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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四) ...

  •   黑山白水,绵延的山脉将天地连接成一片空茫。深色战甲,如同山水间的一痕墨迹,无声地蔓延开去。
      一袭暗红色乌蛮贵族装束的男子自葱茏之中现身,跃然于一群黑衣的南诏士兵中,他缓缓走近唐军将领,道:“南诏云南王世子蒙阁逻凤,特来迎接大唐的客人。”

      八重雪冷漠地俯视着阁逻凤,眼底却浮现出复杂的情绪,然而他尚未开口,一道冷光却自侧脸贴着肌肤而过,不动声色地接住刀锋,双指一个用力,苗刀断成两截,落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羽林军中一片喧哗,立时便有士兵将那意图“刺杀”八重雪的人团团围住。透过宝蓝战甲的缝隙看去,少年人稚气未脱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眼里盛着满满的恨意,让他心惊。
      少年人用蛮语朝八重雪吼叫,那些模糊难明的字节却如千钧,一字一字压在八重雪的背脊上.那少年在说——

      八重雪你这个叛徒!你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要回来?

      后来发生了什么,八重雪有些记不清,似乎是阁逻凤压着少年向他请罪,似乎是师夜光替他说了些了什么,似乎一切就那样平息了。
      光影混乱成一幕混沌,他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谁一遍一遍提起,辨不清方向的声音。崇敬、艳羡、轻蔑、怀疑、恐惧,熙熙嚷嚷,嘈杂不堪。
      山林间破碎的阳光惨淡落下,有人轻声唤他,八重雪骤然回头,目光在空茫之间游移,眼神深邃而沉静,如同一柄入了鞘的利刃。
      “八重将军……”师夜光侧了身来看他,眉眼间是一贯的凉薄笑意,“那便是太和城了吧?”
      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去,那座沉默的城池在倾城的日光中居高临下,然而此时八重雪无法抒发任何物是人非的感叹,唯有漠然以对,在众人的视线中安静地收起一切思绪。

      南诏国都,太和城。
      西靠苍山,东临洱海;北城墙西起苍山佛顶峰,南至洱海之滨,南城墙西起苍山五指山麓,东至海边洱滨村,两城墙皆依山势以土夯筑而成。城内巷隔皆垒石为之,高丈余,连延数里不断。
      南诏王宫位于城东,城西则为官吏住宅和军队驻地。城中约有三万多驻军,一万禁卫军和二万戍城军。

      ——这日,唐军一行由东门进驻南诏军队驻地。

      金乌早已西沉,而东方的苍穹异常的明亮着,灰飞烟灭似的色泽掩映着西天半升的冷月,冷漠地俯瞰人寰。
      八重雪静静坐着,偌大的屋中未燃烛火,光阴崩落于一瞬,时光停滞在黑夜的边沿。战争,杀戮,刀刃上开满的花,他仿佛看到岁月纠缠成解不开的死结,心中堆满了绝望和悲哀的碎片,被似水流年侵食成锈迹斑斑的钝痛。
      过往会被重演。这并非他所想要,他曾想逃离这片土地,然而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仿佛一切没有任何改变,不过是年轮转过几度,可结局分毫不差——悲剧的宿命感。

      “阿雪。”一缕微弱的光线随着吟语的脚步落了进来,瞬间已被吞蚀。
      八重雪的身影在昏暗中不甚明朗,然而依旧可以分辨出顺着肩线流转而下的线条,勾勒出修长而清冷的轮廓。
      “阿雪。”吟语低声叫着他的名,伸手拍上他的肩,赤铁甲胄触手微凉。
      八重雪不语。
      吟语便也沉默,他安静地注视着他,指尖冰凉的触感一点一点蔓延上来,仿佛吞食着他的温度,甚至有凉意在血液间扩散开来。许久,他才感觉到八重雪轻轻动了一下,转瞬间,小小的火苗腾地跳跃起来。
      “那个少年,”八重雪开口,声音由于长久的沉默而显得有些低哑,“是临山那个寨子的少主,我曾见过他的。他的阿爹,小时候也教过我一些功夫,很强悍的一个人,不过,也死在那场纷乱中了……那么强悍的人,到最后也放弃了,屈服了,就那么认命地死了……怎么就那么死了?”说到这里,八重雪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个笑,灼伤了吟语的眼,他像是指尖触到火焰一般,整个人微微退了一步。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令他不知所措,他感到恐惧,一种无论怎样伸长手臂都够不到的注定会失去的无力感让他心惊。
      这时,八重雪缓缓站了起来,吟语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过去,将整个房间的灯盏都点亮,温暖的橙黄色一下子将夜色燃烧殆尽。
      “可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我知道,一旦放弃,屈服于这一切,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八重雪的声音忽的冷静清澈起来,仿佛是安静燃烧的火焰,宁谧中藏着滔天之势。
      吟语低下头,慢慢收紧十指,压抑住不安的颤抖。

      门外传来近卫压低的声音,“林将军,八重将军说他不见任何人,若有事明日再议……”
      “闪开!”林斐吼了一声,厉声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八重雪居然还来这一套?你们都给我滚开点,别来当道!”

