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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五) ...

  •   次日黎明时分,苍穹将明未明之刻,司天台所布下的法阵被催动,银紫色的光芒自阵心扩散开去,笼罩着整个羊苴咩城,巫教结界破裂,司天台的法阵不动声色地取而代之。

      八重雪顺着白马的鬃毛,不远处的那座孤城在他眼中渐渐显露出沧桑的轮廓。
      战争即将开始,他的心底早已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小小的奇袭,它预示着大唐和圣巫教的战争,跨过了十年的漫长时光,践踏过数不清的亡魂与鲜血,未曾平息,却要掀起更大的腥风血雨。
      刀锋冷然,尖锐地撕裂开一片沉寂,在混沌中指出前进的路途,战争一旦开始就在没有逃避的余地,无论他是谁,无论他们曾经是他的谁,此刻都成虚无,他只是一名唐军的将领,今日哪怕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也要将羊苴咩城重新夺回。

      然而,一切太过顺利。

      立于城中,八重雪甚至感到某种不真实感,没有预料中的任何一种阻碍,这座被侵占的城市以沉默的姿态放任他们的闯入。
      四周很静,只有风声自巷间穿梭的声响和马儿不时发出的响鼻声,深沉的压迫感令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只怕一个失神就会从哪里跃出妖魔将他们拖入黑暗,撕裂成灰。
      八重雪的脸色很难看,他向随行的人打了个手势,一行人以一种无声的姿态在城中潜行。城中没有半个人影,唯有垒石而成的巷陌与建筑冷冷地俯视着他们。八重雪的手始终按在刀鞘上,他清晰地感受到某种无形的压力,水一般将人包围,不留丝毫喘息的余地,快要窒息。
      “该死的,怎么一个人都没有。”林斐低声咒骂着,他本不在这次奇袭的人选之中,在和八重雪几次僵持不下的情况下,才勉强得到那个人的默许,然而眼前这座毫无人迹的死城,诡异得出离了他所能考虑的范围。林斐整个人凛然起来,那是一种本能的自卫状态,就在他一跃而起的当口,却被八重雪一手拦了下来。
      “等等,这是什么味道?”八重雪的声音放得很轻,闭目凝神似乎在寻找什么,林斐被他说得一愣,用力嗅了嗅,清晨草木散发的青涩味道冲进鼻腔,再然后,是一丝灼烧的灰败气息,心念一转,刚想说这城中果然还有人,却听到耳畔八重雪道了声“糟了!”,雪色战马便纵身从他们眼前跃过,来不及看清八重雪的身影,林斐只觉目光所及之处骤然开出一朵艳冶得惊人的桃花,嫣红中闪过一道银色的冷光。
      “快跟上!”林斐大吼一声,眸光里早已一片阴色。

      林斐追上八重雪时,那人停在羊苴咩城中那座古旧的祭坛不远处。四周不断有火星冒出,远远地看着,很小,但是很亮。林斐想上前,可是,那一刻他的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只觉得背上一阵寒意,直抵心底。

      那座指向苍穹的祭坛上曾镌刻着繁复的花纹,随着时光的磨砺早已看不出昔日的雕工精细,然而此刻,那些被精妙绝伦的石刻被朱砂勾勒出来,惊心动魄地夺取着所有人的视线。
      那些朱砂,从摆满祭坛的尸体中缓缓地流出,不仅仅是祭坛上,整个祭坛四周都是堆砌如山的死尸,离得近一些的尸体,甚至还看得清那些翻起的眼珠,泛着死色的苍白,神情恐怖,浓烈的鲜血滚落下来,肆意涂抹那些斑驳的纹路,血红的火焰满天满眼地漫延开来。
      初升的旭日在烈火中失去了颜色,空气中充满着死亡傲慢无礼的气息,有人开始呕吐,有人开始退缩,羽林卫宝蓝色的甲胄倒映出大朵大朵妖娆的红花。
      “八重将军,我们……”林斐看向八重雪,他不想承认他的手足无措,但是这一刻,太过于震撼,眼前没有一个敌人,却比遇上任何的敌人都要可怕,那些无端的想象,快要将人逼疯。

      “搜索全城,只要是活着的,不管是什么,都带到我面前来,快——”

      八重雪的声音冷静清澈,手中枫桥夜泊寒气凛冽,温柔地渗入了他骨髓中,他依赖般握紧了刀鞘,灵魂深处的战栗蛇一般扭曲着纠缠起来。
      四周的将士开始散开,宝蓝色浸染到城池的每一个角落,然而下一刻就被蹿升的业火逼退。最终,八重雪近乎绝望地看着羽林军摇头从他眼前走过,一个又一个,宣告着这座城池的死亡。

