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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六) ...

  •   羊苴咩城燃烧了三天三夜。
      火焰在天幕上描绘出壮丽而又诡异的图案,城墙在熊熊的火光中化为废墟,曾经的繁华刹那间灰飞烟灭。

      几日后,除去部分留守的南诏军,唐军和阁逻凤麾下的军队连夜赶回太和城。
      军中一时间人心惶惶。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说什么,然而每个人心底都很清楚:这一役,他们败了,败得非常彻底。然而更可怕的是,他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未曾见到。

      端华躺在营帐里,看不见外面的情形,可是远远地,仍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伴着悲怆的号角声,长久地回荡着,那种无法言明的压抑感搅得他胸口一阵翻腾,剧烈地咳了起来。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长安的绿水两旁,披纱垂柳,迎风扶云。
      桥头的栏杆掩在一片翠色中,有临街的店铺幽静地敞开着门,门里素衣的贵胄青年手执书卷,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一旁擦拭着珍奇的波斯商人走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青年便苦笑着摇了摇头。

      “琅琊……”

      端华伸了手,想要去触碰,眼前的景象却像是青烟一般,渐渐散尽,他甚至来不及听清那熟悉的景象中,贵胄青年低声说着,“咦,碧城,我刚刚怎么好像在门口看到端华路过?哎,看来是我太倦了……”
      身体仿佛被利刃凌迟,切肤的痛楚夹杂着血腥味袭来,有绝望的脸孔不断闪过,认识的,不认识的,到了最后,他看到的是艳红色的人影孑然立于一片残骸血污中。

      “八重……雪……”

      端华难以抑制的颤抖着,努力地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然而只有血,浓重的血色淹没了他的视线。他感到心口纠痛,止不住地咳着,直到咳出鲜血,才又疲倦地闭目睡去。

      “他说什么了么?”八重雪双臂抱胸,无声地站在营帐的阴影里。
      “端华大人他……”负责照看端华的秦央才开口,另一个声音便插了进来,“端华大人在叫八重将军的名字呢,看来这小子还真是担心你啊,将军……”
      师夜光挑眉,笑得意义不明,他看着八重雪慢慢垂下双手,手指渐渐握紧,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话。那个人可是个护短的性子啊,一路追随自己的属下为他弄到这般生死难料的地步,八重雪心中的愧疚怕是快要将呼吸都给勒住了吧。
      八重雪没有接他的话,转了身便走出营帐,师夜光蹙了蹙眉,便随着他一同出了去。

      帐外,山野间的风翻卷着袭来,即便早已远离了羊苴咩城,却似乎仍旧能闻到那股浮动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很长一段时间里,八重雪都只是沉默地背对师夜光站着,他仍是披着那一袭深红铠甲,甲片上溅着斑斑的血迹。师夜光无声地看着他,他的心情一如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被锈迹啃噬的斑驳铁器。
      青黛色的远山外,残阳如血,浓稠欲滴。八重雪缓缓地转过身来,他原本就缺乏表情的脸颊由于极度的悲戚而失去了颜色和内容,只有那一双璃墨瞳仁映着夕暮的余晖,竟似幽火般静静燃起,“师大人,对巫教一战,你有几分把握?”
      师夜光的身体徒然一僵,他沉默着,在心里盘算着什么,半晌,才略略摇了摇头,道,“八重将军,你要听实话么?”
      “自然。”
      师夜光这才苦笑着抬起头,他凝视着八重雪,缓缓吐出四个字,“毫无胜算。”
      八重雪听罢,面色变得更加难看,失去血色的唇抿紧成一线。剿灭巫教的这一决定已将他自己逼至悬崖,而师夜光的这句话,却真正将他推下了深渊。八重雪忽然发现,他们真的回不去了。浩浩大唐,煌煌长安,竟成了一场烟花梦境,遥不可及。

      “点石成将,击沙为兵,以一人之力,倾覆万人之兵——这就是司天台关于十年前那一战的记载。”

      师夜光轻轻地叹了一声,表面上他们不过是护送鬼师的唐军,如今羊苴咩之围得解,鬼师归还巫教,他们应是功成身退,然而他深知,那个端坐于九天之上俯视人寰的男人,要的绝不是如此,所以他们别无选择。
      “八重将军,若你有死战的觉悟,那么,我们或许还有一分胜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师夜光在心里想过太多,他知道这一博,必然会倾尽一切,但是最让他担心的却是,眼前这个人,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一切。(那人,本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呐。)
      八重雪果然应了下来,他抬手拨开遮了眉眼的额发,一双漆黑的眼睛,犹若星辰,“你说吧,是什么法子?只要能取胜,我不惜一切代价……”

