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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七) ...

  •   太和城素有苍洱第一都之称,然而,彼时中原王朝的王都——大唐长安城正若一朵开到盛极的富丽牡丹,以成熟丰盈的仪态,向着整个世界炫耀她璀璨夺目的华彩。
      所以,在端华眼中,太和仅仅只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异域都市,美则美矣,然而,没有雕花楼阁的绮罗,没有珠玉翡翠的脂粉,亦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哗,于他而言,更多的只是那份朴实无华所带来的新奇感。

      温暖的风抚在脸上,端华在城中缓缓地走,偶有军中的将士迎面走过,互相挥手打了招呼,又有明艳似火的南诏女子掩了半个身子躲在石墙后,悄悄把那飒飒风姿看过,他便挑了眉冲她一笑。心底涌出一些眷恋的情愫来,仿佛回到了长安城的喧嚣中,他徜徉其中,徐徐走过,一个失神,伸出手指着临街的小作坊,笑道,“琅琊,你看……”
      再回过神时,终于失笑。空荡的风鼓吹着宽大的衣袖,端华尴尬的收回手,擦了擦鼻尖,行人过往,而他驻足街中,身畔那么热闹,可是心底却是寂寥。
      一开始追随八重雪时,他曾是满腔热血,然而时光渐逝,热情被冷却,棱角被磨平,记忆被重温。他不想承认他开始思念长安,就如同他不愿意承认,他开始怀疑他这个近乎是破釜沉舟的决定是不是真的正确。

      夕暮的余晖擦着墙角镀上一层暧昧的红色,街边的酒坊挂上了暗红的灯笼,随着街巷街里流动的风轻晃,仿佛是红衣的一角,在他眼中迅速蔓延成思慕的底色。暗自苦笑,端华转身便走进了酒坊。
      不大的屋子里,谈不上多气派,但桌椅齐整,灯火曳曳,倒也亲切。老板彤云是个年纪梢长的女子,一身手染的罗裙,配了层叠的银饰,风韵犹存。端华来过几次,年轻人明朗的性子与异族女子的泼辣倒是合得来,一来二去便算熟识。
      两人寒暄了几句,又有客人要招呼,彤云拍了拍端华的肩说:“红发的小哥,酒我给你搁在这儿,你随意哟。”
      “多谢咯~”端华抱着酒坛便往屋顶那处走去,彤云皱了皱眉想说什么,那边的客人又叫起来,她匆匆走去,忘了告诉那红发的小哥,今儿个他偏好的屋顶静僻处已被人抢了先。

      屋顶夜风微凉,暮色退却,一弯皎月坠在凤凰花枝间,悠悠清明。
      师夜光远远的望见了皇甫端华。少年人脸上依旧是火一般灿烂热烈的笑意,怀中的酒才拍开,醇香的气息漫到夜风中,但师夜光感觉出端华心底多了一些刀剑啸鸣的呜咽声。他在改变,那个在长安城中单纯天真的中郎将大人,在经历一场,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蜕变。
      师夜光眼底漾了细微涟漪,却在端华看到他的一刻,敛成疏漠的调笑,“中郎将大人手里的可是一坛好酒啊,不介意和在下分享一下吧?”
      端华本想转身离开,不想却被师夜光叫住,腹诽了几句,才懒洋洋地走过去。事实上,他与这个性情乖张的司天监并没有多少交点,牡丹狮子一事后,金吾卫一度和司天台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然而他心底却是明白,眼前这个笑意倦怠的男人与他心底那一抹艳色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端华大人,”师夜光见他不言语,伸手向着酒坛探去,端华本能的一躲让他落了个空,他也不恼,吃吃笑起来,“好歹我还在林将军面前给你说过好话,你怎么连口酒都舍不得唷?”
      端华瞥了他一眼,不客气地说道,“师大人莫要欺我记心不好,我可是清清楚楚记得,那时替我求情的是鬼师水大人。”
      师夜光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轻微一滞,歪过头时,眼底又是水色空濛,“唷,这话说得,端华大人,你以为吟语没事会白白来趟这浑水呀?”
      端华疑惑地皱起眉来,师夜光却恍若未见,乘着那人愣神,夺了酒坛,随手倒了一半到自己的空坛子里,转手丢回给端华,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真是好酒啊,谢了。”
      “师夜光,你!”手中分量骤减,端华一时气闷,作势就想教训眼前一脸无谓的人,然而,师夜光只是就着酒坛轻声说了句“端华大人啊,为了你家雪大人跑来南诏送死,可真是……情深意重呐。”便让端华攒紧的拳头蓦地失了准心,在半空中划过,软软地落在身侧。
      “哟,看来我猜对了呢。”师夜光瞥了眼端华,不动声色地浮上一抹浅笑,“呐,我来猜猜看,中郎将大人是何时泥足深陷的呢?怕是在牡丹狮子一役之前吧……”
      端华的背脊上一片冷汗,心事被揭穿的一瞬,近乎手足失措,只有师夜光充满蛊惑的声音在耳畔缭绕,“会不会是在骊山离宫思念至深方才顿悟,又或是初入金吾卫时就倾慕不已,又或者——”

      “早在那年风月街偶然邂逅时,便一见倾心,而后花了五年通过金吾卫甄选,只为再见八重雪一面……是与不是?”