      八重雪看了眼吟语,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便起身走了出去,迎上门外正欲挥开近卫的林斐,冷然开口道,“林将军,你连一夜都不能等么?”
      “一夜?八重将军,你莫不是连兵贵神速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吧?”林斐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意,道,“也是,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金吾卫,何须懂得这些?”
      “说够了?”八重雪眯了一双眼,掩住眼底的戾气,“林将军,你在这里说这些废话,就是兵贵神速了?”
      “你!”林斐怒极。
      八重雪却不理睬他,朝着近卫吩咐了几句,末了,才看了眼被冷落在在门口怒目圆瞪的林斐,道,“不是说兵贵神速么,你还想在门口站到几时?莫非羽林卫都只是些耍嘴皮子功夫的,说是一套,做又是一套?”言罢,他转身走回屋中,丢下林斐在原地进退两难,狠狠地跺了两脚,才勉强跟进了屋去。

      夜色阴霾,穹幕如同一团燃烧殆尽的灰烬,渐渐冷却,渐渐灰败。
      师夜光进到屋中时,八重雪在上手处,双手交握抵着下巴,抬头看了眼他,又低下头去,水吟语跪坐在他身后,朝他微微点了点头。师夜光笑笑,来到左手处阁逻凤身侧,刚坐定,一扬首正对上林斐那双狠戾的眼。真难看啊,师夜光在心底嘀咕了一声,转过头去,才看清八重雪专心看着的长卷,其实是一幅地图。

      羊苴咩城四周的地势在图上一览无遗,八重雪纤长的指在图上缓缓勾勒,一处一处,短暂停留。
      “南诏军在此处、此处和此处设下埋伏,我军便从这里突入城中……”八重雪抬手,环视了几人,目光沉静如水。
      “不可!”林斐起身,眸光在吟语身上流转过,复又回到八重雪身上,低沉的嗓音响起来,“此举太过冒险,既然巫教要的是鬼师,我们不妨以鬼师为饵……”
      八重雪冷哼一声,打断了林斐,“我们连巫教的底细都不清楚,若如此行事,到最后不光要赔上鬼师,恐怕连我们自己都无法全身而退。林将军,你不会以为巫教真的只要得到鬼师就会罢手吧?”
      八重雪这一说,似是迎头打了林斐一棒,他闷声坐回原处,撇开头看着别处,不再说什么。
      “这一仗意在投石问路,探得巫教的深浅。世子先前也说巫教布下结界,南诏军无法接近羊苴咩城,不知道师大人可有什么对策?”
      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师夜光轻声笑起来,“巫教的术法如何我是不知,不过这普天之下,还没有什么结界是司天台解不开的。八重将军放心,这些小事交给在下便是了。”师夜光说着,沉吟了一下,又道,“将军给在下两日,两日内,巫教结界必破。”
      “好,那便有劳师大人。”八重雪朝他点了点头,眸色平静得不带任何情愫,那个眼神令师夜光在心底一凛,那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到最后转为一朵苍白的笑,开在他不带血色的唇畔。

      此刻正值春末,山路上荒芜一片,途中覆满了凋零的落花,马蹄沉默地踩踏而过,艳丽的汁液就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溢出伤口,留下深深浅浅的色泽令人产生某种幻觉。
      少顷,师夜光已然立于苍山中和峰上,仰头眺望着苍山极顶,那处白雪皑皑,堆银垒玉,终年不化,与半山处苍翠欲滴的春色,割裂出两个世界。他又低头俯视,峰峦之下那座城池,仿佛沉睡在了这片苍茫的土地之间,毫无生气。
      手持罗盘的老者缓步而行,两个年轻的术士在他身后相随,老者每在一处停留,他们便在那处摆下法器,三人且行且卜,末时,一个巨大的法阵铺展开来,隐隐散发出银紫色的光芒。
      “郑先生,多谢。”师夜光抬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道,“只待莫曦他们一行将那处的法阵完成,催动此阵便可破城外的结界了。”
      郑允之颔首,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苗人的术阵当真神奇,老朽闻所未闻,如今能够得见,也算不虚此行啊。”
      “再神奇的术阵也总有破解之术……”师夜光笑笑,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在眼角扫到山下某处时微微顿了一下,而后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匆匆下了山。

