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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Chapter 10 在提力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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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费艾诺还很年轻,日常沉迷于他的锻造室。
当然,他现在也非常年轻,虽然早就有七个成年儿子,但是托伊露维塔的福,面貌还是后来的次生子中的青年的模样。
不过那时候,他的光芒更加无人可及,在提力安,所有精灵都只能淹没在他的阴影中。
不管是当时已经出名的,还是在之后会大放异彩的,比如芬国昐。
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这位光之精灵,火之魂魄,提力安最耀眼的明珠,并不是那么热爱交际,不像他金发的三弟那样。
比起一些无用的社交(他自己所言),芬威之子库茹芬威·费雅纳罗更喜欢整日沉浸在他自己的地盘里。
关于这一点大多数精灵,甚至维拉,都未有任何意见,因为,众所周知,从这神奇的工匠的锻造室里出来的那些东西,当真是件件让人惊叹。
但也有少部分人例外,比如诺多族的二王子。
这一日,费艾诺正在他自己的锻造室里继续他未完成的工作,听到有精灵唤他“兄长”,他一侧头,就看到一个青年走进来了。
他穿着蓝银双色的衣裳,头戴银质额饰,生得高大挺拔,面容俊美,深邃的灰眼与淡色的唇带着一种奇异的清冽与沉静的气质。
他的异母兄弟中年长的那一个——诺洛芬威·阿拉卡诺。
“兄长,父亲让我送一封信。”他不卑不亢,将一封该有至高王印章的信函递给了他,“我母亲的生日宴会,他们特别邀请你。”
费艾诺接过信,习惯性地皱眉。
这类信件他早已收到过很多次,却一次都没打开过。
不过这次有些不同,他们居然让诺洛芬威亲自来送。
费艾诺猜想这背后的缘故,后来突然想到,这一年茵迪丝的生日,听说好像有什么铸器师团队会从海港那边过来,父亲芬威好像允诺了他们给他们一个见识提力安最伟大工匠的造物的机会,按照一般推断,这种场合,若是工匠本人出场,再与那些团队成员来个什么切磋,搞个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之类的活动,才会让宴会的氛围达到最高潮吧。
所以父亲才会特地让他的半种弟弟过来,怎么,难道他还指望着他能对他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同?
笑话!
费艾诺打开信笺,瞟了一眼,神色随即便沉了下来。
父亲只怕还在想着缓和的机会?这样的措辞,这样的小心翼翼。
那种带着安抚的,小心翼翼的,时刻留心着他的心情的神色……
到底是出于对什么东西的亏欠和怜悯?
费艾诺攥紧了薄薄的信笺,沉默不语。
整个提力安,大概已经没有人会记得王后迷瑞尔了。
她是不是就是一个名字?只有他每日怀念一遍的一个符号?
他们为茵迪丝庆祝生日,将她在宴会上的打扮与举止引为风尚,真心实意地热爱她的儿子们。
但是对迷瑞尔……他年年去那个不只是他一个人知晓的地方。
绝大部分时候他只是静坐与缅怀,在脑海中挖掘为数不多的,而且渐渐被时光消磨去的记忆。
有时候他会带一支长笛,可无论什么时候,陪伴他的都只有飞鸟。
他闭了闭眼,说:“知道了。你可以出去了。”
芬国昐看着他手中的纸团,又看了看兄长的身影。
芬威长子生得高大清俊,不喜繁文缛节,此刻正穿着一身简单的深灰色单衣,衣袖挽到肘部,手上带着保护用的特质手套,因为在工作的缘故,他连额饰也没带,漆黑的头发就用了根麻绳随意在脑后扎起来,露出饱满光洁的额,修长入鬓的眉,与深邃绝美的眼,那张神色冷淡的脸越发显得夺目至极。
只是,除了芬威和他的造物,这座城里他大概不会再对任何东西给予看重一眼吧。
周围明明温度极高,不知怎么的,芬国昐突然涌起一阵寒冷的感觉。
“你会去吗,兄长?”他忍不住问。
“跟你有什么关系?”费艾诺冷睨他一眼。
“父亲希望你去。”芬国昐说,他看到他的脸,就觉得有种难言的情感在他心底涌动着,“我也希望你去。”
这句话刚一出口,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
“你,你又算什么东西?”费艾诺嗤笑,“半种,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要为了迁就你的心意去参加什么该死的宴会?”
