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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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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渡河岸寥落的篝火在夏风中,隐约恍惚。
秦央只觉得这天黑得太快,心头寒意顿起,一时又没了心绪。
这已是第三日。自那日留守普渡起,师夜光日日领着一队将士渡过普渡河,去向那乌蒙山深处。在秦央看来,那林华葱郁之地,仿佛是一张口子,会吞人性命,要不然,那些随师夜光而去的将士,怎会一去不返?而如今,天色已尽,早过了往常归来的时辰,可夜光大人,还是不见踪迹。
秦央犹豫再三,往前踏了一步,却又转瞬退了些许,正是举棋不定之时,却有马蹄声,借着月色沉寂,远远传来。
三百人轻装上阵,不过一日便到了普渡河畔,八重雪远远便望到那莫名寥落的篝火,心下蓦地一动,待到近处,他一跃下马,眸光一扫,果不其然,整个营地空荡一片,只余二三十个羽林将士,心底顿时大叫不好。秦央三两步迎上来,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八重雪一把揪住领子,冷声叱问,“师夜光他人呢?”
“夜、夜光大人,白日里进了山,尚未归来……”秦央本就不安,又被八重雪的气势吓到,连话都说不利索。
“那人呢,不是给了他二百将士么,这都去哪里了?!”八重雪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结果,予以纾解心中不安。
然而,秦央的回答,只是令他愈加地确认心底的答案,“随、随夜光大人去了山里……都、都没有回来……”
八重雪顿了顿,一把将人丢开,喃喃自言道:“……都死了?”
“怕是……如此……”秦央被迫得跌了几步,才被人一把扶住,他转头,落在眼中的是皇甫端华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那人朝他摇了摇头,眼底的沉郁令秦央一滞,咬了下唇再不言语。
八重雪沉吟片刻,朝身后将士挥了挥手,令他们各自扎寨安营去。不多时,三三两两的篝火燃起,噼啪作响,多少不像先前那般压抑的安静。
秦央无力地瘫坐在岸边,不知是不是人多心安,提着好几日的心,算是归了位。端华在秦央身旁坐下,递了干粮过去,却被挡了回来,他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对岸深不见底的黑夜,微微紧了紧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将士都进了帐,端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阿央,进去吧。”然而秦央不理他,固执地对着那寒波荡漾的河流,仿佛连魂魄都被吸了进去。端华叹了口气,一把揽住那人,却没想秦央往前微微一仰,匆忙站起身,然而脚下早已失了知觉,整个人跪倒在地上,端华一惊,想要扶他,却被那人脸上既惊又喜的表情愣住了神。
“夜光大人,是夜光大人!他回来了,回来了!!”
八重雪听到帐外的呼声,一掀帘便冲了出来。那处水光微凉,有人自河中缓缓踏上岸,一身夜羽沉沉,紧贴着身子,显得愈发瘦削,秦央上前扶住那人,八重雪只看到师夜光抬起头,脸色在惨淡的月华中更显得苍白病态,他瞧见端华时似是一愣,仰头四下一顾,眼神便轻飘飘地落到了八重雪身上。
“八重将军,您来了呀。”
“师夜光,你还没死啊……”
说起这话时,师夜光已坐在八重雪帐内靠着火盆取暖,他换上了一身干爽衣衫,随手理着衣襟袖口,又是一副慵懒闲散的模样,“啧,八重将军要留口德呐,不然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那若是像师大人这般轻贱人命,死后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八重雪挑了眉梢,冷冷回他,末了,语调一转,沉下声来,“那些将士都被你……”
“没有。”师夜光打断他,拈着烟杆在八重雪面前的地图上轻描淡写地指点了几下,“此处、此处……还有此处,都有埋伏。”
“都是死于巫教的埋伏?”八重雪的双眼一亮,却又马上暗下去,“师大人,你是不会浪费这些、咳……”八重雪顿了顿,终是想不出恰当的用词。
“八重将军,我早就说过,要与巫教点石成将的术法相抗衡,唯有以操偶针一法铤而走险……”他抬眼看了眼八重雪,见那人欲言又止,续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优柔寡断的将领,要如何在此种陷阱里背水一战?”
