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面后珑》石流明

22、第 22 章

　　这时恰巧下起了下起了小雨，浠沥沥的春雨似润泽的清油一般，将屋内那灰白的浆泥路给浇得湿哒哒的。

　　顾榕榛犹盯着眼前那盘滴酥鲍螺，闻言愣了好一会儿，才愣愣地将那双似是没有焦距的眼对上了顾飞鱼的脸。

　　“...飞鱼？”他默了一瞬，语气也不稳，竟是不自信地问道：“飞鱼且再说一遍？”

　　顾飞鱼哪里不晓得少将军的担心，却没有一再重复了。

　　说来他这决心下得本就突然且没有道理。

　　他算是看着顾榕榛，伴着他长大的，就晓得这报复二字将会把这尚且单纯的小将军压得多么喘不过气。

　　他应该规劝的，像往常一般就行，可是瞧着这少年人小心翼翼地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

　　少将军哀戚的神情他看见了，所以也晓得若是此刻不答应些什么，他与少将军那层本就不算牢靠的羁绊怕是从此就要消弭了吧。

　　所以他是怕了才应声的，他这应允做得其实心中有愧。

　　他也确实不晓得允诺少将军这胆大妄为的复仇究竟是对是错...毕竟...那位也是天子啊...

　　顾榕榛仍充满希冀地瞅着顾飞鱼：“飞鱼，你再说一遍，好吗？”

　　顾飞鱼被他这么轻轻唤着也是内心酸涩不已，于是终于长叹一声，向他走去。

　　他还是不敢看少将军的眼，便拉过了那人的手，与他十指相握。

　　这是二人都熟悉的动作。

　　顾飞鱼保持着十指相扣的姿势，用拇指轻轻抚摩着顾榕榛的食指。

　　他站着，顾榕榛坐着，便只能看见少将军的头顶，以及那半张如白玉一般的脸庞。

　　他慢慢将手插入眼前人的发中，轻轻地顺着，又沿着鬓发滑到耳旁，慢慢捏着少将军肉乎乎的耳垂。

　　顾榕榛的身体仍有些僵硬的，在绵绵的春雨作陪下，因着这些个熟悉和默契，终于全然放松下来，将身子倚靠在了身后之人的胸前。

　　“少将军还记得吗？过段时日就是上巳节了。往年的话你总是不爱待在马车里，一个人骑着马远远赶在前头的，不过半天的时候就到临安寺了。”

　　“是啊。”顾榕榛微闭了眼，感受着顾飞鱼说话时胸腔的震动，他喜欢这样，他会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飞鱼你们赶马车总是慢，官道太绕我便从西郊走，从万岁山取径若是运气好，赶在晌午以前到寺也是可能的。”

　　顾榕榛像是想到了极好玩的事一样，嘴角轻轻上提着：“临安寺是好耍的。上巳节便烤胡羚待客，一圈的人俱是围拢去瞧怎的炙羊，好不可乐。”

　　顾飞鱼于是也笑了，斗胆打趣他：“少将军总是注意这些去了，上巳节的女儿倒忘了个干净。”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除祓除邪祟以外，更多的还是年轻男女水边饮宴，郊游赏景。每年这时，便是未出阁的姑娘们也要打扮一番出街游玩的。

　　“这有什么。”顾榕榛撇了撇嘴不以为意：“飞鱼你从来知晓的，我对这些无意。”

　　毕竟他喜欢的从来就只有这个呆子，这条让人头痛的木鱼罢了。

　　“...那少将军是对何有意？”

　　顾飞鱼也真不愧那木鱼的称号，竟然痴傻地又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顾榕榛气得好容易积攒起的动容都付之一炬了，握紧了那人仍捏着自己的手，自己转了个身将身后之人拉下，二人就四目相对了。

　　他想白顾飞鱼一眼的，或许以愚笨为由欺负欺负他。

　　可顾榕榛却听见了一声轻笑。

　　顾飞鱼那张端正朗健的脸就在他近旁，竟然露出了促狭的笑意。

　　顾榕榛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这平日呆子一般的木鱼竟然也会捉弄人了：“好啊，飞鱼你长胆量了。”

　　顾飞鱼于是赶忙道了声不敢，却仍挂着那抹笑。

　　顾榕榛见状，便挑了挑眉，点漆一般的眼里一亮，二人的脸皮就挨在一起了。

　　顾飞鱼却是没想到有这一遭。

　　他虽是刻意嘴贫，拿少将军对自己的心意开玩笑，对于这类过于亲密的肢体相交却仍是感到面红心跳。

　　他恋慕少将军的心是决做不得假的，因此逐渐心跳如雷鼓，四肢也发僵。

　　顾榕榛自然是察觉到了，也就嬉笑着调笑了：“还道飞鱼是涨了胆量了，原来还是那样面薄。”

　　他抱紧了顾飞鱼，与他耳鬓厮磨着，感受着面前人有力的心跳和温热的肌肤。

　　他是理解顾飞鱼今日这丝反常的，平日里只敢规矩站在自己身后的人突然间也会打趣一二了，便只可能是他想宽慰自己。

　　在顾飞鱼目之所不能及之地，顾榕榛的表情却是十足的无奈。

　　若是可以，他很想陷进这丝温暖中一醉不醒，便是真心归隐，带着飞鱼过那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的田园生活又多快意呢。

　　可他只要一抬头就是满目萧条的将军府，他所在之地，曾经就安放着他父母鲜血淋漓的头颅。

　　所以他叹道：“像飞鱼这般的胆小，又究竟怎敢要同我淌这浑水呢。”

　　顾飞鱼听得顾榕榛所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不晓得是要反驳那胆小一说还是当表明自己伴同的决心，但顾榕榛在此时却径自娓娓道来了。

　　“飞鱼猜得不错，我与林青云却有联络....

