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下一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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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水回来的何初荠，离着老远就看见一个小人在自己牛车前转悠，除了小石头那小屁孩还能是谁，他递过来一个小包袱，昂起脸“喏！锦瑟姊姊给你的。”
何初荠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小石头“得得”的上前一步来：“你好生没礼貌，竟不言谢。”何初荠缓缓道：“我名初荠，小儿随意呼喝，无礼在先，我何必以礼相待。”
这番话说来理直气壮，小家伙无法反驳，嘟起嘴，何初荠自顾自走向牛车，不再正眼看他：“小儿何名？”
小石头大概觉得他的名字连普通也算不上，简直就是随意了，有点不好意思，低声嘟囔道：“初荠姊姊，大家唤我小石头。”他称初荠为姐姐，说明对她莫名的敌意消失了。
小孩子天真烂漫，气氛一活跃，没一会功夫叽哩哇啦一堆闲话，最后何初荠只有以梳洗为由，才将他撵走了。
从小石头方才的话中，何初荠过滤出一些信息，钟氏祖上钟仪被楚王封郧，历代均任乐尹一职，钟离今年十五岁已获封此官职。今年春分他率最好的乐官和舞姬去巴蜀之地采风，如今已是大暑，一行人返程，回国为十月的秋祭月舞排演。
锦瑟送过来一套棉布衣裳还有一点伤药，何初荠扯起车门两边的细绳将车帘拴紧，手脚麻利地就着木盆擦洗身体，将上衣下裳穿戴整齐，处理了河中山石带来的伤。趁着天还亮着，又从冲锋衣口袋掏了一点黑泥，就着盆里的水当镜子，把整张面孔，脖子和小臂涂黑。
何初荠今日被发现时，一直蓬头垢面，无人知道真容，这乱世，年轻貌美的又无宗室的女子，便如飘零的浮萍，为防不测，还是把本来面目遮掉好。
没过一会，太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岸边空旷处，燃起熊熊的火把，乐尹、乐师和歌舞姬们正在享用晚餐，酒肉飘香。
而昏暗的牛车旁边，仆妇们在给自己开饭，不管是野草，大米，高梁，还是青豆，都一股脑儿扔到陶罐里煮着。这个时代高贵低贱的等级观念是森严的，她们没有资格出现在晚宴场合，也没有钱财购买铜鼎，只能用便宜的陶罐。
众仆妇看见何初荠清洗完后仍是一个面色黝黑，毫不起眼的少女，顿时没了议论她的兴致，只随手递给她一碗杂烩。
何初荠便跟她们一样围锅而坐，端着青中带黄的大杂烩，静静地听她们闲聊，不时插嘴问上两句，努力收集着有用的信息。
妇人们说现在蜀国境内，发现她的这条河叫曲水，何初荠暗暗估摸着，自己从湖里出来连所在地理位置都变了，现在在四川与云南交界的地段，回到郢都要走一个多月。
长路漫漫，自己必须得多表现表现，让钟离等人觉得她有用，日子才会好过些。
夜深了，大家回马车、牛车中歇息，何初荠躺在车里的草席上，本以为会是个是无眠夜，不想片刻辗转后，累极的她便沉沉地入睡了。
时间悄悄地过去，黎明的几缕曙光划破了天幕。
第二日，何初荠被附近牛车早起的仆妇们吵醒，随便吃了点早饭，一个腾跃跳上了竹简车，把车厢里的近一半的竹简搬到车辕处去晒，随后车队“吱呀吱呀”的上路了。
忙到日正当中，开始分发干粮和水，何初荠折返车中翻看竹简，一捆方志上记载着，当今天下共宗，地位最高的是周朝天子，他分封各地的诸侯，分为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不过随着周王室的衰落，各封地主开始称王，这些爵位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例如，楚国国主曾经被周天子封子爵，在周桓王林十六年，国君熊通直接称王，号楚武王。
楚在面积上是当世第一大国，国力最为强盛是魏，齐、秦、燕、韩、赵亦各据一方，真的是战乱不断的战国时期，国无宁日，土无定主，又该如何安身立命呢？何初荠首先想隐居山林，但很快又被她否决了，没油没盐，缺医少药，野兽出没，即便户外经验丰富，也不可能长保平安。那么是做一位贩夫走卒，还是依赖大家氏族而活呢？
何初荠知道急于一时反而理不出头绪来，暂将问题押后考虑，又饱食了两碗大杂烩。
