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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   这世上想要对薛宁好的不只一个梁景。

      方逾明把薛宁从瑜州接回来时,就是想对弟弟好,再也不让弟弟受苦。

      他心中有愧疚,总以为是自己把弟弟的福气抢光了,不然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凭什么一个该在天上一个要在地下?

      后来,薛宁与旁人提起,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怨怼,反而于无意间露出几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庆幸,他说:“方逾明么?我跟他生下来就不一样,若当年被抱走的是他,他活不下去。”

      但这已是很久以后,而他刚到方府时,其实也闹过脾气。

      他记得清清楚楚,回浔州的路上,自称是他哥哥的少年笑着告诉他不用怕。他说方府上下都等着小宁回去呢,他们一直记挂着他,娘还把给他的东西都收在屋子里,不许别人乱碰……

      薛宁自幼流落在外,吃了不少亏,见过假意识过真心,骗过别人也被别人诓过,很是谨慎小心,从不肯轻信旁人。这回破天荒没有起疑心,想是不意被汹涌的善意温暖冲昏了头。

      到方家的前一夜,他梦见了秀才阿爹和阿娘。

      阿娘圆滚滚的肚子不见了,怀里抱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正与一旁的阿爹谈笑,三人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瞧不清楚面容。薛宁眼睁睁看着爹娘与弟弟越行越远,偏偏自己动都动不得。他急得眼泪都要流出来,哑着嗓子哭喊了数十声。说笑声戛然而止,在一阵可怖诡异的寂静后,背影顿住,缓慢僵滞地把头转过来。

      这回他看清了,那是三张漠然麻木的脸,没什么表情,死死盯着他的眼里尽是怨毒的愤怒与恨意。

      周遭黑茫茫看不到边,遽然惊醒的少年溺水得救般大口大口地喘息,剧烈起伏的胸口疼得仿佛被撕碎。他茫然地用手指摸上酸胀的眼角,那里干燥一片,同往常没有半分差别。

      他忽然记起来,从四岁那年,他就再也不会哭了。

      薛宁不敢再睡,只能睁着眼睛发呆,黑漆漆的房顶像要把人吞进去,他不禁试探着想,亲生爹娘也会像瑜州的阿娘一样,一边骂他一边教他怎么把那些骂他野种的孩子打得还不了嘴吗?

      他得乖一点儿,再乖一点儿,才不会也把他们惹生气。

      亲生爹娘果然不同瑜州的阿娘一般暴脾气。他们很温和,从不对他发火,也从不对他笑,连多余的眼神都不屑于给他,就仿佛,他真正是个与方家毫无干系的野孩子。

      逾明怕他难过,把他拉到那个攒放旧物的房里。

      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叠着许多崭新漂亮的小衣裳,还有小孩子玩的兔儿爷陶响球拨浪鼓。他们一件件拿出来,发现婴孩时的物什尤其多,一两岁的也有许多,三四岁渐少,五六岁只有零星几件,到了七八岁上,就完全没有了。

      想来方逾明也不曾细细翻找过箱中物什,见此情状难得慌了神,仓促地把东西胡乱收起来,结结巴巴安慰他道:“剩下的衣服我见过,一定是母亲放在处了,小宁,我见过那些……真的,我,我再去帮你找。”

      他不晓得,自己一扯谎时,话就说不利索,拙劣极了。

      薛宁垂着头不说话,过了好半晌,他默默将手里的布老虎放回箱子里,摇了摇头,抬起脸对着慌乱无措的哥哥笑道:“嗯,不用找了,我信你。”

      他笑得和路上听逾明说家中上下都念着他时一样,干净灿烂,看不出任何失望悲伤之色。不同的是,他这回没有再去追问爹娘会不会喜欢自己,如果喜欢又为何到现在才来寻他那样的傻话。

      逾明没说假话,方夫人确实记挂着他,只是可惜,那些单薄可怜的记挂想念,不过勉力撑过七八年岁月,到如今,早已散得干干净净。

      可从前既有关心爱护,那么他人回来了再多培养也不算太迟。到了夜间,薛宁想了又想,终于想通,又担心逾明再自责内疚,打算偷摸着去找他。

      他蹑手蹑脚避过值夜的下人,结果才一到卧房门口,就听着里面传出的训斥呼喝。

      门没关紧,还余个缝隙,他便趴在这一小条缝隙上,瞧见里头怒气冲冲的父亲和跪在地上低头不语的哥哥。

      “方逾明,如今你好本事,将我与你母亲的话当成耳旁风,竟敢一个人跑到瑜州把那个祸害接回来。”

      薛宁微微睁大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方成珅嘴里的祸害就是他。

      逾明向来沉稳有章,闻言难得沉不住气,低声驳道:“阿宁是我的同胞弟弟,是您的亲生儿子,不是祸害。”

      方成珅气急,又不舍得真对这个自己视为骄傲的大儿子动手,摔了手中茶盏恨声道:“他要害了你!要害了你啊!”

      “不会,”方逾明默了半晌,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阿宁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绝不会害我,也不会害了方家。”

      后来他们再说了什么,薛宁没有再听,他同什么也没发生过般转身回了院子,一路上仍静悄悄躲过所有下人侍从,不曾惊动任何人。

      逾明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终究抵不过方家众多亲族长辈,即便他再有心护住薛宁也不能。

      到了第二日,薛宁就被迁到府里最西头的小院,若非有要事,不能擅自出院,即便要出去,也必须戴上面具。

      面具拿木头雕的,不免粗陋,然而往脸上一戴,遮得严严实实,管你是人是鬼,在旁人眼里,都是张眉毛眼睛连在一块儿的木头脸。

      他在府中闲逛过几回,胆小的丫鬟险些把端着的瓷碗扔到他身上,来回几次,他便很少出去了。

      当年旧事也终于瞒不住,多多少少传到耳朵里。

      哪里是什么歹心的家仆偷了主人家的小少爷,那都是逾明唬他的谎话,他从生下来就没人要。

      双生子忌讳,尤其像方家这样的大氏族,家里更是决不允许两个一模一样的兄弟长大。不然往后祖产要交到谁手里,谁又分得清哥哥弟弟?若给了哥哥,两人不过前后脚出生,弟弟不服气该如何?若给了弟弟,哥哥生出妒忌充当弟弟又该如何?

      是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只留一个。至于剩下那个,掐死淹死百八十种法子,小小婴孩,生不出事。

      到了这一代,方家夫妇终究没能舍得,狠了狠心把弟弟送给瑜州的远亲养。亲戚与本族即便能打着也要快八竿子,横竖这辈子见不着面了,多给些钱财搪塞过去也就算了事。至于是否苛待,有无虐打,皆是后话,能够留他一命已算仁至义尽,是死是活再与自己没什么干系了。

      是以谁也没料到,那边儿的远亲恰好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混账,他们又恰好请了个穷苦秀才给家里孩子教书,好心的秀才又恰好撞见他们要把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儿扔到河里去。

      秀才把孩子讨回去当亲生的养,养到四五岁却碰上兵乱连家都给抄了,所幸孩子还活着,自个儿跌跌撞撞长成个小少年,本以为这辈子能平平淡淡那么过去,结果同胞哥哥得知真相后不顾长辈劝阻,又给他接回到把他扔出来的家里。

      绕了那么一大遭,细细算下来,谁也没错,又似乎谁都有错。

      而薛宁的错,不知到底是错在哥哥摔下悬崖后心生歹念欺瞒众人想要取而代之,还是错在那个午后,没能遏制住自己对所谓温暖爱意的渴望,问都不问,就欣喜急迫地跟着想要带他走哥哥一起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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