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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梁景那日仿佛早有预感,到了夜里怎么也睡不踏实。

      果不其然,夜刚过半,她听得外面阵阵骚乱,睡意顿消。随侍的小桃打探一番跑回来同她讲,大少爷的院子里出了事。

      她脑中嗡然作响,急急披了衣服就往东院赶,心道万万不要是逾明哥哥的病情又出了什么岔子。大约她的祈愿被月神娘娘听见,逾明哥哥果然没有什么事。

      作为偿愿的回报,有事的是她。

      她稀里糊涂莫名其妙就被薛宁拿来当作要挟,惊愕茫然过后,若说不愤怒生气才是天大的谎话。

      可她这个人,向来性子都使得很有余地,这回被气急才将从前留一分的余地只留了半分。饶是就在这半分余地里,她也颇敏锐地察觉出眼前总爱捉弄调笑她的人不对劲,很不对劲。不论是他异常惨败的病容,还是虚浮不稳的身形,皆刺眼得厉害,连嘴角牵强嘲讽的笑意,都像在扯住人心尖使劲往外揪。

      她甚至开始疑惑,为什么柳芸会那么怕他,为什么方成珅又会同瞪仇人般瞪着他。难道他们没看出来,其实他很难过吗?这个人,明明连头发丝都在讲他想要讨得旁人一点在意啊。

      可众人瞧着他,仍旧像在瞧什么十恶不赦的恶鬼豺狼,其中恐惧嫌恶,毫不避讳。

      梁景先前攒在胸腔的一股气,霎时间消散了一半儿。

      但骨气还是有的,即便再可怜他再同情他再想把他抱在怀里像摸兔子一样顺他的毛,也不能有半点显露,她们小姑娘家家,最紧要的就是矜持。

      这点儿故作出来的矜持,勉强撑了一日,在第三日傍晚碰见廊上踉跄着要摔倒的人影时,终于没出息地散尽了。

      薛宁自接连几场的应酬中脱身,被人灌酒灌得险些吐死在湖上的船舫。他求仁得仁,想要方家半数产业,方成珅便如约交给他,拿到手里掂量两番,才晓得他要来的不过是最无用最琐碎最费工夫最吃力不讨好的那几处,连往来伙伴也与方家极不对付,是从前只在万不得已时才肯让方逾明出面周旋应付的一群人。

      众人不晓得其中纠葛,当他依旧是端方自持的方家大少爷,好容易逮着机会戏弄报复,怎么肯轻易放过?

      他被灌得醉醺醺浑身酒气,仍要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撑到宴席散尽才攥着心口倒伏在桌上,回府时更是吐了一路,到最后酸水都呕不出来,一双眼睛憋得通红,阴鸷瘆人,更是惹得仆从小厮纷纷避开他走。

      进府以后往西走,拐两个回廊,再穿一个月门,之后……之后该怎么走,薛宁摇摇头,将掌根抵在窒闷无力的心口死命按了按,终于拾回几分清明,紧接而来的是不断上涌的腥气与闷痛。

      他倚着柱子费力喘息,脚下却似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好容易迈出一步,额角乍然爆开一阵疼痛,头晕目眩间,软绵绵的身子晃了晃,就要往身侧的水潭子栽。

      正是天凉时节,湖水寒冷刺骨,这么往下走一趟,即使福深命大淹不死,也能冻个够呛减上几年寿。薛宁混沌的神思被冷风吹成浆糊,快掉下去时还拧着双长眉郑重认真地思忖自己一会儿该不该再爬上来。

      他觉得,这么死了还挺干净。

      偏偏有人不想让他死得那么干净。

      拽他的力气怪大,生生给他拽倒在地。显然想要救他的这个好心人其实很娇弱,还有点儿笨拙,使出一番吃奶力气后,反倒把自己绊了个趔趄仰着脖子往后倒,他认命般叹了口气,把人揽在怀里自个儿垫在下头被砸得心口生疼。

      梁景趴在薛宁身上,后脑被一只大手牢牢护着,稍稍撑起身,那只手便卸下力气松开,她十分无措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二人现下是怎样一番形容。

      容易脸红这个毛病于小女儿家来讲很寻常,梁蓁蓁的毛病在于她无论何时都要脸红,即便趴在一个险些被她摔得背过气去的醉鬼身上,耳尖脖颈也要泛出抹了胭脂似的红霞。

      在此境况下,很不合时宜,很不成体统,很要命,当然,要的是薛宁的命。

      她还是个小姑娘,骨架都没长开,没多少份量,是以她手忙脚乱爬起来拍着薛宁的脸叫他时,并不觉得他皱着眉头很痛苦的神情是自己砸出来的。

      他从发梢到衣角都跟在酒坛子里浸过一样,酒气冲得她直发晕,梁景皱着鼻子将那人惨白的面颊拍得通红,紧闭的眼睫才抖了抖掀开条缝。

      薛宁发出声极低的闷哼,看不大清眼前情状,怔了好一会儿,终于认出正费力搬弄着把他扶起来的人是谁,坐都没坐稳,就弯起眼睛喊:“小雀儿。”