      师夜光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他的语气异样的冷静着,却未发觉自己的指尖纠着衣袖,失去了舒缓的姿态。他的话很慢,很沉,仿佛每一个字都有千钧,压在人身上喘不气。
      八重雪仍是一贯的沉默,只在师夜光话音止下的时候,才略显艰难的回了他一句,“你让我再考虑一下。”他的脸上满是疲惫,那种由心底四溢开来的倦意让人不忍直视。
      可是,师夜光却不敢移开目光,他有很多话想告诉八重雪,又怕出口的是一句,堵在心头的却是万千,到了最后只有沉默。火光映着残阳,在八重雪身后为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红色,师夜光恍惚地想起了一种花,开在尸骨与鲜血之上,以燃尽生命为代价,艳丽惊人,直到末日。

      “师大人。”

      师夜光蓦地抬起头,却无法承认眼前所看到的这一幕,他看到,看到八重雪向他缓缓低下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若真到那一日,还请师大人相助于我。”
      那么骄傲的八重雪,竟然、竟然向他俯首求助?!师夜光一震,仿佛被什么厚重的东西猛然击中,他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却仅仅只是横亘在虚无的空气中,缓缓握成拳,被长袍宽大的衣袖遮掩而去。
      “八重将军这说的是什么话?”他听到自己在笑,笑声凉薄,而后他看到八重雪肩头轻颤了一下,终于再也笑不出声,“我们……司天台与羽林军,本就是并肩而战的。

      ——我们是并肩而战的啊……

      有些话终究说不出口,有些事终究无力挽回。残阳死于夜色之中,各自转身渐远,自此无言。

      满山的凤凰花如火如荼,由太和城蜿蜒而下的火把长龙将前路融进一片璀璨的艳丽色泽之中。

      短衣着裙的豆蔻少女赤着足飞奔,发髻被打散了披在身后,束发的彩带随着艳丽的衣衫飘飞,她嬉笑着,向身后的人喊道“公主,你快一点呀,不然就赶不上凤殿下他们进城了~”
      “艾叶,你慢点呐……”喘着气,南诏贵族打扮的少女提着曳地的长裙,满脸娇红,无力地说着,“你要看哥哥,我什么时候都能带你去啊……”
      “咦,公主,”艾叶小跑着退到贵族少女身边,歪着头笑嘻嘻地说,“你不想看看那些汉人是什么样子么?”
      少女点了点艾叶的额头,好笑地说,“傻丫头,汉人也是和我们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好看得,再说……”
      她的话没说完却被艾叶抢了白,“再说,汉人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公主心里头的那个人好~~”
      “死丫头,胡说什么呢,看我不打你!” 余音掠过少女娇怯的面容,比凤凰花还要鲜丽夺目。
      “哈哈哈,来啊,来打我呀!”艾叶高高挥着手,跳脱开去,挤眉弄眼地朝着少女喊着,刚一转身,远处隐隐的烟尘便落入她眼中,“哎呀呀,来了来了~~!”

      大军行至山下,远远便看着那一条火色长龙盘桓在山路之上,唐军不明所以地瞧着那些瞬息间欢欣鼓舞起来的南诏军,虽有疑惑,却也知这并非噩兆,一时间绷紧了许久的神经也都松懈下来。
      “世子,太和城发生了何事?”师夜光驱马行至阁逻凤身边,低声问他,后者对他璨然一笑,刚想说什么,却有一把清灵的嗓音欢快地响了起来。

      “哥,我们胜了!”

      少女站在长龙之前,朱红长裙宛若开到盛处的凤凰花。
      阁逻凤跳下马,三两步跃到少女身边,将人抱进怀里,笑道,“小妍,父王果真胜了么?真是太好了!”
      “爨崇道和爨辅首死在乱军中,连琉姐姐都回来了哦!”小妍咯咯地笑着,眼神却飘过兄长的肩,小心地打量着——哥哥身后的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清秀俊丽的容颜比女子更胜几分,只是一头白银般的发明晃晃地刺了她的眼。那人身侧是一位身形修长的蓝衣将军,神情孤高地站在那儿,也不言语。再往后,似乎还有什么人,她看到一角红衣,比苗家最美的血海棠还要艳丽,略略倾身想要看清时,那人却自人群中朝着她走了过来,一袭红衣缀上了夕阳的暖光,似是天上降下的神祇,让人不敢逼视,愣愣地失了神。

      小妍想起来,小时候有个哥哥问她,“长大了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
      那时,她偷偷看着少年眉目如画,小声答他,“骑白马,佩长刀,英雄气概。”
      少年听了便笑开了,摇着头说了什么,只可惜那一瞬,她是看傻了,被那艳若夏花的笑迷了心智,听不清那句叹息。

