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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其实薛宁自小就不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

      他还是个小小婴孩时,就常爱在夜里哭闹。必得是梆子敲过三更,房里黑漆漆什么也瞧不见了,他便卯足了劲儿哇的哭出声来,嚎得跟被谁掐住脖子一样,扰得人脑仁儿疼。

      他们家穷得揭不开锅,阿爹是个连年落第的秀才,温吞木讷没什么出息,偏阿娘是个屠户家的女儿,最泼辣凶悍,不怎么看得上自家相公,更遑论被自己家相公抱回来的小崽子。

      她省吃俭用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银钱,连盒最便宜的口脂都舍不得买,哪来的闲钱多养个吃奶的小娃娃。

      不养,不要,哪儿来的扔哪儿去,小孩子都皮得跟猴似的,别惹到跟前来碍眼。

      薛秀才搓着手结巴半天,急得脖子都红了,平日里满口的之乎者也仁义礼信这会儿全卡在嗓子眼,最后苦着脸把怀里的婴孩往前一举:“你瞧瞧,长得俊呢,若送回去,又该让人给饿死了,多可怜……”

      妇人听了翻个白眼,把手里的针线活往桌上一扔拍了拍手问:“这世道,谁不可怜?用你发好心?”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朝那个小包裹瞥了一眼,里面露出张可怜兮兮的小脸,倒真白白嫩嫩怪好看,只是哭得满脸是泪,一下一下打着哭嗝,声音哼哼唧唧弱得像只被人扔在雪地里的猫崽子。得,她最不可怜,活该养两个活祖宗。

      所以你瞧,世上还真有从小就会说谎耍赖的人精。

      像是明白自己不会再被扔掉,刚来时委屈乖巧的婴孩渐渐开始显露出来自己混世魔王的本性。

      白日里阿爹舍下面子跑去邻里讨的奶羹一口不吃,喂了就吐出来,徒然浪费掉。到了晚上,却跟讨命一样的干嚎,恼得阿娘一面恨不能把他揍一顿扔出去,一面又要耐下性子抱着他哄。第二日夫妻两个再去给邻里赔罪,反复解释自己绝不是在夜里又虐打孩子了。

      养到两三岁能下地了,也皮实了,阿娘这才把攒了快三年的脾气全使出来。不好好吃饭要揍,不乖乖睡觉要揍,连话说不清都要揍……揍是真揍,胳膊拧得发青,还不让孩子哭,一哭揍得更厉害。

      “好好的男孩子,少学你爹那身酸臭书生气,背挺直,别打晃,哭什么哭,再哭晚上没饭吃!”

      小薛宁憋得一包泪含在眼眶里晃啊晃,腿站得发抖,还嘴硬,小声抱怨:“母老虎……”

      手里拿着掸子的妇人听见了,眉毛都竖起来,撸起袖子朝他身上使劲儿招呼:“小崽子你说什么?毛都没长齐,现在连老娘都敢骂?老娘好吃好喝供着你,你这个小没良心的,真是来家里讨债!”

      小孩儿被打得直抽气,正跳着脚躲,侧眼看到教书回来的男人迈进院子,于是嗷的一嗓子跌跌撞撞扑到男人大腿上,哭着叫阿爹。

      秀才阿爹老远就听见自家孩子要喊破喉咙的哭声,刚进来就被扑了个正着,再抬眼看见娘子怒气冲冲一张脸,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俯身把搂着自己大腿不肯撒手的小不点儿捞起来,对着柳眉倒竖的娘子好言劝道:“阿宁还小呢,你不要对他太过严厉,不然他会怕……”

      妇人看着往一个劲儿往靠山怀里钻装委屈的小混球,气不打一出来,她把掸子扔到爷俩身上,叉着腰骂:“他怕?他怕个鸟!你怎么不问问他把人家张嫂家小虎子头发给薅没的时候怕不怕!”

      掸子让爹用胳膊挡住,连他衣服角都没沾着,小薛宁却浑身一抖,哇的一嗓子哭得更委屈,跟他被砸了似的。

      阿爹把一门心思往他颈窝里钻好像这样就能钻不见的小豆丁扒拉出来,抹干净他没掉几颗的泪珠子,问:“小宁,你阿娘说的是真的么?”