她花了一周时间暴晒所有简册以驱潮，晒好后挑出其中残损古旧的，用细麻绳重新编系，这些书简应当是钟离从各地为楚王收集而来，所涉甚广也甚杂，直接套用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显然过于笼统，于是何初荠设了八类：诗类、乐类、地理类、农家类、医家类、天文历法类、占卜命书类和杂类，打算每分好一册书简，便将其名添在其所属类目里面。
判别类目需通读全文，这些文字，属篆书最为公整好辨认，楚国文字带有“蝌蚪文”的特征，巴蜀带有“鸟虫书”笔势，起初何初荠只能辨识十之七八，读得多了，也能通识。
这些简牍虽沉重，但每册字数不多，短的就百余字，长的也不过千字，即便通读一遍，也花不了多久时间，遇到一些木牍、竹简年代因为久了，墨迹湮没，其上的文字何初荠便用毛笔重新描上一遍，这些活儿总共二十来天就能做完。
她索性挑出格外感兴趣的竹简，细细研读，一日翻到一本巫医残简，记载了止血、消炎药物，这个年代外伤患者多死于感染，消炎药物极为罕见，她当下就记在脑海中。
过了半个月，赵叟叩何初荠车辕，静静打量了车厢内已晒完加固、分类有序的简牍，流露出满意和一点讶异的神色，吩咐小石头以后每餐送饭给她，饮食等同于坐马车的贵人，然后行了个恭敬的拱手礼。
何初荠一笑，这个时代，受身份地位的限制，只有皇孙贵胄、世家子弟才有可能系统地识文学字，女子勉强能识几个字便算做有才，赵叟见何初荠不仅识字，还能识全多国文字，便敬重于她，拿贵人之礼以待。
小石头一脸喜色，替何初荠高兴终于不用吃大杂烩了，她的日子确实好过许多，一天有一餐吃得上肉了，也有人送烧好的水来喝，再也不用喝凉水。她开始每天早上晨跑，想着将体能调节到最佳状态，以后遇到危险才有可能自保。
每次跑完步后，何初荠就四下搜寻可用药草，因为大学选修过一个学期的中医药，所以也能认出一些中草药来，无奈只不过简册中所载太过简单，有一些样貌类似的实在分辨不出，只好都拿回牛车，在小麻雀身上反复试验，找出效果最好的草药配方，终于做出一包效果尚可的外伤药粉，内服的依然有一两味草药拿不准，最后直接捣碎了晒干，也包起来，都装到一个防水的皮质囊中，然后抬腿下车去透透气。
月已初上，晚风清凉，何初荠迈步走到附近树林里，挑选一个迎风的位置，坐于石上。不远处驻扎地正在进行晚宴，乐师演奏助兴，这个时代，钟鼓之音，只有帝王诸侯才可以听到，而丝竹之音，如琴瑟笙芋类的，也只有大夫阶层的人才可以听到，要不是钟离这一队人大多都是乐师，她也没机会听到丝竹乐声。
听着听着，何初荠想起了一首时常听的古风歌，不由哼唱起来：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北星遥远与之呼应。
再为你取出这把桐木琴，我又弹到如此用心。
为我解开脚腕枷锁的那个你，哼着陌生乡音走在宫闱里。
我为君王抚琴时转头看到你，弦声中深藏初遇的情绪。
…… ……”
歌至一半，草地上响起极轻的脚步声，何初荠头一扭，看到身后侧五米开外，立着一个颀长俊挺的少年，心下不免有些慌乱，是钟离！他不是应该在宴席上吗？他什么时候来的？他身为乐尹精通音律，这首歌不符合当地唱法，他听出古怪了没有？会不会怀疑自己的来历？
月光下，钟离的双眸如星辰般闪亮，不疾不徐的问“此曲何处听来？” 何初荠压下各种念头，低头答“初荠流落在外，偶记的山野之音。”
“所唱之词，何意？”钟离声音中依旧不带任何情绪。“此词是讲，有一琴师落难被俘，幸得宫中同乡顾怜，两人间生情愫，后来琴师得君王释放回归故里，然而爱人却无法离开宫中，两人只好不得已分离。”
钟离静如水的眼中添了一抹兴趣，“来人，焚香摆琴。”左右摆好了软榻，几案和古琴，被他挥退，只剩何初荠与他二人。香炉里的紫烟袅绕，钟离端坐的身形如梦似幻，那一曲《琴师》的旋律从琴弦上缓缓倾泻而出，如行云，如流水，韵声飘远，徐徐铺泄满天。
何初荠心中赞叹，不亏是一国舞乐之首，只听过一遍，便可如此传神的弹出。一曲终了，钟离打量何初荠一会，颇有感悟似地说：“我祖先钟仪，亦在晋国经历了类似之事，空有技艺没有依仗，往往身不由己。”
何初荠听他口气中透着自怜之意，立刻道：“公子天生富贵，得苍天庇护，必会诸事如意，何必喟叹伤怀。”
钟离突然笑了笑，这一笑当真如霁月初开，旭日破雾，何初荠望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阵微妙的悸动与欢喜，不约而同地跟着笑了起来。
但轻松的感觉转瞬既逝，钟离又恢复到平日那副阴晴难测的样子，冷冷道“你真是能言善道。”何初荠拿不准他言下何意，低头不语间，钟离背手，自顾自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月下一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