芬国昐将他目中那厌恶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库茹芬威厌恶母亲茵迪丝与父亲的结合,他也厌恶他与的出生,他的长大,更厌恶他眼下送来这封信。
芬威次子握了握拳:“我不是强迫你,这是我的心里话。不仅仅是我,事实上,大家都希望你去。”
他知道从前茵迪丝与芬威也向他发过不少次邀请,但是他一次都没有接受过。
这次父亲找来他,他也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兄长的轻蔑与傲慢显然一如既往。
“那又如何?”费艾诺觉得今天与他说的话够多了,“你给我出去,这儿没你的事。”
“你难道就只想这个东西不想别的吗?库茹芬威,你到底要用这种姿态表达你的抗拒到什么时候?”
“迷瑞尔夫人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接受?””芬国昐不能忍受了,“你为什么要一直这样。我母亲有哪里不好,哪里对不起你?她至少为父亲带去了快乐!她不会让父亲忧虑,也不会让他悲伤,是她拯救了他!”
“你给我住口!”费艾诺骤然转身,眼眸里射出摄人的寒光,“你以为你是在对谁说话,半种?”
“对我的兄长!”然而温和的芬威次子这回寸步不让,“要怎样你才能明白。它们是死的,我们才是活的。”
“我们是你的家人,库茹芬威,你没法否定这个!”
那一刻,他兄长的神色真的可怕极了。
他是侧身睨着他的,手中的长条金属有一大半浸在那滚烫耀眼的炉火中,那一刻他当真以为库茹芬威会杀了他。
但是他没有。
他的兄长转过身,将那烧得赤红的金属放到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冷水之中。一股白焰在锻造室燃烧了起来,随即腾出了一股白烟。
随着那把长剑渐渐露出清冷的光泽,他看到火之魂魄的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他的注意力好像就尽数集中在它身上了。
连芬国昐都不能把目光从它上面移开。
那是一把上顶的长剑,有着微宽的,极其流畅的剑身,剑刃闪耀犹如寒冷的星芒,是任何晶石都无法比拟的美丽。芬国昐无法想象,若是配以相宜的剑鞘,当它于黑暗中出鞘的那一刻,该是何等的惊艳。
这一刻芬国昐后悔他说它们是死的,他的兄长显然在这些造物上面倾注了自己的心,他被它迷住了。
费艾诺对自己的这一件造物颇为满意。
“我叫它寒星·凛吉尔,它可以和纳瑞尔凑成一对。不及它锋利,却很适合砍和劈。”他弹了弹剑身,然而随即他注意到锻造室中站立的精灵并非他的助手,而是半种兄弟,表情立即就冷了下来:“算了,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今天心情不错,不与你计较。你滚吧,不要再来惹我。”
然而芬国昐的目光凝在了凛吉尔上面,对他的驱逐令充耳不闻:“我早就开始学剑了,兄长。”
费艾诺道:“那又怎样?”
芬国昐转向他,沉默片刻,鼓足了勇气:“或许,我能帮你试试剑。”
芬威长子有些意外。
试剑是他自己的一个习惯。每打造一件兵器,他都会先让精灵试着用一下,看看是否完美,若不是,则回炉重造。
这个步骤从前是由他的一个助手来完成的,那是个提力安有名的兵器大师与用剑高手,不过他最近结婚了,所以很少过来。
费艾诺起初张口便想拒绝,但随即反应过来半种说得没错。
平心而论,芬国昐很合适,至少比他自己要合适。
他的半种兄弟生着宽肩窄腰大长腿,肩背与手臂的力量非常出色,更重要的是,他本就是惯用这一类长剑的。
于是费艾诺脱下了手套,对芬国昐道:“去练剑室。”
至高王长子的练剑室离他的锻造室不远,因为当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除了锻造或者是玩音乐,也会去练习一下剑术,虽然他这些年真正能用上它的时候极少。
费艾诺抱着双臂在一旁看着场中的精灵。
凛吉尔与他配合得相当默契,精灵或砍,或劈,都极其克制,沉着。他将袖子挽了起来,同时也将长发如他一般扎起,比任何人都更像是阿米尔的徒弟。