      “那,那是什么?!”突然,有人疾呼。

      远远地,古老的城门发出痛苦的呻吟,缓缓敞开。
      清晨的迷雾缭绕,城中的滚滚浓烟亦将视线模糊,在那一片迷茫中,影影重重,仿佛是有无数人在行走,与其说他们在走,不如说,他们是悬浮在半空之中飘动着,没有丝毫的声响地向着城外行进。
      所有人都楞在原地时,八重雪的白马突然放声长嘶疾行而去。林斐听到劲风穿空之声,凄厉犹如百鬼夜哭,生生夺了人的魂魄。他看到八重雪在那支亡灵的队伍中穿行,那个人的叫喊声穿过风声四处荡开,残破不堪的字节,却悲戚得让人感到难受。

      ——回来,不要走!!不要离开这里!!!求你们不要走……

      谁也听不到,谁也没有回答,没有人回来。记忆里的伤疤被撕裂开来,鲜血淋漓。这里,就像是十年前的苗寨,穿越过了漫长的岁月,再一次矗立在他眼前。那一年,他也是这样,面对着他的族人撕心裂肺地呼唤,但是没有任何用,最终谁也没有回来,他们都抛弃了他。
      忽然,灵力碎片如飞雪般纷纷扬扬地泼洒起来,“司天台的结界!?”八重雪不可思议地看着漫天清光,像极了出殡时不祥的纸钱,师夜光布下的结界竟然被破除。
      八重雪只觉眼前一片空白,不祥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上来,他狠狠一咬牙,再不顾其他,挥鞭驱马朝着苍山中和峰而去。

      苍山中和峰上,银紫色的雪落成一幕幻觉。

      师夜光逆风而立,在他的身后,两个年轻的术士早已倒下,白袍埋进雪色中,成了虚无。唯他仍冷然立于那处,墨色的袍袖嚣张而疯狂地飘飞在苍白的世界中,突兀地绝色着。
      不远处,白衣的年轻祭司默默地抬起头,眉宇间那抹朦胧笑意,像飘浮在山间的月影,他凝视着眼前与他站成敌对姿态的师夜光,清澈的眸子中透着淡淡的迷惘。
      然而,那样的表情看在师夜光眼中,却让他不寒而栗。就是这样的表情,在前一刻,这个人便是带着这般浅淡的表情,弹指间,破了司天台的结界,轻而易举地将守阵的术士重创。

      “我带你回去。”白衣祭司朝着师夜光身侧的人慢慢伸出手。
      师夜光一震,猛地跨出一步,将吟语挡在身后,然而那个人却一步一步走出了他的庇护,朝着雪色中那个模糊的白影而去。师夜光抬手,想要抓住那人远去的衣袖,却终究连衣角都无法触碰到,他想叫他,却几乎透不过气来,腥甜的味道充斥着胸腔,急急掩唇,有什么溅落在衣袖上,瞬间掩了痕迹。

      “回哪里去?”他听到吟语倦然的调子,声音融进雪落的簌簌声中,有些不真实。
      “回家。”白衣祭司轻轻答他,飘忽的笑容之间忽然有了一抹柔暖的光。

      师夜光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仿佛陷入了久远的梦境中。梦里,一树树白花仿若飞雪落了满天满地,有个淡然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重复,久久盘桓不去。
      “回家……回家……回家…………”截然不同的声音,却用着相同的淡然语气,说着一样的话语,那么令人怀念。

      “吟语!”

      梦境断在这处,远处逐渐清晰起来的血红铠甲让师夜光徒然感到透骨冰凉,他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一刹那,心底涌上无数凌乱的思绪:不能,不可以,别过来……他啊啊地想要叫出声,喉咙口却干涸了一般,无法发出任何音节。
      那个殷红的身影终于到了眼前,也就在那一刻,师夜光发了狂一般地朝着他扑了过去,但是,终究是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枫桥夜泊离了鞘,生生埋进血肉。
      “不……要……”喷涌而出的鲜血湿润了干涩的嗓子,才使他终于说出了那断成碎片、残破不堪的句子。

      “吟语?”

      八重雪惊诧地滞在那处,右手颤抖着触上左肩,再抬手时,满手殷红。就在刚刚,他跃下马,想要拉住朝着落雪深处那个陌生男子走去的吟语,可是,吟语躲开了他的手,再然后——
      水吟语抽出八重雪腰间的佩刀,一个转手,枫桥夜泊锐利的刀锋刺透了暗红的肩甲。
      “八重雪,你告诉我,阿爹是怎么死的?”吟语在笑,那笑疏离绝望,比哭更悲伤,“不要骗我……”
      八重雪难以置信地抬眸,双眼无法从眼前的人身上挪开,许久,才勉强开口,道:“澄叔他是……死、死在乱战……”
      “八重雪!”吟语忽的提高声音打断了他,自白衣祭司向他重现那段往事后,他便一直无法平静下来,心神动荡不安着,出离理智。枫桥夜泊被抽离,鲜血顺着刀尖滴落,“你还在骗我!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你到底还想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是遥大人杀了阿爹,是你爹杀了我阿爹啊,八重雪!”
      “吟语……你、听我说……”感觉不到失血带来的麻木感,八重雪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想要走近吟语,而那人却挥着刀将他迫开。