“对死者,总是要敬重的。”八重雪还是试图开口,然而那些话,连同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我听闻苗家有鬼降一说,可听八重将军这些君子之说,想必还是陛下教导有方呐。”师夜光勾了勾唇,却簇不成半分笑意,“不过我想,军中志士生为我大唐之将,死为我大唐之鬼,如此尽忠一生,也可死而无憾。”
借口。歪理。
八重雪冷笑一声,却并未反驳,他知道师夜光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却又未尝不是给他八重雪一个理由?思及此处,他在心底轻叹一声,缓声道,“巫教的埋伏还是交给我处理吧,师大人你只需尽到司天台应尽之责便好。”
“唔……”师夜光打了个哈欠,靠在八重雪肩上,也不管那人一瞬间仿佛被火舌舔到般的惊诧,模模糊糊说着,“将军借在下靠靠,真困啊……”便沉沉睡去。
八重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却无法再将师夜光推开。他早就知道,师夜光骨子里还有这压抑至深的孩子气,那些情绪只会在他困倦到极点时,悄悄跑出来。
他缓缓拂过那人略显杂乱的银发,指尖微微颤了颤,终究没有收回。他们已经有多久没有这么亲近?这场戏,他八重雪演得太累,他曾经分明是爱恨浮于面上的性子,可如今,却弄成这般百转千回,爱恨难明。
师夜光身上带着一股子死色的气息,他曾经非常熟悉,而此刻,这股味道透过那人的骨血弥散过来,八重雪轻轻喘息了一下,他是知道的,他们身上带着同样的味道,明明是同类,而今却快要殊途……
“好好睡,一觉醒来就会好起来的……”八重雪并不知道他脸上浮上了一丝宠溺的微笑,他只是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太累了,才让心底那些杂乱的情愫四处乱跑,无法抑制。
师夜光醒转过来时,身侧只剩下火盆阑珊的余温,他抚了抚身上的赤红披风,转念思及昨夜近乎放肆的举动,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有些心绪藏得太久,反而发酵,变得愈发难以掌控。他环顾四周,八重雪似是早已离开……离开?在这乌蒙山脚,普渡河畔,他能离开去哪里?
师夜光心底一激,只觉得有寒凉之气顺着背脊爬了上来,脱口叫道,“八重将军!八重将军,你在哪里,八重雪!”
甚至还来不及走出去,便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夜光大人,您终于醒了……”秦央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又被人拗住了肩,恰巧与昨夜被八重雪拧出的瘀伤重叠,痛得他眼泪都快落下。(连出手伤人的位置都是一样啊……)
“八重将军呢?”师夜光的声音很冷清,如果不仔细听,是难以发觉气息间细微的纷乱的,他用了抓着秦央,迫那人低下头来,又问了一遍,“八重将军呢?”
“进、进乌蒙山了。我本想拦着他的,可是拦不住啊,我说山中多险地,要问过夜光大人才行,八重将军就拿刀架着我,让我不要叫醒您,还着人看着我……”
秦央说了很多,然而师夜光只听到一句——八重雪进了乌蒙山。他知道,他该平静无波、清冷淡定,战于阵前本就是将军之责,可是那个人是八重雪,是八重雪!他深吸了口气,按下一些心绪,问秦央说,“他几时进的山,有没有说去了哪里?”
“半个多时辰前,好像说、说是沿着汇进普渡河的那脉山溪……”秦央就那般愣在原地,看着师夜光扑到摊在案上的地图上,冷白的指尖一处一处点着,忽的滞住,那人勾起一道冷笑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八重雪,你如此胡闹,是在报复我么?!”