      看着那人振衣直身,毫不犹豫地往山林翠色深处那素白身影而去,老者捻须而笑,身侧两个年轻的术士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只觉得那浅笑别有深意,而郑允之只是轻轻道了声,“当真后生可畏呐。”

      暮色西沉之时,山林深处的空地上数十个帐篷无声落下,数百羽林军将士肃然立于帐前,空地中间袅袅升起了一缕轻烟,随着夜色如墨,茅草扎成的火把三三两两地点起,火光跳跃起来,噼啪作响。
      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聚在营帐里,蜜色的脸庞被火色映得通红。八重雪巡查过了最后一个营帐,那些豪爽的将士大声说笑着,见了他也不避讳。低哑的歌声远远近近地响着,战事被抛诸脑后。
      就如那个老兵所说,他们这些人啊,能活着就得好好活着,谁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和将军你说话呢?

      ——纵情当下么?
      八重雪如是想着,眉宇间浮起一片安之若素的神情。

      “阿央,来喝酒哈~!”红发的男子一边偷瞄着远处巡查的红衣将领,一边勾着黑衣术士的脖子,将那坛刚拍开的烈酒往他嘴里灌,被折腾得快要支持不住的秦央,不由得连连摆手,嘴里含着酒,含糊不清地说着,“在下不擅饮酒,端华大人你就饶了我吧。”云云。
      然而,端华的心思本就不在秦央那里,他此刻眼里心里全都是八重雪的身影,直到被秦央挣开手里的桎梏,才回过神来,看着那人涨红了一张脸,酒水全落在前襟上,晕开一片深色,他好笑地说,“阿央,我这酒是给你喝的,不是给你的衣裳喝,看你这浪费的,不罚上你干个底朝天也太说不过去了!”
      秦央小心地避开端华伸过来的手,苦着张脸说:“端华大人,你就别笑我了,我真的是不胜酒力啊……”
      看秦央一脸的委屈,端华忽然觉得没了戏弄的兴致,就着酒坛自顾自喝起来。军中的酒不比长安的佳酿,粗劣的烈酒滑过咽喉,带起一身的战栗,端华不自觉地抬头,这一看不要紧,正巧是对上了一双眸色深沉的眼,一口酒滞在那里,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过了半晌,方咳出声来,“咳咳咳……头、头目……”
      斜睨了眼端华的狼狈样子,八重雪冷声道,“休怪我没有提醒过你,若再这般心浮气躁,不知所谓,你就别想再回长安当你的闲散郎将了!”
      “我……”端华尚想争辩些什么,八重雪却已擦肩而过,朝着他身后的乌色小帐而去,抬手掀帘的时候,却是一旁的秦央开了口,“八重将军,那个,鬼师他,不在……”
      “不在?”眉轻皱,八重雪略带疑惑地看着那个显得有些无措的年轻术士,“他去哪里了?你们怎么没跟着他?”
      “呃,他说要出去走走,不让我们跟着……”想起前一刻水吟语独自离开时近乎撒娇的调子,秦央在心底叫苦,面对那样的人,让他怎么拒绝啊。可惜这下看八重将军的表情,怕是要怪罪了。
      然而八重雪却只是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诶?”秦央禁不住一讶,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认了?这个人是传闻中脾气坏到人神共愤的八重将军么?(果然传言不可信么……)

      秦央并不知道,八重雪此刻不过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来怪罪他们罢了。
      前夜里,众人散后,唯独吟语没有离开,而他开口便是要与八重雪同行。
      八重雪本打算让吟语留守在太和城等待他们的消息,一来,太和城守备森严,巫教再多厉害也不一定能伤到他;二来,战乱之间,他并没有信心能够护得吟语周全。然而,吟语却不肯,他的理由很简单:所有人中,真正了解巫教的只有他一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他必须随军同行。

      “夜光大人。”有人这么唤着。

      八重雪闻声侧首,印入眼底的是一黑一白两个交错的身影,逆着火光,拖出长长的影,一直一直蔓延到他身前,像是火焰似的将他灼痛,迫得他转身躲开。
      身后吟语唤他的名,可是八重雪的脚步却没有停。他知道自己在逃,心底有个声音不断说着,“不要看,离开这里,离开……”。心底明明早就做好了选择,然而依旧存着一些妄想,终时,却只能狼狈地逃离这一切。

      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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