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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八) ...

  •   仿佛一幕江南的轻烟细雨,容华谢后,成了指间一段风流。
      烟云缭绕的迷蒙消融于空气,遥远而虚无的蝶瞬间降临,漫天簌簌、簌簌的声响幽若唏嘘。

      “快看,那个奇怪的墙不见了!!”

      端华听到身边的一个士兵这样喊着,下一刻,那人抛下手中的火衣狂奔而去,端华大叫不好,果然转瞬蝶群便从那士兵离开后留下的缝隙涌进来,被他们护在中间的几个少年将士纷纷尖叫起来。
      “可恶!”端华暗骂一声,将衣上火焰又甩开几分,却仍不能将那缝隙填补,很快一众人渐渐开始力不从心,心底忍不住的呻吟起来,“完了……这次完了……要被吃掉了!”
      然而,意想中的啮噬之感却迟迟没有到来,恍惚间,远处似乎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

      ——在战场上抛弃同伴的人啊……该杀!!!

      师夜光水色的双瞳笼上一层浅灰,宽大的袍袖之间银光起落,仿佛掐落一朵死色的花,滚落的头颅上苍白的惊恐凝固在仰望天空的瞳仁中。
      颅血飞溅,凄惨到艳丽的景象中,他用小指轻轻抹去溅落在脸上的温热液体,凑到唇边轻舔着,笑得闲散淡定。
      无数蝴蝶翩跹而来,簌簌旋落,纷纷扬扬宛若一场初雪,将那一处绯红埋葬,雪色与血色,如春桃落在冰雪上,似冬雪开在红裘间,旖旎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浮艳。
      “煌兮诸火,灵氛化焰。”他唱出的咒词像一首幽眇的歌,指尖无声开出的红莲,一瓣一瓣飘零,点燃了那一堆素净的雪,焚烧着雪地上血红的残痕。
      游魂般的蝴蝶无声地嘶喊,却仍抵挡不住血的诱惑,义无反顾地扑火而来,疼痛,煎熬,挣扎,心甘情愿地奉上生命。

      在风里隐匿的笛声徒然间破空而起,军队中有人忽的高呼了一声,“快看,蝴蝶飞走了!”
      “哦呀,想逃?”师夜光眼神一浮,敲了敲烟杆,凤尾般艳丽的火羽翦追着蝴蝶纠缠上去,末了盘旋着绕上一棵青葱大树。

      “哎呀呀呀,烧到衣服了啊——”

      树上顿时炸开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清时,那人早已站在树下。
      别银簪,插木梳,搭青罗帕,身穿缀花短衣,不过是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蹦蹦跳跳地拍打着衣上纠缠不休的火焰,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恼怒,“好讨厌,御火术最讨厌了~!“
      “是苗家的人……” 身后有人微不可闻的嘀咕了一句,即使不回头师夜光也猜得出那说话的人现下定是微蹙了眉宛若叹息一般,他扬了扬手,挥灭了那一抹焰色,笑道,“小鬼,你终于肯出来了。”
      那苗女便循着声音望了过来,刚开口吼了半句,“你这个欺负人的……”,后半句却在目光触及师夜光的一瞬硬生生被吞了下去,“咦……”
      “好漂亮~♡”几乎没有人看清她是怎样在一眨眼间跳到了师夜光的马上,苗女歪头看着眼前那张清艳的面容,伸出手碰了碰师夜光细瓷般素白的脸颊,起初只是试探似的轻触,而后却被那微凉的触感勾得忍不住来回细细抚摸起来。
      或许是苗岭的沉寂使苗女清丽脱俗,纯洁得如同一张洁白的宣纸,这般近乎调戏的姿态,竟像是年幼的幺妹在兄长怀中撒娇似的,一时间甚至连师夜光都没有阻止。

      “你是巫敎的灵女吧?”

      终是有人开口,语调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可违逆的压力,这一声引得师夜光勾唇一笑,抬手支开了那只放肆的手。
      那苗女一脸不甘心地转向另一侧,目光正巧落在林斐身上,一脸轻蔑地说道,“你问我,我就答,那我不是很没面子?”
      “你若是现在不说,丢的可就不只是面子了。”那个声音凉凉地回了她的话,只是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动嘴呀,苗女不可思议地探了探头,朝着那处又张望了一下,这才看到了那一角被林斐挡住的红衣。
      “哎呀,不得了了呀!”她一个轻盈的跃起,跳脱了师夜光的骏马,踩过林斐的肩,稳稳落在八重雪那匹雪色骏马的头上,惊叫起来,“原来汉人也能长得这么好看呀!和巫真大人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林斐看着那苗女又欺身朝着八重雪靠去,终是忍不住吼道:“野丫头,你太放肆了!”
      “哼,要你管,丑八怪!”其实林斐并没有她说的这么不堪,若在羽林军中,他也可算是姿容俊朗,器宇不凡,只可惜苗女将他和那大明宫之花相比,自是云泥之别了。
      朝气急败坏的林斐吐了吐舌头,那苗女又笑嘻嘻地转头看向八重雪,“真好看,只可惜这么好看的人,也要死在这里了,好可惜哟~”