细细的雨脚轻柔地扫过,林间的清风斜斜拍打着衣角,带起了配在腰间的玉铃铛。
白衣的年轻巫祝默默地抬起头,看似飘渺的雨丝却是生生刺痛,使得他不自觉地闭上眼,伸手凌空划下一个圈,沿着指尖过处,雨水隔着无形的结界肆意跳跃,留下迷蒙一片,仿佛是薄薄的光环。
他睁开眼,凝视着眼前与自己站成敌对姿态的两人,清澈的眸子中露出迷茫的表情,他的眼神,仿佛是洞穿了久远岁月的阻隔,落到身上时让人感觉到眷恋的味道。
八重雪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左手却在拂过空荡的刀鞘时,微微颤了一下,就是眼前这个人,在他面前将吟语生生带走,那种锥心的痛楚,使身体本能的战栗起来。端华无声地将妲己握在手中,慢慢站到八重雪身后。
天色微亮时,八重雪带着他和一行十多人进了乌蒙山,据八重雪说,司天台先前已调查过此处,今日不过来瞧上一瞧,不必劳师动众。初时,他们走得极是顺利,也不知是不是就此少了戒心,一入林子竟遇上了那日在普渡河边攻击他们的妖蝶,本就不多的将士伤亡惨重,他与八重雪在众人护卫下,且战且退,却未曾料到,竟被一步步迫进了深处,而后,便遇上了眼前这人……不、与其说人,不如说是半人半鬼的妖物。
“你这家伙……是来杀我们的吧!”端华拔刀出鞘,刀尖森然指着白衣的巫祝,然而,巫祝却只是愈加迷茫地皱了皱眉,沉吟了片刻,抬手指着八重雪,道:“我是来带他回去的。”
“这种话谁会信,你骗鬼啊?!”冷厉的刀光一霎以千钧之势脱手而出,端华竟将妲己掷了出去。
虽然在心底暗骂了声“笨蛋”,八重雪却是知道,正是眼前这人身上无形的压力使得皇甫端华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攻势,但是,他没有料到,那利刃竟然被巫祝抬起的手生生停在了半空之中。
“鬼神是骗不得的。”白衣巫祝平静地说着,手中却一个回转,但见刀光以更快地速度掠了回来,端华甚至来不及反应,只看得眼前红影一闪,尖锐的摩擦声随着冷兵器交接的星火响起,竟然是八重雪单手持刀硬是替他接下了那一击。
祭司一怔,眼神纠缠在八重雪的右手上,蹙眉轻轻对他说道:“八重家的继承人,与我一同回去吧。”
“休想!”右手虎口撕裂般疼痛,八重雪却恍若未觉,轻描淡写地将刀换到左手,几起几落跃到白衣巫祝身侧,身形快不可见,苗刀隔着结界嘶啦啦旋过一周,不待那人伸手,猝然回身,轻飘飘落在一块大石上,冷眼看着无数水珠随着破裂的屏障飘洒开来,林间的阳光洒下,璀璨得无法逼视。
“好身手,”白衣巫祝遥遥地对他一笑,半山的凤凰花都已经开始枯萎,淡色的花瓣顺着风吹飘落在他手中,旋即绕着白衣飞转起来,“不愧是遥的孩子……”
“皇甫,退后!”八重雪一声断喝,拉着端华便往后退去,待到端华定下神,只看到前一刻他们所站之处尘烟弥漫,八重雪脚下的巨石瞬间灰飞烟灭。
隔着烟尘,巫祝清明的嗓音传过来,“救兵到了么?真可惜啊……”端华听罢,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了下,身侧的八重雪却已低声念出了一个名字,“师夜光。”
巫祝身前半步之处,禁咒之箭的光华,在尘埃落定后熠熠夺目。
八重雪一眼就看到了那人立于逆光处,垂手持弓,安然站立,仿佛以一种从容凋谢的姿态傲然于人前。(但是,他固执地以为,那只是某种错觉。)
师夜光仅仅只是维持着那个姿态,视线轻轻扫过八重雪后,迅速地回到白衣巫祝身上。而祭巫祝回以他同样的安静注视,久久地,那双清澈的眼中漾起了点点的涟漪,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怜惜,“年轻的术士,你让我觉得熟悉,可是你三番两次阻拦我,实在是留你不得啊。”
师夜光并没有看清那人如何结印施咒,他能看清的只有眼前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是八重雪官服的颜色,它在他眼前旋开成一朵巨大的花,透着缝隙,有刀光隐隐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尘埃,他听到有人在耳边闷声叫他,“夜光,快走!”
而后是席卷而来的戾气,他看到,八重雪为他挡了致命的一击,自己却被重重甩进了身后湍急的溪流里;他看到,皇甫端华毫不犹豫地追着八重雪一起跳进了激流,身体本能地也想要追着那人而去,可是身后秦央却死命的抱住他;他看到,八重雪在水中浮浮沉沉,却冲着他拼命摇头,他知道八重雪要说什么。
——师夜光,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
——去他的大局为重!
师夜光不发一言的站在岸上,前一刻,他眼睁睁看着那抹红色愈来愈远,最终消失。十指狠狠掐进肉里,猩红滴落,才令他不至于发狂失态。
那白衣的巫祝,早在八重雪落水时便失了踪迹,秦央远远看着他,亦是不敢靠近。师夜光忽然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直不起腰。
“是啊,是啊,师夜光,你还有什么立场去保护他,你连他都保护不了了……明明是要护着他的,可是,最后伤他最重却是你自己,哈哈哈哈……”
林间的鸟儿被惊醒,四处飞散,一片哀戚。
“阿礼……你怎么了?”
有女孩子的声音透着盘知错接的老树枝桠传来,师夜光蓦地回过神,正看到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庞从逆光的绿叶之后露出,他缓缓眯起眼,脸上的表情有些许冷酷的意味,“小蝴蝶,你是来自投罗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