阿米尔是芬国昐的剑术老师,以沉稳严谨的剑术风格而出名,在更早一些的时候,他也是费艾诺的启蒙老师。
可是费艾诺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喜欢这种剑术了。
他追求快,准,狠,喜欢用剑刺,削,而非劈,砍。
阿米尔并不赞同他这种方式,觉得过于危险。因为它更多的是以依靠精巧取胜,而非以力量给敌人重创。
剑术大师认为,若到了生死相搏之际,依靠这种剑术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一击致命,要么,死于分毫无损的敌人之手。
费艾诺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如果真是面对生死大敌,单纯给予其创伤而非了结其性命,那简直与不出手没有任何区别,而老师所担忧之处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只要在出手之前便将每一个角度都谋划好,将每种可能的偏差都计算在内,出手的时候便会一击必杀,没有第二种可能,那是他喜欢的美感。
因着这种理念上的不合,很早之前,费艾诺便已经不在阿米尔那里学习。
但是芬国昐不同。
他天生便是适合走阿米尔那条路的精灵,基本功极其扎实,依靠自己的力量与敌人进行长久的搏斗,一点点地对对方造成创伤,一招一式都大气沉稳,有王族之风,是力与美的完美结合体。
有的时候费艾诺会想如果他不是芬威家的儿子,其实很适合去做那些护卫长,他年纪轻轻,身上便有了与之相仿的特质,稳重,明智,又懂得权衡。
当然,那也是因为那时候他还没机会领教他在某些时刻的疯狂。
场中的芬国昐已经试了数十招,正在用手指轻弹凛吉尔的剑身,倾听它发出来的清脆悠响。
费艾诺走过去问:“如何?”
“相当完美。”芬国昐说,“不过,毕竟不是真实对战,我不知道那时候会怎样?”
他表达得含蓄,几乎叫人听不出他真正的意思,然而费艾诺沉默片刻:“你是想和纳瑞尔试试?”
他在凛吉尔身上到底花了多少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对抗之中,除了精灵的能力之外,武器本身的优劣也是影响战果的重要因素。而在这个级别的长剑当中,全提力安只怕只有纳瑞尔可与之相媲美——那是他成年日为自己打造的,倾注了相当多的心血。
芬国昐眨眨眼:“如果兄长愿意的话。”
费艾诺取来了纳瑞尔。
这并不是他将芬国昐真的看作了朋友或者兄弟,愿意与他进行友好的较量。而是因为他确实也想看看,他自己所造的这两柄绝世名器,到底谁更胜一筹。
当然,在内心深处,他清楚,他还想知道,启蒙先师所择的路,与他的道,究竟哪个更完美。阿米尔早已卸下王族剑师的职务,与妻子在阿门洲游历,眼下能够代表他那条路的确实只有他的半种兄弟。
那是芬国昐第一次见到他的兄长使用纳瑞尔。
他们互相执剑,向对方行礼之后,交锋立刻便开始了。
纳瑞尔之威令芬国昐惊讶,尤其当它被握在他兄长掌中的时候,当真是一剑快似一剑,既狠且厉,有如霹雳雷霆。
你若是不从一开始便全情投入,那便根本不会有任何喘息的余地,很快便会血溅当场,因为它的剑尖所指方向几乎全是要害。
那是种孤绝而狠辣的剑术,有的招数甚至根本就是拼着自伤八百的风险也要伤敌一千,执剑人根本不屑于折磨对手,或者仅仅造成简单的伤害,只要能够致对方于死地,他不在乎自己流了多少血。
那是与芬国昐所学完全不同的道。
纳瑞尔的剑尖数次从他的要害处闪过,如同凛吉尔也曾数次在劈向费艾诺的身体之前留了情。
许多招过去,他们额上开始渗出汗水,彼此却仍然毫发无伤。
然而,意外很快出现了。
那一招里纳瑞尔是精准地朝他的心脏刺过来的,而凛吉尔也已经劈向了费艾诺的腰部,
芬国昐不知想到了什么,整个上半身猛地向后缩了一下,左臂却向前伸。
费艾诺皱眉,要后撤已来不及,芬国昐的左手紧紧地抓住了纳瑞尔的剑刃。
芬威次子的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它们沿着纳瑞尔光滑的剑身,流向剑柄,或者低落在场中地板上,没有在剑刃上留下一星半点痕迹。
“你疯了吗。”费艾诺收了剑,面有愠色,“你抓它干什么,我又不是收不住!”