      “不要过来,别靠近我!”吟语退后一步。
      “吟语……”八重雪进一步。
      “走开!不然我会杀了你!”他再退。
      “吟语……”他再进。

      两个人的僵持,到最后断于落下的刀刃之中。凄冷风雪中,枫桥夜泊的冷光迎面夺目而来,而八重雪松开握着另一柄利刃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师夜光知道,那是一种安然接受命运的姿态。八重雪他居然认了?!他感到不可思议,然后容不得他多想,指尖凝结出的灵力之剑已然呼啸而出,可是他忘了,他自己也已是穷途末路,灵力之剑被吟语轻巧挡开,枫桥夜泊在他的手中灵巧翻转,直直朝着八重雪的胸口刺去。

      “呃……”

      温暖的血溅上脸庞,也就是在那一刻,八重雪猛然睁开眼,眼前那血淋淋的一切都抵不上那一抹艳红色来得灼眼,那个人捂着胸口鲜血淋漓的伤口,笑着对他说,“头目,你……没事吧……”
      “皇甫端华?!”正是这个人挡在了八重雪和水吟语之间,被枫桥夜泊穿透了胸膛,那张曾经令八重雪厌恶非常的笑脸,一点一点在他面前崩溃。

      “哈哈哈哈,八重雪,你看,又是一个!”吟语忽然笑起来,鲜血落了他一身,灵魂都被灼伤,仿佛害怕再没有力气握住刀,他紧紧将刀抱在怀里,尖声叫着,“八重雪,你看,每一个爱着你的人都不得善终,每一个都是!所有人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不得好死,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八重雪,你就是那颗被诅咒的妖星,所有人都会因你而死,所有人!!!”
      凄厉的调子到了最后成了呜咽,吟语抹了抹顺着脸颊淌下的血泪,对八重雪说了最后一句——“我水吟语和你八重雪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再来找我,下一次见面,我会杀了你!”
      而后,他跌跌撞撞地跑向白衣祭司。
      八重雪没有阻止,他看着吟语越走越远,双手死命抓着端华的手臂,一遍遍将无力滑落的人拉起来,肩上的伤由于反复的使力而崩裂成不堪的形状,可他恍若不知。落雪的那一头,白衣祭司拉起吟语的手,风中传来空明的声音,八重雪听见那个祭司在说——

      “八重大人,大祭司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她说,星辰运行有其既定的轨道,你们终将回到原点,谁也逃不开,这便是宿命。她会在碧落宫等待你们的归来。”

      银紫色的雪,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林斐和阁逻凤赶到时,看到的是苍白的雪地上四处都溅满了猩红的血花,八重雪呆滞地跪在血泊中,皇甫端华靠在他身上,早已失去知觉。
      “鬼师被巫教的祭司带走了,我手下的两名术士和皇甫中郎将被那祭司所伤,你们……”师夜光强撑着朝着一众人走去,粗略地解释了些又招了人来吩咐诸多事宜,待到将一切都安排妥帖,又将各人都遣散开后,方走到八重雪身边。
      端华已被带去治伤,而八重雪仍旧低着头跪在那里,身体颤抖着,仿佛极力压抑着什么,师夜光配合着他的高度,也缓缓跪了下来,一手轻轻地触上那人受创的左肩,殷红色立刻浸透了他的衣袖。
      “八重将军?”师夜光试着喊了他一声,八重雪却不理他,“八重……”他又试着喊了他好几声,那个人却纹丝不动,紧握着的双手漫出了一丝丝血色。
      师夜光痛苦的闭了眼,他知道那个人内心的痛苦,更知道,那些痛苦中有太多太多,是他给予八重雪的,可是他无能为力。再睁开眼时,他扬起手,狠狠地抽了八重雪一个耳光,吼道,“八重雪,你给我清醒一点!”
      八重雪晃了一晃,一缕朱砂色从苍白的嘴角淌下,他蓦地抬头看着师夜光,骤然发出一声困兽似的嘶叫,“啊——————”
      “八重!”师夜光的双臂被那个人紧紧抓住,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他的血肉中。
      “为什么、为什么连吟语都走了?我不想骗他啊,我并不是真心想要瞒着他的啊!”八重雪拼了命地摇晃着师夜光,对他吼道,“你为什么不拦住吟语,为什么让他走,你不是爱他吗,为什么你和我做戏都能做到生死不顾,却放手他让走了,师夜光,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师夜光至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任由八重雪摇他打他推他,到最后,他感到八重雪的力量越来越弱,直到最后,在他完全晕过去之前,师夜光听到八重雪低低地说了声,“夜光,我好痛……”

      那个强得像鬼一般的人竟然对他说他好痛。
      师夜光觉得窒息,那种毁灭一般的感觉,痛得他连呼吸都快要不能,只能紧紧搂住八重雪,用轻到几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阿雪,我在这里,一直都在……阿雪,你知不知道,感情的戏,我从来没有演技,可是,我不能……不能啊……”

      落雪被风卷起,簌簌飘飞着,仿佛要将他们掩埋于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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