      小孩儿吸了吸鼻子刚要摇头,抬眼对上秀才阿爹略失望的目光,心知如今靠山也要倒,恹恹垂头不吭声了。

      平日里没少挨揍,但大多都是阿娘打阿爹劝,这回爹却如何都不肯帮他,把眼睛哭肿了都不顶用。

      “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君子立世要如何?”

      小豆丁面对墙站好,抽抽搭搭道:“光,光明磊落……”

      “君子处事又该如何?”

      鼻涕泡吹出来,啪的一声,把被眼泪浸得水淋淋的小脸儿糊得一塌糊涂,小孩儿揉着眼睛瓮声瓮气答:“成人,成人之美……盛德而卑……”

      已站了小半个时辰,阿爹见他哭得东倒西歪要背过气,心有不忍,叹了口气还是又把他抱到膝上,认真问道:“那我可曾教过你说谎耍赖寻衅挑事?”

      小薛宁惯会讨巧卖乖,见终于有人心疼,摇了摇头瘪瘪嘴憋住哭声,伸出短胖的小胳膊给男人看他被打出的红肿瘀痕,其实不多么重,只因为他皮肤娇嫩显得可怖罢了。

      一旁阿娘没好气斥道:“你且宠着他!迟早要宠出祸事来!”

      小孩儿吃软不吃硬,方才被打得站都站不稳了不曾多说半句实情,哭都是装哭,这会儿让人抱在怀里又哄又劝,终于把脑袋往阿爹怀里一埋,闷声解释:“他说,说我是爹娘,是爹娘捡来的……是没人要的野种……”

      这话说完,他真正哭出来,倒不是干嚎了,咬着嘴唇不肯再吭声把身子闷得一抖一抖,小手紧紧攥着阿爹的衣襟不敢松开。

      仿如当头棒喝,阿爹不说话了,阿娘也不说话了,一时间屋里静得离谱。许久,卸了劲儿瘫在椅子上的阿娘一个激灵站起来,怒气冲冲朝外走。

      吓得秀才阿爹赶忙拦住,女人气得肩都在抖,破口大骂:“等我去打死那个小不要脸的!我便知道他们家说不出什么好话,竟还有脸来告状?”

      她性子急脾气冲,木讷老实的秀才平日里就劝不住她,何况此时怀里抱着个小豆丁。争执间,却是一只小手拉住她,哭得脸通红的小豆丁怯怯地看她,打着嗝呐呐道:“阿娘…阿娘不哭……”

      女人好半天攒起的力气又被倏地抽走,她顿住步子,红着眼睛恶狠狠戳了一下小崽子的头,“老娘哭个屁!哭也是哭你怎么那么没本事,打架都跟小姑娘似的拽头发,没把那个小畜生的头盖骨给拧下来!白吃那么多饭!”

      且不是方才斥责人家打架闹事的时候了。小崽子本就哭得直发懵,短短三年的人生阅历当中头回看到彪悍如山间猛虎的自家老娘哭鼻子,吓得脑子都不转了,紧紧搂着阿爹的脖子小声道:“小宁以后乖,不吃…不吃那么多了……阿爹阿娘别不要小宁……”

      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混着哭嗝,像把冰棱子在夫妻两个心口戳得稀巴烂。秀才阿爹稳稳抱着怀里呜咽个不停的小崽子,眼角一酸也跟着淌出泪来。

      当晚,一家三口就着泪珠子吃了锅齁咸的红枣粥。凶悍蛮横如薛家娘子,破天荒把到家里讨账的小孽障搂在怀里叫心肝儿,阿爹见了笑着直摇头。

      然而不过几日,该作妖揭瓦的猴崽子还是没皮没脸的上房爬树,过后哼哼唧唧撒娇耍赖,把阿爹腻得没法子只好缩着脖子替他说好话,阿娘在一旁气急了直接两个一块儿打。

      那时薛宁最怕的人就是自家阿娘。常人家里的母亲会给孩子做糖吃,会替孩子缝衣衫,还会温声细语地哄孩子睡觉。而他家的娘亲,却从不给他买糖,捡邻里孩子穿剩的衣服给他将就,到了歇息的时辰也只是捏住他耳朵把他提溜到床上就不再管。是以他从未想过,这样的阿娘会在最后关头,愿意为他舍下性命。

      就像他不曾料到,那个肯温温柔柔对他笑揉着他头发喊他阿宁的哥哥,原是对他说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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