      银镯星灿,寒芒乍起,刚刚还笑得花枝乱颤的苗女徒然凌空,退到了十丈开外,众人猛地醒觉过来,这才看到八重雪两指间夹了一痕银色,竟是先前那苗女偷袭他的匕首断刃,那出手太过迅捷,难以捕捉,令人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苗女嬉笑着将手中断了半截的匕首掷到地上,道:“欸,我还以为大唐的将军都是靠脸吃饭的呢,原来还有点本事呀。”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蓦地止声,身后平地而起的焰色将她笼罩。

      “小蝶,休要再胡闹。”

      是凤凰花聚化的灵魅,抑或是烈焰焚灼的妖精,巫祝打扮的女子自火焰中缓步而出,她眼波一横,掠过那浩浩的大军,便再无人敢言语,薄唇微微一勾,朗声道。

      “大唐的客人,若你们不插手圣巫敎的事,各位便是我们的贵客,否则,今天只要踏过这普渡河,乌蒙山便是你们的埋骨地!”

      师夜光无动于衷摆弄了下烟杆,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么,劳烦这位巫祝告知大祭司,乌蒙山腐朽的泥土埋不起我大唐的傲骨!还请他好自为之。”
      “好,”巫祝仰头看着那张桀骜妖娆的脸,皱了皱眉,“我定一字不差地转告大祭司大人,告辞。”
      火凤之翼破空而起,炎灼之气迫得众人生生后退了几步,烟焚散时,人影无踪。

      “追!”林斐一挥手,立时有羽林军出列,却只茫然地立于普渡河畔,无知该往何处寻去。

      与此同时,大军之后有人沉声道,“各位留步,莫要再追!”
      众人回头,方才看清阁逻凤那张神情阴郁的脸孔,他御马缓缓迎到八重雪一行人面前,朝他们摆了摆手,“那女子乃是十巫之一的巫真,我们此行已被巫教觉察,敌暗我明,再追下去,只怕是要中了巫教的诡计,不妨退回求州城中,再作打算。”
      八重雪微微蹙眉,向着阁逻凤深深看了一眼,这童年玩伴已有多年不曾相见,然而,他仍恍惚觉得,那人眉眼间仿佛藏着更深的意味,那些捕捉不住的细节模糊滑过,令他不安。
      比起八重雪的犹豫,师夜光却直接得多,他耸了耸肩,笑道,“这也不错,那巫祝挫了我军不少锐气,与其莽撞行事,不如静观其变。”说罢,他见八重雪不语,林斐亦无异议,便挥手示意几位术士随军离去,独留了秦央在身侧,再又向八重雪借了二百将士,说要处理那些被妖蝶所害的士兵。
      八重雪只看了师夜光一眼,见他依旧勾着唇并无解释的意思,便摇了摇头,策马行至大军前方。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八重雪行过一程后,禁不住回头朝着普渡河望去,却看不清那一袭黑衣,只仿佛有一枚星火,在夕暮中燃成无垠。

      大军就此退入求州城内,这一退,便是三日。

      风雨欲来,军中气氛极是压抑,八重雪巡过一圈后,才挑帘走进了自己的军帐,耳畔立时响起了衣衫摩擦的簌簌声,他蹙眉抬头,恰见一袂玄色自案边匆匆掠起,烛火轻忽,仿佛要燃上衣角。
      “世子?”八重雪脸上笼了淡淡阴霾,眼角瞥见案上铺开的那一幅苗岭地图,叹了口气,道,“找我有事?”
      阁逻凤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按下心绪,点了点头,“八重将军打算何时进入乌蒙山?”
      八重雪看了他一眼,在案边盘膝坐下,指尖划过地图上混沌一片的乌蒙山,“世子是有什么想要告诉我么?”
      阁逻凤抿了抿唇,凝视着眼前这人,眉目间的光华流转丝毫没有被磨砺去,反是愈显夺目,然而就是如此,他才无法想象如八重雪这般骄傲的人是如何在异国他乡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却丝毫不受浸染。