      身侧的气势腾地窜了起来,师夜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妲己的利刃与指间的烟杆擦出三两点火星,他垂下眼帘似是在忍住偷笑,却又似挡住了眸中莫名的情绪。
      “是又如何!那年朱雀巷口,师大人不是亲眼所见么?”端华承认,他确实是恼羞成怒了,这种被看透的感觉实在太糟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了轻微的喘息,“没错,自那一年起,我便追逐他,可是他身边永远都有你!风月街也好,放生池也罢,甚至是除夕祭典,你们……”
      端华整个人从头到脚狠狠一激灵,心口一阵阵发冷,一直以来最不愿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轻易说出了口,那种冲击让他失了方寸。
      终于说出口了啊,师夜光了悟一笑,蓦地倾近端华身侧,“端华大人,不妨说与你实话听。我与你家上将军之间,不过一场赌,呵呵……”
      “什么?!”端华一愣,手中妲己瞬时被师夜光一个使力挑开,落在身侧。
      就在这时,师夜光却咯咯地笑起来,“端华大人啊,那年初见八重,那人一副孤傲模样,我呢,一时兴起就与司马赌了他八重雪的真心……”
      “你什么意思?!”
      “还不懂么?看来我是高估你了呀,端华大人。”师夜光笑弯了的一双眼,缓缓眯成迷离的神色,“先以柔情温存取他八重雪一片真心,待到他泥足深陷,再将之弃如敝帚,生生将立于云端的高傲之人拖入红尘,最终打入炼狱,怎不是快事一件?”

      “师夜光,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去死!”

      端华早知道师夜光与八重雪的关系必不一般,然而他又怎能猜到这其中还有这一层玄机。心头止不住的暴戾之气吞了神志,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为八重雪不值,还是在恨师夜光,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又甚至,他只是在怨恨自己。
      妲己握回手中,朝着师夜光的面门而去,那人长袖舞动,轻易地把气劲消解于无形,端华见势不妙,横刀在胸,又作势而来。两人来来回回过了不知多少招,直到端华气力不济,半撑着长刀喘息不止,师夜光才懒懒地提起酒坛朝他幽幽一笑。

      “中郎将大人的身手大有长进呢,如此倒也不会成你家上将军的累赘。”

      端华斜睨了他一眼,心头的火在之前消了泰半,他老大不高兴地瞪了师夜光一眼。而那人也不甚在意,晃着酒坛从他身侧擦肩而过,似笑非笑地说道,“端华大人,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哦,你家上将军可是不解风情得紧,你若真对他有心,还是将话挑明了为好。”
      “你……”端华蹙紧了眉,看着师夜光缓缓走过,他蓦地发现,这位驱鬼以令天下的国之太岁,其实清瘦得令人不忍直视。
      “八重将军不日就会带兵进入苗岭,你最好不离身侧地护着他,否则一不小心,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咯~”

      月华落在师夜光肩头,说不出的凄清,他轻轻晃着酒坛,步调依旧散漫,不久便陷入那一片与他一色的夜幕之中,只留端华愣然地站在那处,心中似有千言攒动,到最后,却只剩一声叹息。

      不久之后,唐军离开太和城,前往传闻中的巫敎碧落宫所在之地——乌蒙山。
      一行人日夜行军,又加有阁逻凤同行为向导,几日后,唐军便抵达了乌蒙山下的普渡河。

      淡色的阳光在明澈的河水上扬起一层层轻金碎玉般的光影,天气格外的晴朗。
      端华提着水袋懒洋洋地走到河边,连日行军实在叫人承受不住,幸而八重雪下令在此处暂时驻扎下来,端华伸了个懒腰,仰躺在草地上,心底不禁又想到了那日夜里师夜光与他说的话,心中总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

      当他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河边不知何时落满了无色的蝶,仿佛一夜东风,溯雪铺撒在天地间。小东西簌簌落在那些在河畔休憩的将士肩上,看上去无辜而乖巧,让人忍不住轻轻摩挲那透明的蝶翼。
      端华好奇地捉了只蝴蝶,细细地瞧着。真是些呆头呆脑的蝴蝶啊,怎么碰都不会逃跑,他这么想着,风中忽的传来一阵清越的笛音。

      从未听的曲调,犹如雨打空竹响,碎珠飞溅,在山野间传得极远。

      八重雪本在与林斐讨论下一步的行军计划,却被这突兀的笛声一惊,待到他赶到帐外,只看到满目飞雪似的白蝶犹如一场狂风骤雨般向着湖畔的将士袭去。
      柔软如絮的蝶翼紧紧粘在衣上发尾,无法摆脱。一些回过神来的立刻抽刀还击,然而一波一波好似没有尽头的蝶群排山倒海而来,任由他们功夫如何了得,却也无计可施。眼见着层层叠叠的蝴蝶快要将人吞没,端华灵机一动,脱下长衫,抽出随身的火折子点燃,霎时火光跃起,他挥舞着着火的衣裳,稍稍将蝴蝶驱散开一些,身边的几个将士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外衣点燃,眼看蝴蝶的包围圈似乎是被打开了一个小口,端华提声喊道,“大家快退回去!”