芬国昐动了动嘴唇,并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他的兄长并不是当真要在这里致他于死地,那一剑纳瑞尔是只会点在他衣服胸口的那枚宝石上的。但是芬国昐却不想这样的情况发生,他不想冒某种,只有他才知道的风险。
费艾诺带着他重新回到了锻造室,那里有个小隔间,里面有一张窄小的床榻和一些药品。
他有时会在那里休息,不慎受伤时也会在那里自己先行处理。
芬国昐坐到他的床榻上面,血液仍然在顺着他的手指向下流,有一些流到了休息室的地板上,还有几滴落在他银白色的靴面上。
费艾诺找出绷带,止血药,还有几颗药丸,一股脑将它们扔在了榻上。
芬国昐捧着左手,眼巴巴地望了他片刻:“哥哥,我一只手没办法自己包扎。”
费艾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然而他忍住了,低下身来,开始动手为芬国昐处理伤口。
年轻工匠的手遍布胼胝,与他的身份以及那张精致俊美的面孔极度不符合。当它偶尔蹭过了芬国昐的掌心皮肤的时候,后者立刻感到了一阵微妙的痒。
芬国昐垂眸,看着为自己上药的长兄。
他做事很专注,鸦眉斜飞,脸色玉白,长睫微微翘着,有种与他本身的气质截然相反的一种冰瓷冷雨一般的脆弱美感,然而,那长睫之下随着他的动作偶尔露出的几许眸光,又使得他像是隐藏在黑暗中的一头苍白俊美的野兽。
不知怎么的,芬国昐猛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急促了几分。脑袋里升起一个诡异的念头。
他想伸出手,摸摸库茹芬威的眼睛,还有他的睫毛。
“好了。”费艾诺站直身子,看着自己手指粘上的芬国昐的血,微微眯了眯眼。
芬国昐回过神,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包扎得极度完美的掌心,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凛吉尔!”
他好像把它忘在练剑室了。
然而费艾诺神色怪异地瞅了他一眼,努嘴示意他一旁的椅子,芬国昐这才发现,那寒星长剑正好端端地搁在上头呢。
他松了口气。
费艾诺瞅了他半晌,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他只是来送封信而已,结果却弄了一手伤,一身洁净的袍子也满是尘土,搞得灰头土脸的。这袍子他记得好像是半种某次生日时芬威送的,他喜欢得不行,常常穿着这件来见他。
那伤口有些深,如果不是他当时已经飞速撤了大半力道,当场就能见骨。
“你喜欢它?”
“嗯……嗯?”芬国昐抬头,疑惑地看着兄长。
然而费艾诺的目光已经停在了凛吉尔上:“给你了,算是伤了你的补偿。”
“啊?”
费艾诺皱了皱眉,略有些口是心非:“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呵,这样的一剑都挡不过……”
他走了出去。
片刻后,芬国昐回过神,有些欣喜地拿起凛吉尔,看了又看。
他得想办法,搞到一柄适合它的剑鞘,看样子,他的兄长是不太会为他打造的了……
想到他离去时的模样,芬国昐安静了片刻,从衣襟里掏出了一颗红晶石。
那石头小小个,色泽艳丽犹如鸽血,作为项链刚刚好,只是硬度远远比不上现在提力安流行佩戴的那些晶石——当然,那是因为它的制造者在当时远比现在年轻,他那时还是个少年。
这是他最喜欢的项链,带了许多年。他很珍惜它,就像刚刚在练剑室,他明明可以任由纳瑞尔抵在衣襟的宝石上,却选择用手抓住了它。他害怕万一,害怕纳瑞尔的锐气即便隔着布料也能毁了他的石头。
他始终记得那时尚且年幼的自己被还是少年的兄长从那头雄鹿的巨角下救下来时哭得声嘶力竭的模样。
他并不是害怕那头鹿,他只是看到了兄长胸前的伤口。鹿角挑破他的衣襟,刺进了他的胸膛,从那里漫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洁白的衣衫。
他那骄傲的兄长并未将那伤口当回事,却被他哭得头痛。
于是他将他抱上了小银马,又从自己的颈上解下自己做的项链系到了他的脖子上。
“你这个臭东西。”他就连安慰人时也像是在威胁,“这玩意儿就给你玩了,要是回到父亲跟前你还没停止哭泣的话,下一回再见到那头鹿我就要把你挂在它的角上,叫它带着你跑进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