      “世子,”这眼神里的内容太过沉重,八重雪竭力抵制着心底泛起的冷意,尝试着用冷静的口气打断他,“你似乎对巫教有所了解,不妨与我说说……比如,现今位列十巫之人?”
      阁逻凤轻咳一声,这才从放缓了调子,徐徐说道,“那一年大唐介入苗寨与巫教之争,苗寨自是毁于一旦,而巫教亦是伤亡惨重,退回了乌蒙山。这十年来,倒也与南诏相安无事。我听,恩……族中巫祝说起,十年前一战,十巫折损泰半,大祭司似是挑选了新的巫祝来维持力量,那日里遇到的那位巫真,便是其一,除此之外,那时在苍山上你们遇到的白衣祭司,怕是十巫中的巫礼……”

      阁逻凤又说了些许后,见八重雪不作声,只觉是猜不透那人的心思。
      那个男子,在那一年随着唐军去往遥远得于那时的他完全无法想象的长安,阁逻凤依稀记得幼年的八重雪就有着继承自他阿娘的艳冶容颜,那时的苗寨少主正是男女莫辨的年岁,眼角眉梢,举手投足,惊艳了多少时光?
      而现在,他坐在这里,清冷高傲,剑气冷冷逼在眉睫之间,再不见少年时代略显柔和的稚气,侧脸的轮廓在昏暗的灯火中,如一笔水墨丹青,黑白分明,清静中掩不住的凌厉。
      仿佛是一簇火焰,在黑夜中,不顾一切的燃烧着。(然而这样的不顾一切,是不是终也逃不过殆尽的一天?)

      “八重雪……今后或许,也会是我们不容忽视的对手……”

      想到那日自己的断语,阁逻凤莫名的一凛,忽然便没了心思,随意与八重雪搭了几句便借故离去。
      然而彼时,八重雪心底却已有了些计较:如今巫教实力大不如前,却也不可轻视,须得一探究竟才好。只是,他总觉得阁逻凤在言辞间似乎刻意隐瞒了些什么。
      眉梢不自觉地挑了下,禁不住的叹息,这南诏苗岭,怕是再无人能全心信赖了。恍惚间眼前浮现出吟语苍白的侧脸,转瞬却又成了师夜光嘴角模糊的笑意。
      他摇了摇头,驱散了这些念头,便起身去找了林斐,只说要带三百将士前去乌蒙山中先探个究竟,林斐先是不肯,却又拗不过八重雪的固执,到最后心里虽是千百个不愿,却不得不应了。林斐本是藏不住心绪之人,冷哼一声,撞了八重雪的肩便往外走,直把这是自家军帐的事忘了个彻底。
      八重雪本想叫住他,话到嘴边,终是一滞,罢了,何必再拉不相干之人来趟这浑水呢。

      天边露出第一缕晨曦时,八重雪已点齐了人手,整装待发。
      有人牵了马来,八重雪随手接过缰绳,然而绳那端久久不愿撤手的力道却让他拧起眉头,他侧过脸,意料之中看到那红发青年落在熹微晨光中轮廓分明的脸上倔强而僵硬的表情。

      “头目……”

      端华开了口,却接不出下句,反是八重雪朝他挥了挥手,“想来就来吧,不过,我是不会救你的,小子。”

      红衣的将军卸了一身甲衣,依旧是那袭长安城中看惯的艳红官服,逆着朝阳的光晕,一跃跨上马背,他微微仰起头,目光掠过远处苍茫的乌蒙山,眼神明亮而沉寂。
      端华愣愣地看着他,猛然伸出手抓住八重雪握着缰绳的手腕,朝着自己身边用力一拉,意料之外的是,那人的手竟就那般为他握在了手中。他僵在那处,从八重雪指尖传来的寒意意,在南诏湿热的暑气中令端华心底一阵阵发凉。
      八重雪安静地任他握着,略一低头,眼神疏离,那姿态仿佛是居高临下的神祇,那般遥不可及,生生迫得端华退后一步,八重雪睨了他一眼,这才抽回手,“小子,你可知道,刚刚那一瞬,我有多少机会能取你性命?”
      “三、三次?”端华不确定地垂下头,却忍不住拿余光去偷瞄那人。
      八重雪眯起眼,压低了声音,“呵,小子,你有几条命?” 眼瞧着那红发青年再说不出话了,八重雪无来由地想起那时在金吾卫杖院中他曾将这吊儿郎当的中郎将摔到兵器架上的景象,要真能就此将他摔醒乖乖回去长安那个安乐地倒也不错,然而他终是用马鞭轻轻拍了拍端华的肩,“皇甫端华,这里是战场,可别丢了性命。”
      言罢,他打马行远,再一抬手,便唤了一众将士,朝着乌蒙山而去,端华来不及发愣,直直便追了上去。

      晨光愈发灿烂,端华追着追着,却发现那亮光中灼灼的红衣,刺得他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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