紫禁城不远的福街上沿街搭起彩棚。享有自由时间的百姓,在这一带,可以看灯会,欣赏歌舞百戏,遍地喧哗,声震十里。吞铁剑的、玩木偶的、演杂剧的、说书的、吐五色水儿的、炼丹的、弹琴吹箫的、驯猴的,甚至驯鱼的、驯蝴蝶的、驯蚂蚁的…摩肩接踵,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正月十一至正月十五休沐,这十五天不上朝,朝中事务皆以奏章的形式呈到宫中。新年后宫事务繁多,只是除去除夕夜那一天顾才人被晋升为顾贵人之外,没什么让人眼红或是暗喜的消息。正月初六这天我忙里偷闲带着阿泽悄悄出宫回府,阿泽一改往日的调皮,在马车一侧正襟危坐。
我看了一眼身侧的宏成,觉得十分无奈。前朝也有嫔妃盛宠归省时由皇帝陪同的旧例,不过一趟礼制下来何等繁琐,又要新建园子之类的,虽是给祖上扬眉之事,终归是有些劳民伤财。只是如宏成一般十分自然而然地登上轿子就走的,我却是没听说过的。
回府是我临时起意,宏成大概也是临时起意登上了这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禁军训练有素,我不担心他的安全问题。只是今日爹爹他们不免会大吃一惊罢了。
帘外阳光灿灿热闹非凡,宫车自汇福街碌碌而过,帘外的喝彩声吆喝声确实引人入胜的很。我见阿泽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态,便叫了思思和秋霜带他下马车去玩。这条路人多拥挤,马车行的并不比步行快几分。
正欲开口询问宏成要不要一起下去时,马车却停了。帘子被轻轻地掀开,冬梅探头进来,苦恼中带着几丝好奇,“小姐,前面好像有个说书的,十分热闹,路都被堵了,怕是得等一会。”
不等我开口,宏成说道:“这位说书人想必有些才华,不如一起去听一听?”
我颔首微笑,此举深得我心。下了马车,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与宏成方站定,只听得惊堂木一响,那说书人道:“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冬梅在身后有些失望的“啊”了一声。我与宏成相视一笑,在装扮做普通百姓的禁军的包围下随意的逛了起来。我见前方有个书摊,想着这地方的书摊上说不定会有许多有趣的话本子,于是便拉着宏成往那处走去。
与摊主闲聊了两句,手中便多了一本诗词歌赋集,随意地翻了翻,不成想翻到了一篇《阿房宫赋》。
我第一次听到这首《阿房宫赋》,是旭华兄念的。那时听起来并不觉得怎样,后宫左不过就是争宠得宠失宠复宠,而我则尽力与这些事情避开。不成想新晋妃嫔入宫后,宏成并不宠幸谁。此刻见了这首赋,有几句想来尤是惊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三十六年啊,恐怕是很多女子的一生了!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宫中女子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只是美貌,在这后宫之中是最普通平常的东西了。每天有不同的新鲜的美貌出现,旧的红颜老了,新的红颜还会来,更年轻的姿态,光洁的脸庞,鲜艳的红唇,柔媚的眼波,纤细的腰肢……而她们一生做的最多最习惯的事不过是“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罢了。
正想着,宏成却将那本诗集从我手中接过去,只挑了几本话本子付了账。集市到这里已经不十分拥挤,安全起见,我与宏成又登上了马车,阿泽年纪小玩性大,便由秋霜和思思陪着继续玩闹。
马车上一时间有些安静,不知为何我心中升起一股子莫名的情绪,似是有万千蛛丝团在一起,我尝试着一点点拨开,但每一次都会将那些蛛丝拉断,一点一点的情绪连不成线,只余一丝惘然在心头。
后宫中那些女子无一不是翘首以盼,盼望着宏成能够临幸她们,不管宏成有什么理由,为了皇室子嗣、后宫和睦、前朝安宁,他都不该如此。略忖度了一番,正待开口,却不想宏成一眼便能瞧出我心中的想法,“不必劝我。”
我正色道:“既然你知道我要劝你,便应该知晓我要说的话是对的。在这后宫之中的女子最在意的,便是你。你既选了她们进宫,为何又如此做法?难道你要让她们在宫中孤独终老不成?”
他冷哼一声,喉间有薄凉意味,像是他常用来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样清爽的气味。眼神却直直逼向我,“我若执意不肯呢?”
我淡淡道:“前朝政务繁忙,六宫若成为怨气所钟之地,不啻于后院起火,只会让你我烦心。”他静静听着,只是默然的神气,我继续说:“在这后宫之中,没有宠幸的女人就如同没有生命的纸偶,稍微一点风波便可以将她彻彻底底地摧毁掉,她们皆是为你入宫,你就不怕别人议论你薄凉?”
宏成静静地瞧着我,“有了宠幸的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恐怕她们的日子过得比无宠的女子更为忧心。她们皆是为我入宫吗?不如说是为了地位、荣华、恩宠,这样的话还有几分可信。”
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理我。只从面前装点心的精致小盒里拈了一粒花生在手,在手指间捻来捻去,附在花生面上的那层红衣在他骨节分明的指缝间轻飘飘落下,落了一片碎碎的红屑。搓了有十几颗,便住了手,十分自然地将这些去了红衣的花生递到我面前。心中有几分惊诧,我从未跟他说过我不喜欢吃花生外面的那层红衣,这个习惯除了我自己,并无他人知晓。从前在军中饮酒时,为着显得自己更豪迈些,花生都是囫囵着嚼了,即使我觉得那层红衣像极了一层鲜红的毒药,也从未将它捻下来过。
我接过来放在手心,也不吃,只听他道:“以后这样的话,不必再劝了。我喜欢的人是这世间最独特的女子,她向来不喜我与别的女子有什么牵扯。”
我默然,脑海中却忽得闪过那夜流星雨中那个说自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的子乾兄。宏成有此想法,我十分佩服他,只是帝王之身有些事情本就是身不由己,他这样做,无疑承担了许多本不用承担的东西。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让那些人进宫,弄出这许多风波来,取消选秀来的更方便些。只是回想起来,宏成身边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受宠的女子,那位女子…莫不是那位洛白小姐?宏成却没给我开口询问的机会,“我是在选秀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晓她与我之间的纠葛如此之深。只是那时…我会找机会将这批秀女送出宫去,许配给有功之臣为妻为妾,不会让她们老死宫中。”
他迟疑了一瞬,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若我不如此,恐怕她更不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