　　林青云曾是父亲旧部，父亲于之有大恩，自父亲被敛宗帝处斩以来，便一直在找寻机会与我接洽。后因契丹进犯宫中缺位而被下令捉捕，无奈藏于裕廊西一带。”

　　顾榕榛对顾飞鱼是十足的信任，事到如今也就一五一十全说了。

　　“而之后于旧曹门一带刻意采买大批兵书，以及在蹴圆会上大出风头也不过是计划的一部分。便是在短期之内重得民心。

　　虽说这一决定显得鲁莽，便是我自己都不晓得后果究竟如何，会不会适得其反。但我闭门守孝三月，外头关于父亲死因的流言愈多，飞鱼你也听见了，许多百姓早已认定我为罪臣之子，甚至罔顾父亲生前赫赫战功！

　　在此间情形下，我若想一鸣惊人，也不得不铤而走险。飞鱼当晓得，父母亲殁了那日，我便被削了官爵，也从此没了入朝为官步步为营的念想，要想出头就少不得得靠这些个旁门左道。

　　如今契丹进犯，虽说国难当头，于我而言却又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了...”

　　顾榕榛也伸手触摸顾飞鱼的鬓角：“飞鱼虽非官场中人，但生在将军府，朝堂中那点儿事儿想来也是了解的。便也当明白敛宗帝以来惯常是重文轻武的，因此自父亲离世，一时间竟再找不出像样的将领统御三军了。

　　正因如此，我也才有了肆意妄为的底气。无论是罪臣之子还是心头大患，在国难当前之时，想来无论平民百姓也好，抑或是官家也罢，也得重新估量我的价值才对。”

　　顾飞鱼听得这一席话还有什么不明白，又联想到前几日仍在南熏门上工时听得的话，那兵士苦笑之言，道是自顾将军身亡天下便难以太平，就知晓少将军这一步险棋其实走得妙极。

　　天下人渴望英雄，无论出身门第，对过往也既往不咎。

　　此时，确为少将军重整旗鼓的大好时机。

　　顾飞鱼喟叹了一声，他向来门清顾榕榛的本领，惊才绝艳的少将军不仅武术了的，头脑也是世间仅由的聪敏。

　　可他仍不免担心：“少将军的部署自然是极好的。可我亲眼见得，在少将军初次出府之时，那官家的探子可是随着一同前往了裕廊西...后一日又彻查了西街...”

　　他话未全尽，但顾榕榛是明白他在担心什么的。

　　“飞鱼且放心。”顾榕榛在此时放开了顾飞鱼，终于对桌上摆放良久的点心有了丝兴趣。

　　他捻起了滴酥鲍螺，等那甜丝丝的糕点滑进肚皮才复道：“林青云也好，我也罢。我二人的行踪本就是刻意为之的结果。”

　　“刻意为之？”顾飞鱼蹙起了剑眉。

　　“是啊。不然为何在百日孝一过我便大张旗鼓去往西街？我明明知晓此间官家的盯梢最为严密，若想密谈，又怎么选在这个时段？”顾榕榛吃了两块点心填了饥，一直以来的担忧也落了地，就神采奕奕的，也笑得肆意。

　　“可...”顾飞鱼见少将军笑，虽说心中焦虑尽散，然始终不解其意。

　　“飞鱼现下不明白也无妨，再有一段时日，你就晓得我如此这般的缘由了。”顾榕榛见他苦恼，还是打算卖关子到底：“总之飞鱼且等着吧，现下就陪我去练功可好？”

　　顾飞鱼见少将军神神秘秘不欲多说，于是也只能点头，二人便在这朦胧的春雨中，踏着潮湿的浆泥路，往北院赶去了。

　　而与此同时，距将军府不足三十里的紫金宫阙中，着绯红广绣襦裙，戴珠翠点金饰的庆国公主，盯着那绵绵的细雨却露出个状似可怜的神情。

　　“爹爹这么做确实过分了。”

　　“不过那顾榕榛确实是个德行兼备的佳公子。”庆国公主跟前是有一穿着浅绿褙子的丫鬟，闻言只是替公主再斟了一杯果茶：“大相国寺僧人的刁难他好似全不放在心上。”

　　庆国“嗯”了一声，抿了口茶便不再开口了。

　　她只轻蹙着一双秀美的柳叶眉，隔着那层雨帘，目光遥遥的，想象着那顾府的儿子穿着那身粉衣，芝兰玉树的人儿却风轻云淡地面临着众人的指摘，心下更是不忍。

　　可...他却是这样好的人啊。

　　“这样不行。”庆国心想：“她要去救他。”

　　她这半日已做足了功课，晓得这人曾经是如何的颖悟绝伦，又怎样的名动京城。

　　那么...她要去见他一面，她得去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