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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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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顾过不能自理的病人的人可能知道,不能经常给病人穿尿不湿,因为时间长了会长疮、发炎,而且如果不能勤于更换,会引发包括尿道炎在内的多种疾病。
所以,一般对于长期卧床的病人还有另一种选择,就是插导尿管。
导尿用的塑料软管粗细和普通吸管类似,可能还要细一些,插在尿道口,管道伸出病床,尽头是密封的尿袋。条件差的医院,就把尿袋放在普通垃圾桶里,好一点的,就放在专门的医用一次性垃圾桶里。
说是密闭,但尿液的氨气味道还是会散发到空气中,病房里往往是一股尿骚味,掺杂着医用酒精和消毒液的味道。
那天下午医护人员刚刚为我擦洗过身体,暂时换上了尿不湿,导尿管要等第二天早晨才插上。就是在这种时候,库洛洛来了。
我虽然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但我视力是很好的。一般人进到我的病房,往往都会有一瞬间的不适,或者厌恶,这是对排泄物散发出的味道的本能反应。
科学家认为,人之所以会讨厌排泄物的味道有进化论的根据。在漫漫的进化长河之中,灵长类动物中的尼安德特人发现,许多疾病的传染和散布都与排泄物有关。
于是喜欢排泄物味道的人都感染疾病死了,讨厌那种味道的人活了下来。保留下来的基因,都是讨厌排泄物味道的基因。
所以当我看到库洛洛走进病房,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没有嫌这里臭。
无论多么擅长隐藏自己感受的人都会有瞬间的破绽,库洛洛却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要么他已经对情感操控得炉火纯青,要么他打心眼里不在意这种异味。
我感觉,像是后者。
至少从梦中的库洛洛来看,他不是一个经常掩饰或者压抑自己情绪的人。虽然他很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但我觉得这只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叫他激动的事情。
我在他那张脸上看到过的情绪其实不少,有开心,茫然,烦恼,好奇……一般他对自己喜欢的东西和不喜欢的东西都直言不讳,也不吝啬于分享自己与他人不同(尤其是与我不同)的观点。
记得有一次谈到痛苦,我说人都是痛苦的,为什么,因为人都想变得幸福。这个目标中其实包含了两个小目标,一个是幸福,而另一个就是维持幸福。而第二个小目标,是不可能实现的。
弗洛伊德在《文明的不满》里说,最大的问题是,人对幸福的适应性很高。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长期持续下去,就会使人的感受阈值上升,于是沦为又一个“普通”体验。
但不幸和痛苦就不同了。人很容易就会感到痛苦。他把人不得不面对的痛苦分为三类,一是□□的必然衰亡,二是外界的冲击,三是他人。
难怪萨特会说,他人即地狱,是不是。
想想看,叔本华从另一个角度论述,痛苦为什么可以成为一个闭合的环——因为得不到的时候痛苦,得到了更空虚,于是新的欲望被催生,如此循环往复。
库洛洛当时问我的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痛苦和幸福,哪一种更可怕?”
是啊,如果说,维持幸福的状态导致的必将是无尽的痛苦,那么维持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如果幸福是感受的逐渐缺失,那痛苦是否是对感官的加强呢?
从实用的角度来看,一直幸福的人很容易突然变得非常不幸,但一直痛苦的人不太容易突然变得非常痛苦。但我觉得这就好像在问得到后失去更痛苦,还是一开始就不曾拥有更痛苦一样,没有什么意义。
你说是格里高尔更不幸,还是哈姆雷特更不幸?至少我是无法判别的。
但仔细想来,两者的终点其实是一致的,那就是麻木。
我知道说痛苦比幸福更幸福不过是一种诡辩,但我有时抵御不了这种诱惑。我知道有的时候人会错把痛苦当做快乐,或者因为体会到疼痛而快乐,但我不是。
如果有人问我,□□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痛苦,我宁愿选择哪个,那么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选择后者。
精神上的痛苦我可以给它穿上华丽的外衣,让它变成一种自虐式的快乐(不知道你们读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日记》,我想到的场景和那里面的类似);但□□的痛苦,却无论如何都回避不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会习惯,你不会习惯,你不会习惯的。
有时我会想象,医生拿着手术刀,把我的头盖骨掀开,切除痛觉神经,然后就不疼了。
好在物理上的疼痛有很多控制手段,我们可以用吗啡,也可以用杜冷丁,但这些东西吃多了,也会产生耐药性。
扯远了,我说这些其实主要是想说,库洛洛的看法明显和我不一样,他不认为人都是痛苦的。
但他没说他这么想的理由,我感觉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或者他觉得把“我就不痛苦”这句话说出口显得太傻了,所以就什么都没说。
库洛洛的速度很快,现在约是冬季,我只穿了一层单薄的病号服,还没穿裤子,冷风刮过,感觉一阵生疼。
但意外地,这种疼痛却令我心生喜悦。
外面的空气冷冽而清新,吸进去感觉肺泡都像被薄薄的刀片刮过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呼吸室外的空气,似乎还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不,也许不能说是第一次吧。
库洛洛把我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普通民宅的屋子,一室一厅,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客厅和卧室显得有些杂乱,到处都是书、手稿,和类似古董的小玩意。
我想,这是不是就是库洛洛平时住的地方。
我不会把这个地方称为他的“家”。因为这里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巨大的储物室,好像主人把所有有用的、没用的、感兴趣、不感兴趣的东西都随手乱丢在四处,而我是这众多物品之中的新晋客人。
他把我放在了床上,右手轻轻放在我的脖子上,上下稍微用力捏了几下。
“声带退化吗?”他说,歪了歪头。
那样子看起来像一个捡到畸形小老鼠的小学男生,好奇地拿木棍子戳了一戳。
“真可惜。”他叹了一口气。
然而我听不出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惋惜,但看样子,他并没有很失望,也许新奇的成分略多一些。
这个屋子我很满意,我想,作为我未来的棺材,作为我最后的墓地。
我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