      “这群废物,居然被些虫子吓成这样!”八重雪身后的林斐不禁低声咒骂道,却被八重雪一声高呼给打断了去。
      “全军戒备!”八重雪蹙眉,这些蝴蝶究竟从何而来,刚刚似乎还听到风中传来的笛声?电光火石间,在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他只觉背脊一凉,失声叫道,“大家小心,千万不要受伤,绝对不能流血!”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

      不知是谁在匆忙中被一人多高的野草齿刃划伤,鲜血飞溅,血腥味唤醒了那些妖精嗜血的本性,仿佛是着了魔一般,蝴蝶不再跟随笛声的节奏,狂风暴雨似地向着人群扑来。
      “啊啊,这些蝴蝶会咬人!”一个惊惧的声音蓦地爆发出来,却也仅仅只有这一声,便再也喊不出更多的话语,那些蝴蝶早在前一刻争相涌进那开阖的口中,所有人只来得及看到那个年少士兵扼着自己的咽喉跪倒在地。
      “呜呜……”少年伸出手,死死抓住旁人的衣角,那人刚想回拉住他,却在下一瞬瞪大了眼,那些蝴蝶、吃人的蝴蝶,竟然破开了少年的胸膛和咽喉从他体内汹涌而出,染了一身的血色,犹如来自地狱深处的修罗。

      “天精地蕴,神灵化氛!”有灰衣术士凭空画下结界,四散的水汽在众人面前聚集起来,仿佛竖起一道晦暗欲雨的山色空蒙,覆盖住不远处的尖叫和血腥。
      “只要不跨过结界,这些妖物是无法伤到各位大人的。”灰衣术士施了一礼,转身退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主将身上萧然的气息。
      跑在最前面的将士拍打着琉璃般的屏障,不住地求救,然而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路可退的同伴被那些蝴蝶虐杀,他们在咫尺之遥却不能施以援手。(他们走不出结界,也没有勇气踏出结界。)

      “可恶!”林斐狠狠握着枪杆,十指咯咯作响,他不是不想救他弟兄,但是他不能。作为一个将领,他不能在这一刻如此冲动。极力克制着,浑身的气息却在看到又一个士兵趴倒在屏障上那痛苦的脸庞时破笼而出,他吼道,“司天台的,把这东西撤了!”
      “抱歉,林将军,保护几位大人是下官的职责所在,恕下官不能从命。”几位术士躬身一礼,丝毫不为所动。
      “你们!!!”林斐周身腾起了一股嚣然之气,仿佛出笼的猛兽,银枪在屏障上落下猛烈一击,然而那柔和的水雾却将所有力气卸去,他不死心,又是来回猛击几次,直到有人出手将他制住,“放开我!”吼着想要挣开那只手,却摆脱不了,忿然抬头只看到面无表情的八重雪冷冷地看着他,“林将军,请你冷静点。”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呵,是啊,这不是你八重将军的金吾卫,你当然冷静……”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八重雪一个巴掌甩到他脸上,夹杂着风声的力度,让林斐一阵眩晕,八重雪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指着身后的大军吼道:“我不知道什么羽林军不羽林军的,只要是站在我身后的人,就是我的部下,我的弟兄!你以为我只是在这里看戏么?你以为我不担心他们的安危么?”说着他看了眼屏障外,本来人数不少的人群,如今只剩下几个挥着火焰的人犹在抵死抗争,蹙眉续道,“可是,我们作为他们的主将,如果自乱阵脚,又怎么对得起他们对我们的信任!?”
      “八重雪,你……”林斐撇过头,紧了紧手中的枪,那人说的话他怎么会不懂,然而太平盛世的将士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的生离死别,他知道,却做不到。林斐抬头,赤红的眼死死盯着八重雪,“让我去,让我一个人去就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
      “不行!”八重雪厉声喝道,“你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妖蝶么?与其让你去送死还不如让我去!”看着林斐眼中转过不可思议的的神色,八重雪有些无奈地说着,“毕竟,对于羽林军来说,我始终是个外人,不至于会军心不稳……”

      “两位将军真是感情好啊,”凉薄的声音从身畔飘过,师夜光笑得事不关己,“不过这种灵异的东西还是交给司天台比较好呢。”
      “师大人?!”林斐讶然回头,但见那墨色锦衣宛若一痕残影浅浅映照在水幕织就的屏障之上。
      师夜光伸出手指轻触着屏障,缓缓画出无色的波纹,末了随着他意义不明的一声轻笑,水幕漾过丝丝细纹,凝成无数零丁水珠,宛若一幕通透的水晶垂帘,阳光骤然透了进来,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师夜光……”八重雪眼看着结界处于崩解的边缘,深深蹙眉,终究忍不住开口,“那些妖蝶天性嗜血,会随着口鼻入体,食人心肺。”
      师夜光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轻笑道,“多谢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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