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同人——人面桃花》慕月痕

15、（三）

　　他骑白马，自桃花林中穿出，桃花开得极是艳冶，却及不上他半分。

　　师夜光慵懒地倚在马上，眯眼看着八重雪，他想这人生该是这样的，一袭绯衣胜血，在火红的军旗下迎风张扬着血色披风，背景是冲天烈焰。
　　他听得羽林军的将士窃窃私语，他们说，八重将军像极了盛放的桃花。而后，他忍不住轻笑起来，都说当兵当久了丑女人都当宝，更何况是像八重雪那般的人物？只是那副将好生碍眼，每每有人这么说八重雪，他便一脸的不耐，将那些士兵狠狠教训个遍。
　　打了个哈欠，师夜光又回头看着身后远远跟随着的那驾雕轮绣帏的马车。谁也没有料到离别来得那么突然，一场赌注，半月荒唐，他绝了他的心，也把不该牵连的人拖入了这个局中。而今，各自疏离地走在这条不知通往哪个结局的道上，竟有种无可奈何的宿命感。

　　离开长安之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那么多送行的人，司天台的，金吾卫的，甚至还有聆水阁那些难得一见的美人。
　　然而，他却依旧觉着冷清。

　　那日，八重雪对他说，“师大人，该上路了。”
　　他便笑道：“好，这一路上还请八重将军多照应着呀~”

　　一个依旧冷若冰霜，一个依旧魔魅慵懒，擦肩而过，谁也不能再牵谁的手。
　　这就是宿命，没有选择的余地，既然是抛弃就应该彻彻底底，不留丝毫的余情。

　　“等下！”前方有人厉声呼道，将师夜光神游的思绪唤了回来，招了招身边的人问是怎么了，那人却也是一头雾水地摇头，便御了马缓缓过去。
　　便见着八重雪骑着那匹无瑕的雪白骏马居高临下对着羽林军中的一个将士，森然开口：“你，把头抬起来！”他的语气很是不善，然而那将士只一味低着头不去看他冷然的脸色。
　　“把头抬起来，听到没有！”又是这么一声，那将士却仍旧没动。师夜光在一旁看着，眨了眨眼，略一勾唇，那颀长的身影真是面善呢。
　　“哼，你小子骨头还硬得很啊！”前一刻还缠在八重雪腕上的牛皮长鞭，毫无预兆地朝着那人招架过去，只看得寒铁盔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嘭的落在地上翻滚过几圈。
　　一头艳丽的红发就那般在风中张扬四散开来，炙烈决绝，疯狂地灼了人眼。

　　站在枝桠割裂的阴影中,八重雪双臂抱胸，冷声道：“皇甫端华，你可还记得我走之前对你们说过什么？”
　　端华本能的想要抬头，却又在下一刻想到了什么似的，重重垂下头，以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调子答道：“头目你说、说不允许我们金吾卫任何人擅自行动……”他的话没有说完，八重雪便一脚踩在他背上，骤然而至的力量迫得他重重趴倒在地，锋利的碎石磨砺着手掌，生疼。
　　“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八重雪从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此刻若不是极力压抑着自己，他真怕枫桥夜泊会直接穿透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子，“皇甫端华，你可知擅离职守该当何罪？”
　　“擅离职守，轻则罚俸思过重则革职查办。”擅离职守，罪不至死。这是离开长安时琅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的他整个人犹如一支离了弦的箭，琅琊拉不住他，只能任由他去，而他也想过了最差的结局。只是，哪怕最终落得戚戚下场，若能追随那人这一程，亦是足够。