      梁景气结,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字一句道:“薛宁,我是梁景,梁——景——”

      薛宁很是无辜地瞧着她,明显最后那点儿清醒都教她这一下给砸没了,醉得不分南北,难为他还能张嘴说话认人。

      他愣了一会儿,盯着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梁景就是蓁蓁。”

      这话倒是没错,小姑娘闻言点头道:“是,我是梁景,也是梁蓁蓁。”

      薛宁听她这样说,仿佛看学堂里不会认字的小童般瞥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耐心教道:“蓁蓁就是小雀儿。”

      梁景:“……”

      罢了罢了,她宽宏大量理智善良,不和醉鬼一般见识。

      她认命地要把人拽起来,薛宁却坐得东倒西歪耍赖不肯由她动作,委屈巴巴地同她告状:“小雀儿,我疼……”

      他病容憔悴,即便醉成这样脸色也白得可怕,梁景心下一惊,生怕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急忙问道:“哪里疼?是先前的伤么?”

      薛宁不说话了,他愣怔怔看着她,眸底混沌湿润,面上竟毫无防备地露出迷茫懵懂之色,仿佛并未料到她真会有回应。

      良久,他反应过来,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犹豫着把手掌伸到她面前摊开,露出掌心剐蹭的一小块擦伤,呐呐道:“这里,疼。”

      伤口又小又浅,不过蹭破块儿油皮,梁景被他闹得哭笑不得,只得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同一个被酒泡坏了脑子的人生气,捉过他的手,作势在他掌心轻轻吹了吹。

      被她抓住的手指略瑟缩一下,她疑惑地抬头去看,男人垂着眼睛看不出情绪,因天色太暗,面容也有些模糊了。

      她却兀地想到,先前他扮作方逾明时,一时兴起要替她作小像的旧事。

      他诓她坐了小半个时辰,又是磨墨又是洗笔好大一番排场,结果等她揉着酸麻的脖颈过去看时,险些没气得打跌。

      纸上哪里是她,连人像都不算,分明是只圆滚滚的燕雀。

      小雀通身雪白,歪着脑袋站在枝头,唯有嘴角、颈窝、尾羽处一点儿嫩黄,还煞有其事的围了圈蓬松绒毛,倒很可爱。

      可哪个姑娘家被男子比作鸟禽,即使是天底下顶可爱顶讨喜的鸟禽,想必都不会多么开心。

      薛宁却故意将画纸往她脸旁一比,“挺像的么,胖滚滚可爱极了。”

      梁景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手腕子都细得两根手指就能环过来,哪里就肥滚滚了?可那小雀灵动娇憨,倒真同她有些像,且越看越像,羞得她把画纸抢过来折在柜子底下不许别人瞧。

      方夫人听了以后,把她搂在怀里指着儿子笑骂:“明儿,不许拿你蓁蓁妹妹寻开心。”

      薛宁将一筷子剃了刺的鱼肉夹到母亲碗里,状似无意般提起:“听闻李家的小儿子请他母亲来府里说了许多不着调的话,”他顿了顿,抬眼扫过红透了脸的小姑娘,“我倒觉得,蓁蓁现下年纪还小,让我捧在手心多做几年小雀儿也没什么所谓。”

      被点了名的梁景垂头喝汤,快把脸埋进碗里。倒是柳芸未料到向来正经老成的儿子会说出这番话,眼中不禁生出促狭笑意,面上愉悦更甚。

      那时的玩笑话,她转念间忘掉,并未想过薛宁会记到现在。

      心口最软的那块儿微微塌陷,怔忪间,她抓着的手掌动了动。坐在地上的薛宁不知何时已抬起头,眼神涣散黯淡,疲累极了的模样,仍执拗地想要开口,说出的话颠三倒四,吐字都不清楚。

      “小雀儿,明日记得来陪我。”

      他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分明极畏怯害怕,口中却不依不饶地作出要挟:“你若不来,我可就不救你的逾明哥哥了。”

      “……”

      幼稚又嘴欠,干脆扔在地上任他自生自灭好了

      梁景泄愤般捏了捏薛宁的手,恨恨上前将他虚软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小声抱怨道:“不救便不救,当谁会怕?又不是我求你来救。”

      连自己想要救哥哥都不敢承认,拿她一个才及笄的小丫头当挡箭牌,可真出息。

      她撑着站起来,撇了撇嘴:“想要我陪就直说,做什么装凶?难不成好好儿说我就不会应你么?”

      真是,搞得她好像多狠心无情似的,分明,分明她还挺想对他好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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