      “世子,羽林军不便在城中走动,这便先去驻地了。”八重雪淡然地向阁逻凤道了别,他的眼神至始至终的淡泊如水,任小妍朝着他如何的眉目流转,也不多瞧她一眼。末了,抬手一挥,领着羽林军朝着太和城东门的驻地而去。

      “哥,那个人……那个人、不是苗寨的八重少主么?”直直地望着那红衣白马踏过满山的凤凰花,小妍恍了神,只觉得他若即若离,生生动了心魄。
      阁逻凤默默地握了握小妍的手,敛容正色,肃然道,“莫要再提什么八重少主了,他是唐军的将领,是长安城金吾卫队的八重上将军……今后或许,也会是我们不容忽视的对手……。”
      “哥,我不懂……他明明就是八重雪啊?”
      阁逻凤摇了摇头,嘴角的笑意有些艰涩,斜阳坠落,迎接他们的火把在一望无尽的凤凰花海中灼灼燃烧,目及之处尽是一片血红。

      云南王皮逻阁以援助爨归王之妻阿姹的名义,派大军东进,捕杀了爨崇道和其子爨辅首,并尽俘其家属。而后,南诏通过阿姹母子,控制了滇东地区,云南基本上成为南诏的势力范围。

      皮逻阁凯旋之时,南诏正是晚春转入初夏的时节,不似长安酷暑燥热,南诏的暑日闷热潮湿,久居长安的羽林军将士一时难以适应,整个唐军陷入困顿之中。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欢喜鼓舞的南诏臣民,大捷之喜掩盖了羊苴咩城一事的颓丧,太和城中日日歌舞升平,日子过得甜蜜而平和,没有战乱,没有厮杀,没有死亡,亦没有仇恨。
      渐渐地,这种气氛被带入了唐军之中,先前的压抑迫切需要得到了释放,而那些泼辣热情的南诏女子使得他们再一次雀跃起来。士兵们换下甲衣,结伴进城晃荡,南疆的异域风情很快便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

      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仿佛幸福就此能够长长久久。
      然而,总有一切人是例外的,比如,八重雪。

      羊苴咩城一事后,他以重伤修养为名,足不出户,拒绝所有人的接触。约半月之后,他与司天监师夜光频繁的出入于南诏皇宫,仿佛是在筹划着什么。

      “八重将军,您是否还未下定决心?”师夜光疏漠的声音透过暖日破碎的痕迹传入耳中,八重雪身形一顿,伫立于南诏深宫的长阶上。
      “将军,你我皆是手染鲜血无数,必不得善终之人。此一刻,若能效仿修罗神,以覆世之手行救世之事,或也是功德一件。”师夜光的语气淡然,八重雪转身注视着他,一瞬恍惚,仿佛看到那人眼底的清冷转成萧杀,然而,再眨眼看清时,只剩一抹浅淡笑意,先前一刹顿现的杀机,如同错觉。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将视线错开,然而心底端的,却都早已明了。他们曾经相交至深,了解对方甚至多过明白自己,哪怕经历过那么许多,有些东西却依旧是无法改变的。
      “师大人,没有什么过不去……”八重雪轻轻垂眸,在心底默默地续道: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去。
      师夜光笑着侧过身,不意外的看到宫殿深处飘来凤凰花似的裙角一瓣,再转头时,八重雪已匆匆消失在了长廊的另一端。他忽然觉得如释重负,脸上僵硬的表情就快要维持不下去,还好八重雪走了,否则就要换他落荒而逃了。

      是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我曾如此坚信。在遇见你之前。

      师夜光朝着与八重雪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有一瞬,晴日的余光扫过他倦怠的面容,心间无来由的一痛,便又清醒了几分。
      是啊,他明明从一开就知道结局,一切都是那么昭然若揭。命运被布局,无从选择。这是迟早该走的路,这是迟早的人生。他只有继续着一个人冷暖自知的生活,漫不经心地粉饰心中的伤痕,掩盖那么多的刻苦铭心。
      八重雪,八重雪……若是可以,他师夜光宁愿抹杀那人记忆中所有曾经的片段:风月街的桃花,放生池的河灯,上元节的华胥……是的,事到如今,他才深刻的体会到,锥心的苦痛并不在于生死离别,而在于如何对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念念不忘。

      太和城的街头到处是喧哗,而他只能小心走在檐下,缓缓避过那明媚的阳光,仿佛惧怕他们将自己灼伤,毫无保留地曝露在晴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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