　　“八重将军，还真是护短得紧啊。”男子略带沙哑的嗓音插了进来，端华侧过脸，只看的一双墨色的长靴缓缓踱到他面前，忽的狠狠踩在他手上，那力道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林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八重雪将力从端华身上撤了，不动声色地迫近眼前一脸傲慢的男子，森冷的气息直逼得那人硬生生收回踩在端华手上的脚，向后退了一步。他挑眉斜睨着这个名为林斐的羽林卫将军，但见那人瞪着他不说话，八重雪复又加了句，“皇甫端华是我金吾卫的人，还不劳羽林卫的大人出手！”
　　“哼，我还不屑于管你家的闲事，”林斐冷哼，早就听说这个金吾卫的上将军恃宠而骄，从来目中无人，而今看来，果不其然，“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下将军，擅离职守自然罪不至死，若是通敌叛国，其罪当诛！”
　　看着八重雪蹙了眉，林斐嘴角浮起一抹得色，继而又道：“南诏此行事关重大，这小子混在我羽林军中形迹可疑，只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师大人，你认为呢？”
　　一直靠在树下摆弄着烟杆的银发男子，抬头看着这边剑拔弩张的两人，露出一抹事不关己的慵懒笑容，“哎呀，林副将你可别把我牵扯进去，军中的事情与我没多大干系呢。”他刻意把 “副将”两字说得大声，见对方瞬间脸色黑如锅底，拍拍手无辜地转身装作没有看到。
　　林斐被戳了死穴，偏偏又不敢对师夜光发作，只得将气撒在端华身上，一脚狠狠揣在他身上，可端华硬是一动不动，林斐恼羞成怒，连连踹了他好几脚，怒道：“先将这小子关起来，只要再有任何迹象显示他有通敌之行，依军法立斩！”
　　“林将军，你在开什么玩笑？”八重雪冷笑，秀丽的眼尾微微挑起了一个危险的弧度。
　　林斐不理会他，仍是坚持：“八重将军，在下可没有兴致和你开玩笑。”

　　气氛僵持，一触即发，却有清浅的调子伴着车轮轱辘声飘了进来，“不知将军能不能给在下一个面子呢？”
　　既不是男子的低沉厚重，也非女子的清亮婉转，那声音飘忽妖冶，让林斐想起了山林间的妖精，他不确定地开口，“鬼师……水大人？”
　　云纹绣帏轻晃，暗香浮动，水吟语搭着一路随马车小喘着跑来的黑衣青年，轻轻跃下车，末了还不忘低声道谢，“司天台的大人，辛苦你了。”（秋水波横，把那司天台的青年一张俊雅的脸染了个通红。）而后他躬身施了一礼，缓缓道，“这位中郎将大人是我的旧识，还请将军给我个面子……”
　　“不可！”水吟语的话却被林斐一声断喝给止了住，“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水大人还是不要过多干涉的好。”
　　八重雪禁不住冷哼了声，林斐这小子是铁了心不让这件事善了了，只是现下皇甫端华擅离职守在先，私自混入羽林军在后，他本就没有什么立场来护着这小子，而司天台恐怕不过是怀着看戏的心态罢了，断不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金吾卫淌这个浑水，只是他始终不明白，吟语又何必为了这小子与羽林卫交恶。
　　悠悠地挑起一个妖若春桃的笑容，水吟语无所谓地说：“林将军，临行前陛下许了我一个愿，让我在金吾卫和司天台随意挑选几人随我前往南诏，这位金吾卫的中郎将大人就是其中之一。”顿了一下，他又抬手指了指一旁司天台的俊雅青年，“这位司天台的大人也是呢，是吧，师大人？”
　　看着点头应和的师夜光，林斐面露疑色，稍显犹豫问道：“这事为何我不知情？”
　　“将军这是在怀疑在下呢，还是……怀疑陛下？”睨了眼林斐，吟语仍是笑，出语却若霜冷，“将军这般，怕是僭越了吧？”

　　端华一直一直地低着头，却将那些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仔细的听过。他揣度了无数遍，却始终记不起何时听过鬼师那道飘忽的声线。
　　而此时，一羽绣工精美的月白色衣摆垂落在他面前，依旧是那水波不兴的声音，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问道，“中郎将大人，你可还留着我那日要的昆仑奴面具呀？”

　　那双眼，仿佛是池中被荡碎的月影，水气氤氲。

　　端华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地咬了咬嘴里细长的野草，回想着前日里的情景。还记得那一瞬就像是魂灵出窍，往太虚走了一遭才又回魂过来，他不记得那人的声音，不记得那人的容貌，却独独记得那双眼，那双在上元节的灯花里波光潋滟的眼。
　　“居然是那么不得了的人啊……”
　　“端华大人说什么？”身畔坐着的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开口，端华这才发觉自己不只不觉间自言自语出了声，随手拍拍那人的肩道，“没什么没什么。我说阿央啊，你就不能改个口么，大人大人地喊得我浑身难受呐。”
　　秦央便是那日被吟语一同点了名的那位司天台官员，他犹豫再三才缓缓开口，“那……我喊你皇甫中郎将？”却是换来端华在他额上狠狠一弹，疼得他皱紧了眉不解地瞧他。
　　“喂喂，这有什么区别啊……”端华觉得无力极了，司天台的秦央大人，师夜光手下屈指可数的几位强大术士之一，清俊儒雅，待人亦是极好，只是这人……端华暗叹了口气，实在是个不开窍的木头脑袋呀。
　　“金吾卫的，”身后车帘被人轻轻拉开，有人笑吟吟说道，“你可不能欺负司天台的呀~”
　　“是是，既然美人都开口了，我能不听么？”端华即使不回头也能想到身后那人脸上调笑的表情。水吟语，他曾在上元节遇上的那个少年，却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那人会救他，更没有想到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会是传闻中来自苗岭的神秘鬼师。如今他莫名其妙地被按上了奉旨保护鬼师的身份得以留在军中，实是他始料未及的。瞥了眼一旁秦央瞬间涨红的脸，他低低暗骂了声，秦木头。
　　秦央却没听见，低首对着御马缓缓靠近的人恭敬喊着“夜光大人。”，对方挑了挑眉，轻撇了下头，那木头居然就会了意，停下马车侧身让了师夜光。
　　端华不禁低低“切”了声，却让那跃上车的司天监听个正着，师夜光也不恼，淡定地说道，“刚刚听说前面缺人手，皇甫中郎将就去帮个手吧，鬼师这里暂时没你什么事。”
　　这是第几次赶人了？！端华在心底狠狠念着，却碍于此刻的身份不得发作，愤愤地跳下车去。
　　“师夜光，就算他欺负了你司天台的人，你也不能欺负金吾卫的啊~”远远地，端华似乎听到鬼师这么说着。

　　暗花帘幕落下，师夜光倚在车上，露出一抹淡淡的倦容。车里幽幽萦绕着绵软温存的香气，让他有种昏然欲睡的感觉。
　　“你明明不待见金吾卫的，却作甚还要我出面救他？”吟语随手在莲华香炉里加了些香料，馥郁而多情的香气在指尖绕过。
　　“那个皇甫端华啊，”念着那个名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复杂思绪。师夜光摇头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吧，我曾在陛下面前给他求过情呢。”
　　吟语点头，应他道，“嗯，火焰狮子一役的事慕慈与我说过，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你现下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总要有个人能伴着他才好……”师夜光侧靠在自己手上，眯了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了那人一袭红衣艳似桃夭，“如今，我不能守着他了，若是有个人能代替我陪着他……也好……”
　　那话中的无可奈何让他心念间一动，吟语几乎脱口而出，“那你自己呢？”你自己要怎么办呢？谁来陪伴你啊……
　　“我？我什么都不想要啊，”师夜光缓缓抬眼，嘴角微笑着，语调平淡到近乎叹息，“最想要的已经得不到了，那么我便什么都不要了。”
　　拨弄香料的手指蓦地一颤，吟语愣愣地看着师夜光，半晌无语，像是被这表情吓到了，师夜光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道：“哎呀，莫不是被我的话感动到了吧？”
　　“你……”拍掉师夜光乱晃的手，吟语撇过头，不动声色地将之前的所有表情敛去，“只要不再去想，什么都可以放下。”
　　“这些我都懂，可是，”师夜光慢吞吞地圈着空中盘桓的香雾，隔着朦胧，连表情都恍惚不清，“我是很自私的人，就算知道忘记他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忘不了他。”
　　他眯着眼，笑得一派云淡风轻，“所以，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来背负好了，过去就让我一个人记得，未来也让我一个人面对。那些以后会被他渐渐遗忘的东西，我来收着就好……”
　　看着对面的人低下头，嘴角转出一朵浅笑，吟语侧脸不敢再去看，他想，师夜光的那些希冀怕是要落空了，那些他想要私藏的回忆，恐怕阿雪也不会轻易放手吧，那个人也一样固执的可怕不是么……

　　两人各怀心思，暗自幽叹之时，却不知马车外，有人默默从他们不远处经过。
　　八重雪看着师夜光进了马车，不自觉地转开了视线。与林斐争执之时，他站在吟语身后，看着师夜光投过来的目光，司天监为聆水阁主人一掷千金，流连烟花地多日的传言再容不下他不信。（曾经师夜光亲口告诉他，一个人最无法掩饰的就是眼神里的情感。）

　　原来，一开始他看着的就不是他，他不过是一场赌，一个玩笑，真是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